第14章 一出好戏
「大傩到底有什麽样的本事?」
周玄是实用主义者,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解释,他喜欢具体。
「请神上身!
对于大傩来说,一尊面具,就是一尊神明,
大傩的道行越高,
能戴上的面具就越多,
能请到的神明,也就越多,
其馀神人,是借用神的力量,
而大傩,
是神明本身!」
周伶衣的回答,依旧模糊,比如说修出什麽样的道行,才能戴上面具,又比如说,请到的神明,究竟是什麽样子……
模糊的地方太多,显得她的话像空洞的概念。
但又有什麽办法?
周家班上一个出世的大傩,距今已经百年,时光冲淡了记忆,或许,并不存在什麽记忆。
大傩的传承,属于意传心授,拜过祖宗傩面,得到祖先们的认可后,会被指引进某个秘境中。
进过秘境后的大傩,对秘境中的玄机,讳莫如深,几乎不会对旁人诉说。
而旁人没有进过秘境,自然也无法窥其奥秘。
周家班想了解大傩,也只能在家传手札那堆晦涩文字中找寻蛛丝马迹,亦或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野史故事里,捕捉大傩的一鳞半爪。
「怪不得大傩都没什麽传人呢,藏这麽深,谁学得了!都是自家人,大方点咯。」
周玄当着祖宗傩面吐槽傩神小气。
很勇。
「呵。」
周伶衣哼了声,不太认同周玄关于「自家人」的观点。
神人的本事是跟神明学的,
阴人的本事是跟邪鬼学的。
神人与神明丶阴人与邪鬼之间,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关系,连结种种奇怪的情感。
但一定不是「自家人」的关系,连结到的情感,也决然不会是温情。
「弟,拜拜祖宗傩面吧,或许……我是说或许,你能进入大傩秘境……唉……弟,我还没说完呢,你都拜上了?着什麽急?」
周玄拜得那叫一个稳稳当当,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祖宗们好,我是爱你们的玄。」
这态度,谁看了不得夸句虔诚。
就是变脸实在太快。
上一秒还在吐槽傩神,下一秒就如此饥渴的想要获得祖宗的承认丶傩神力量的传承。
「姐,不是我着急,是我太想进步了!」
「那……首先,咱把方向拜对。」
周玄一睁眼,好家夥,他面前的墙上,没有一个窟窿眼,自然也没有摆傩面。
傩面在他右手边。
「唐突了,没有注意细节。」
周玄换了个方向,虔诚拜祖。
这一拜,
毫无反应,
跟拜庙里端坐的泥塑偶像一般,
你拜你的,我坐我的,双方互不干涉。
「姐姐,如果祖宗认可我当大傩,会有什麽徵兆?」
「面具会颤抖,嗡嗡齐鸣,厅外不管是深夜还是白昼,都会照进一缕天光。
天光将面具的破损之处补全,重现祖先们的辉煌。」
有这麽花哨吗?
周玄望着不动如山的傩面,不敢相信姐姐口述的场面。
等等……!
祖宗傩面有动静。
墙上那尊如黑炭似的面具,似乎在抖动,如重度高烧畏寒的病人,大部分时候好好的,冷不丁就抽那麽一下。
渐渐的,抖动愈发剧烈,一跳一跳的,一个不慎,横跌在墙洞里,
如此这般,傩面还在抽动,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鱼。
「啪嗒,啪嗒!」
抽动发出了有力撞击声,声音仔细听,像人在发怒。
傩面抽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这条鱼,似乎在积攒着力量,试图跳进水里,重获自由。
终于,
这张面具,积攒到了足够的力量,猛然一跃,竟然倒转了过来。
面具额头朝下,嘴巴在上,板板正正的立着。
静语厅里,关注着周玄拜傩面的几个师傅,脸色变得难看。
面具倒转,整个周家班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麽。
有个认真做事的师傅,注意力全在面前的尸体上,没看到这场面,被身边的师傅轻轻捅了捅腰,然后对方「挤眉毛丶打眼色」,提醒他回头看。
一看,发现傩面倒转,那认真做事的师傅,小声喃喃:「看来,传闻是真的了!傩面倒转,呵呵。」
所有人心照不宣,除去极少的窃窃私语,都冷眼旁观着。
周家班,有好戏看了……
在厅中众人沉默等着看戏时,周玄忽然向周伶衣诉苦:「姐姐,这祖宗们咋还骂人呢?」
「骂人?」周伶衣很是稀奇。
她拜傩面不是拜了一回两回了,从来也没听见祖宗通过傩面骂人啊。
「他们说我不孝,都成年了,才想着来拜他们……呀,他们还让我滚?呵呵……滚就滚!」
周玄气急败坏,
周家班祖先素质太差了!
「咯……咳。」周伶衣被周玄「最硬的语气说最怂的话」的样子逗乐了。
拜傩面如此严肃的场合,她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好在刚一笑,就意识到失礼,连忙咳两声,再用团扇遮住口鼻,掩去了尴尬。
周玄气哼哼的,大步走出了厅门。
……
一直走到厅外,
周玄叹息一声,好险,幸好走得果断。
刚才在周伶衣那儿,他撒谎了。
祖宗确实骂人了,但内容与周玄讲的全不相同。
真实情况是,
在那块炭傩面跳动之时,周玄的耳朵里,涌进了嘈杂的谩骂声。
「他不是周家儿郎!他是鬼祟。」
「鸠占鹊巢!」
「周家血脉,怎能做他人嫁衣。」
「放肆!何方小鬼,显出本相。」
几乎所有的傩面,都瞧出了周玄的真面目。
杂乱的声音,裹挟住了周玄,让他的心神一步步走向迷失。
幸运的是,白噪音发作了。
「沙~沙~沙。」
白噪音如一堵不透风的墙,周玄与那些谩骂之音,被分隔在墙的两面。
谁也影响不了谁。
心神重新回归了周玄的控制。
他思想清明的那一刻,只生出一个念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紧扯乎。
傩面们的骂得那麽凶,再待久一点,指不定发生点啥。
但离开静语厅,得有理由,
一句话不交待,撒丫子就走,傩面的事算躲过去了,可周伶衣怎麽蒙混?
姐姐是个狠人,
诱杀吴云丶摘鬼婴心脏的画面尚且历历在目呢。
如果让姐姐怀疑上了自己,就冲她的手段,身份暴露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一旦让她知道自己是个假弟弟,
只怕自己的下场,不比吴云丶鬼婴强多少。
周玄急中生智,故意把「祖宗骂人」的事讲了出来,但把内容重编,经过一番演绎丶使相,让离开变得顺理成章。
「以后静语厅要少来,成不成得了大傩不要紧,小命很重要。」
周玄是真正死过的人,死过的人比寻常人更想活着。
……
周玄离开了静语厅,厅中众人的目光却没有离开墙上的傩面。
傩面倒转,是在向周家班的人传达意志,通常指引向周家班里某种蒙尘的冤屈。
如果关于周玄的传言属实,那可是周家班里天大的冤屈,所有的傩面都会倒转。
周伶衣是不可能接受周家血脉被外人玷污的,必然会用手段,清除掉周玄身体里顶包的游魂。
众人想看的戏,也就是这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三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大家期待的画面并未发生,除去「炭」傩面倒转了,其馀傩面,跟钉在案板上似的,不动如山。
渐渐,
大家意兴阑珊起来,燃烧得旺盛的八卦之心,一颗颗的冷却,盯着傩面的人,越来越少,安心工作的人越来越多。
终归是没好戏看,
不过也是,
老班主是个高人,
祖树是庇护周家班多年的灵树,
老班主当祭品,唤醒沉睡百年的祖树,招来的魂,怎麽可能出差错?
「这些天,我也是猪油蒙了心,不知信了谁的谣,竟然会怀疑老班主的道行。」
这类想法,在静语厅里,快速蔓延开来。
静语厅又如常运作,周伶衣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团扇依然置放在小腹处,右手捏拳放在腰间,像拽着什麽东西似的。
师傅们继续处理着六具死刑犯的尸体。
该防腐防腐,该添香添香,
只是师傅们总觉得,今日这六具尸体,右手似乎攥得格外紧,掰都掰不开。
既然掰不开,那就不掰了,
都是死刑犯,少处理个巴掌心而已,明儿两台冥戏唱完,发送上山,差不多得了。
……
忙碌到大半夜,六具尸体处理告一段落,只等明天戏台的化妆师傅,给尸体穿衣打扮丶冥戏入席。
可以收工了。
吕明坤抱着拳打过招呼后,笑盈盈给每人发了个小信封:「辛苦,辛苦。」
信封里装了三十三块井国钞,钱不多,图个吉利。
众人收了信封,跟吕明坤道了谢,回屋睡觉去了。
「班主,事情忙完了。」
师傅们都走了,周伶衣似乎睡着了,没有起身。
吕坤明怕夜里凉,轻声提醒。
周伶衣睁开眼,望了望空荡荡的静语厅,指着那面倒转着的,像砣黑炭的傩面,说:「五师兄,你先回去吧,我弟惹祖宗不开心了,我跟祖宗说说好话。」
「嗯。」
吕明坤出了厅,提着灯笼照路,回屋去了。
随着那盏灯笼光亮愈发的幽远,周伶衣这才痴痴的笑了起来。
她很早就执掌了周家班,平日里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时间长了,便不爱笑不爱恼,今天是她难得的真笑丶真感动。
且全都因为周玄。
想到弟弟,
周伶衣嘴角又勾着一抹笑,自言自语地说:「弟弟,你和他很多地方都不像,偏偏撒谎的时候像……额……还是不像,你撒谎的样子,比他有趣多了。」
言至于此,
周伶衣目光又投向了墙上的傩面。
这些傩面,在寻常人眼里,自然没什麽异常,但在周伶衣眼中,每一张面具,都被一根隐形的红线缚住了。
厅内有二十七张傩面,便有二十七根红线。
缚住傩面的红线,延伸出去,先被周伶衣的右手拽住,尽头处的线头,则被六具尸体攥紧。
周伶衣朝着六具尸体,说:「人都走了,不用绷着线了。」
六尸体闻言,蜷缩得紧紧的右手,猛得张开。
周伶衣也跟着松手,红线原本绷紧的气力,瞬间荡然无存。
一时间,「哗啦啦」的碰撞声音不绝于耳。
静语厅里的二十七张祖宗傩面,没有了红线的束缚,全都像蹦跳着的鱼。
先是抽动,然后借势,最后猛然倒转,无一例外。
「没有你们六个帮手,要稳住这麽多祖宗傩面,还不能让外人瞧出名堂,我怕是要吃许多苦头。」
所有的傩面原本应全部倒转,但周伶衣出手按住了。
六尸则当了力工,帮她扯紧了线。
没他们六个帮手,周伶衣依然搞得定局面,但绝不像刚才那般举重若轻,说不定会被师傅们看出破绽来。
六尸体亦不是省油的灯,帮忙并非无偿。
他们尸体横陈,双臂却朝着天花板,举得笔直。
死人的手不放下来,代表他们的死有蹊跷……他们为着自己的死,想求一求周伶衣。
好兄弟们,中秋快乐,求波收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