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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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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两时大意

大意了。

解春风恍惚地想。

他提剑纵横江湖两百多年,从未轻敌失策,万万没想到,今日,竟栽在一群纸人手中。

丢脸事小,可在心上人面前丢脸,那事就大了。

纸人们熟练地将《误食毒蘑菇后的玄真观奇妙夜》又演了一遍,它们刚演完,就紧盯着在场观众,圆墨大眼睛闪烁起求表扬的期待神色。

老猴笑个不停,看到最后更是爆笑不止,险些被桃肉呛住。

裴牧云刚才看第一遍时就很想选择性失忆,没想到短短一个时辰内居然看了两遍,此时更是无言以对。

解春风强自镇定,摇头笑着说:“幸亏我不记得,也幸亏是在家里。否则,我自己没脸见人也就罢了,还牵连着牧云。牧云,师兄给你陪个不是,原谅师兄……该怎么说,菇后失德?”

他这菇后失德四个字,把好不容易停下的老猴又给惹笑了。

这般窘境也能坦荡应对,裴牧云心底感慨,不愧是师兄。

裴牧云摇头冷声道:“它们胡乱演绎,师兄不必当真。即使是真,也是蘑菇的错。”

解春风听出师弟偏心自己,立时把窘迫忘了大半,心情阳光明媚。

纸人们可就不干了,被老猴捧场的快乐顷刻间荡然无存,它们才没有胡乱演绎,主人猫猫竟如此偏心小气师兄!它们瞪大了圆墨大眼睛,气呼呼跺着脚,一大片熙熙攘攘地控诉起来:“主人猫猫偏心!”“猫猫偏心!”“吾等演绎,皆为实情!”“对呐对呐!皆为实情!”“吾等不服!”“不服!”

解春风心情甚好,见纸人们委屈成这样,更是笑得如沐春风,率先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是实情,是主人师兄我的不对。”

听他安抚,纸人们反而更加抖擞,一个个脑袋翘得要上天,“哼哼,自然是汝的错!”“汝笑什么!”“吾等不要汝管!”“对呐对呐,不要汝管!”

裴牧云微微皱眉,冷声道:“是我断言之过,师兄好心劝慰,你们莫再闹了。”

听主人猫猫开口,纸人们一下子就没有了立场和底线,瞬间乖巧,全都迈着小纸腿碎步涌向前,圆墨大眼睛闪烁着高光,抬头仰望,“猫猫,吾等不闹。”“此绝非主人猫猫之过!”“吾等不闹了,听猫猫的话!”“吾等都听主人猫猫的话!”“吾等乖咯!”“主人猫猫,吾等乖呐!”

见这帮小东西如此狗腿的模样,解春风和老猴都忍不住笑了。

裴牧云微微颔首:“乖。”

得了一个乖字夸奖,所有纸人的圆墨大眼睛都泪光闪闪,集体激动地呜呜呜呜,许多纸人还激动地原地一跳三尺高,像是吹起了一大片蒲公英。

裴牧云忽地站起,是九位总领法士请他传召。

想必是大会商讨结束了。

裴牧云单手结印,深青灵力跃于指尖,道印三换,喝令:“去!”

令言一出口,指尖跃动的深青灵力就疾射而出,落地化为九只獬豸神兽幻影,幻影消失,原地就出现了九位总领法士。

九州九座天疏阁的总领法士向前一步,对裴牧云拱手一揖:“[黑龙辽州]天疏阁总领法士,[居延州]天疏阁总领法士,[中州]天疏阁总领法士,[江南州]天疏阁总领法士,[西域柱州]天疏阁总领法士,[蕃德藏州]天疏阁总领法士,[荆楚州]天疏阁总领法士,[云之南州]天疏阁总领法士,[南海州]天疏阁总领法士,参见阁主。”

“许久不见了,”裴牧云一怔,颔首回礼。

九位法士又对解春风和老猴一拱手:“春风剑侠。猴前辈。”

解春风笑着回礼:“久见了。”

老猴摆手:“太客气。”

这九位都是老熟人,裴牧云方才一怔,是有些许惊讶:“摘了面具?”

其他八位看向离贰,离贰法士出言道:“这是我的主意。”

他正要解释,却听一大片熙熙攘攘的“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有九个!”“汝等也是主人猫猫手下?”“哼哼,不如吾等人多势众!”“吾等有一百零八个!是吾等赢了!”

离贰法士闻言望去,发现是曾隔着水镜见过面的小家伙们,它们说着还演了起来,九个纸人学他们刚才的模样拱手一揖,“吾等参见阁主!”,另一个纸人跃到高处,潇洒一背手,“汝们,许久不见了”。

其他法士是第一次看见纸人们,只觉这些小东西万分可爱,不禁失笑,随即忍痛皱眉。

回过神来,离贰法士忽然意识到纸人们口中的“主人猫猫”,不是指春风剑侠的爱猫,而似乎竟然指的是阁主?

离贰法士下意识去找猫,视线在院中扫过,所见的猫们都是些老弱病残,而且都是九州最平常的品种,没有一只长得像那幅画中的大猫。奇怪?或许那只大猫跑去林子里玩了?

解春风见曾见过面的离贰法士似乎在后院里找着什么,关心道:“离贰法士,可是缺了什么?”

离贰法士不觉赧然,拱手歉道:“惭愧,先前我阁法士路遇这些小家伙,问话时,刚巧我阁法士手上有您的爱猫图,这些小家伙认出猫来,我们才知道它们是要回玄真观。那幅图中的猫,极为罕见,并非九州品类,因此我一时好奇,想看一看它。”

闻言,裴牧云不解地冷声问:“罕见爱猫?”

师兄喜欢的猫,不就是家里这些?可玄真观没有罕见品种的猫。是什么爱猫,怎么连他都不知道?

大意了。

解春风今日第二次恍惚地想。

他提剑纵横江湖两百多年,从未轻敌失策,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两次栽在一群纸人手中。

他单知道师弟不关心画市书坊间的流言异闻,却不知道天下竟还有这种巧合。

见离贰法士立刻就要给裴牧云描述,解春风赶紧清了清嗓子:“那猫确实罕见,并不是我的,因为甚是喜爱,才找人画了下来,留作珍藏。许是传闻有什么差池?只不过,我是私人邀画,不知那位法士是如何得来?”

离贰法士公正无私道:“原来如此。听我阁法士说,那幅画像是儒门那位闻人去病给您的猫画的,他刊印成册,卖得极好。”

闻言,解春风手握成拳,笑得如沐春风:“我明白了。你们有要事要谈,不如移步亭中,我这有冰茶一壶,待会儿诸位商谈完毕,留下饮一杯解渴。”

裴牧云却道:“集思广益,师兄也来。”

解春风看向九位法士,发现他们都无异议,也就移步跟上。

纸人们一溜烟跟上,人参也迈着参须跟上,老猴想了想,也进了亭子里,猫们无趣地甩甩尾巴,跑上树玩了。

裴牧云引动灵力布下一圈座椅,发现纸人们都进了流瀑亭,他平掌轻按,示意这些小东西不要吵闹。

纸人们各自找地方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坐在地上,还有的跳到法士肩上膝上坐了,见主人猫猫的手势命令,它们齐齐都用两只纸手捂住嘴巴,睁着圆墨大眼睛,表示绝不会出声吵闹。

人参坐在解春风鞋上,拿参须捂住脑袋。

老猴坐在解春风旁边,他们俩是个旁听的意思。

坐定,离贰法士手中集合了其他八人的总结摘录,对阁主做起了汇报。

离贰法士先是解释了摘面具的提议,讲明了自己的理由和众法士积极响应的情况。

裴牧云并不觉得此举不当,只是郑重提醒道:“要保证自愿,不能对妖修法士、不便露面的法士造成压力。”

离贰法士点头应是,取过一张白纸,快速记下阁主意见。

然后他简述了大会商讨的过程,几乎将所有重点意见都有条理地简要谈了谈,谈到一州特殊的重点,再由那一州的总领法士补充。补充着,又互相启发了一些新想法,包括春风剑侠与阁主的想法,他都在空白处增添上。这部分汇报结束后,他将九张总结摘录交给阁主。

裴牧云道声有劳,将九张密密麻麻的摘录收好,留下慢慢看。

离贰法士接着讲了纳新和各大城池新天疏阁的情况,尤其是救援急务的处理情况,这部分事务,各州总领法士都是刚处理完,来不及汇总,因此是九位法士轮流发言。

裴牧云仔细听过,给出一些意见。

他想起九座天疏阁建立时,不是每州的山河神都乐见其成,因此又问了问各地城隍土地与山神河神等对新天疏阁的意见,九位法士们都说已经问过,绝大部分城隍土地都很配合,甚至极为欢迎新天疏阁的出现。

离贰法士解释道:“各城池的山神城隍等神,大多数都不像大州山河神那样修为高强,这些小神日日见百姓受苦,却奈何无太多修为,很多时候无法给予帮助,出现了新天疏阁,他们大多数自然是高兴的。”

裴牧云点头。

全部汇报完毕,已是午后。

解春风给各位法士和自家人都倒了冰茶解渴,刚落座,与裴牧云视线一对,心下了然,复又起身,走到了裴牧云身边去。

裴牧云取出一卷画轴,定了定神,才冷声开口:“这是,这是我师父画的天柱支架设计图稿。”

九位法士愕然惊呼:“天柱支架?!”

这世上有人能设计出天柱支架?有实际建造可能的天柱支架?但惊呼过后,在法网震慑的神魂刺痛中,他们又都想到,若有人真能设计出天柱支架,那自然只能是机术师星归!

裴牧云微微点头,展开画轴,九位法士在那张极为宽大的铁桌子边围拢,俯身看去。

裴牧云冷声解说道:“所需材料,师父都已列出,其中新材料的锻造方法,也已注明。修建用时,按师父的估算,约需三四年。师父自称不长数术,本来,是想将这份草稿在神宫集会上公布,征集群思、再行修改。本届神宫集会就在四日后……”

只差四日,只差四日师父就要公布天柱难题的解决之法,却……

说到此处,裴牧云身体微颤,一时说不下去,解春风心内黯然,左掌覆在师弟脊骨,稍作安慰。

数位法士不顾神魂刺痛怒骂:“儒门该死!”“我天疏阁与儒门不共戴天!”

此时,云之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站出来道:“阁主,我州的机术师们,昨日得知噩耗,伤心不已,集体给星归道长做了一件纪念之礼,只是……机术师们大多不守常礼,还望阁主不要见怪。”

解春风微微笑了笑:“是真心诚意做的,如何见怪?是我们该道谢才是。”

裴牧云赞同颔首。

云之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从袖中掏出一个四方之物,小心放在空地中,才运起修为撤去缩化术。只见那四方之物匀速变化回原本大小,竟是一口棺材!

看上去像青铜所制,棺面布满金色藤纹,藤纹竟然会动。

“听机术师们说,这是口不锈棺,万年不腐不烂,内有诸多防盗机窍,”云之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解说道,“上面的藤纹,还综合了防盗防腐防锈等等法术。他们想通过水镜跟阁主、剑侠细说。”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同时对他郑重一揖:“多谢。请。”

云之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走到水墙边,发出一道灵力飞向水墙,水流忽然凝滞,静如镜面,镜面上浮现出云之南州的标记。

很快,只听一声罄音,云之南州的标记就换成了许多清晰身影。

“多谢诸位,”师兄弟二人对着水镜又是郑重一揖。

许多机术师挤在云之南天疏阁青铜生水道符框前,他们见二人道谢,急得直摆手,领头那位忙道:“阁主、春风剑侠,你们与星归道长,救过我们命,指点过我们,恩重如山,身死难报!我们昨日一时悲愤难纾,身为机术师,又不能光天化日在东莱城露面,但我们作为同道晚辈,太想为星归道长送行,因此才铸了这么一口棺材!二位不嫌我们这些外人唐突,已是大量,何须言谢。”

裴牧云冷声道:“此话怎讲,诸位深情厚谊,我们道谢才是正理。”

解春风也道:“师弟说得对,诸位机术师为师父铸棺,再合适不过,我们只是道谢,已是轻忽了。”

机术师们百感交集,一时感慨失语。

机术本就不被传统接受,自从被宫中贬为异术,更遭排斥。机术师很少被礼遇,即使天疏阁法士都对他们礼遇有加,他们其中有偶遇过星归道长的,还体会过星归道长老顽童一般的指点教导,但对从未见面的天疏阁主,以及忽变白龙的春风剑侠,毕竟是有些忐忑。何况这两位还是天下最强的半步剑仙。

如今一见,才知法士们对阁主的极力推崇竟无半句虚言,春风剑侠也真如传闻中那般如沐春风。

领头那位机术师回过神来,向师兄弟细细讲解这口棺材使用的诸多法术和机械关窍。

机术师们本还有些担心他们不懂,但讲起来,他们提出的问题都是正中关键,言语间对机械都还颇为了解,一时又是感慨。

讲解完,师兄弟二人再次谢过。

裴牧云将铁桌子上的天柱支架设计图稿一变为二,将副本浮在半空,展示给机术师们。他本就打算将草稿副本交给云之南天疏阁,正好趁此机会先问问意见。

不出所料,机术师们一见图稿都激动起来,惊为神作,得知是星归道长遗作,又将儒门一通痛骂。

大多数机术师已按捺不住,直接拿过纸笔运算起来。

有算得快的,不禁自言自语:“有此支架,即使考虑山体自然风化,也能支撑十五年,若无昨日儒门阴谋多事,本该足以支撑三十年!老娘真该多杀几个狗儒再跑路!”

有不善数术的机术师算得慢,心急道:“若是多些数修在此就好了。”

裴牧云闻言了然,机术师大多是半路出家的道士,少有家传渊源,靠的是敢想敢干,加上修为和动手能力出众。

因此,机术师在数术上,即使后天四处搜罗学习,多半还是不如家中典籍俱备、自幼学习的数修。

但数修有七成是儒家出身,数术勉强算是儒家一门科目,多数派别并不承认,即使承认的派别,也不认为数术能登大雅之堂,数术唯一被儒家认可的、有官可以当的正当用途,是去钦天监观星推演,即使如此,还是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为何许多厉害的数修,即使对机术感兴趣,甚至给机术师帮过忙,说到底都还是宁可去宫里钦天监当官、去儒门观星馆任职,因为那对他们来说才是正道。

“别提了,我好友宁可去观星馆,被天下人笑话算不准命,都不来帮我造灵珠子龙车,”一个机术师气呼呼地抱怨道,他显然不太擅长数术,急得墨都飞到了脸上,“别以为我不知道,儒门近年改进的飞舟能飞那么快,必定有他帮忙!”

另有机术师安慰道:“你急什么,他们那死脑子,哪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咱慢慢算就是。”

裴牧云闻言了然。

他们说的数术,相当于前世最基础的数学物理知识,这是他影响世界之前就有极少数人在研究的,其实就与前世古代一样。而且和与前世古代一样,这种不能做官的学问,自然没什么发展,只是因为这个世界有灵气修真,才没有彻底玩完,只是落到半死不活的境地。

但是有了机械发展狂潮,数术在机械制造中大放光彩,若不是成见太深,数修本该与机术师珠联璧合,焕发出勃勃生机。

但这不是一时能解决的问题,裴牧云看着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心中初定,沉声道:“师父遗稿,若能在诸位手中实现,我玄真观上下感激不尽。”

解春风也道:“补天支架,就交托诸位了。”

水镜上的机术师齐齐站起,对他们躬身一礼:“能得星归道长遗稿,何其幸甚!我等誓死将它造出,绝不辜负二位信任。”

一直摸着棺材的老猴听到这里,也直起身来,对水镜上的机术师们做了个深揖。

事情交待完毕,云之南天疏阁的总领法士解了水镜术。

裴牧云送走九位法士,临走前,离贰法士想起道:“阁主,我想在各城天疏阁,都公布昨日录下的水镜卷轴,和星归道长的遗稿。”

闻言,解春风立刻又变了一份副本,放进离贰法士手里,颇欣赏道:“好想法。”

裴牧云闭目,微微点头。

离贰法士却还不急着走,他踟躇片刻,才道:“阁主,我们所有法士,都想为阁主分担法网。退隐前,阁主只与我们九个建立通感,但我们,一是担忧,二是此番情势下,法士急需更多督查,而且,阁主退隐这十年,有几个法士不知所踪,我们通过法网脉络遍寻不着,不知是自行退出还是遇了意外,阁主?”

“容我想想,”裴牧云这次没有点头,只道,“先将失踪法士的名册给我。”

有备而来的离贰法士从袖中取出名册。

裴牧云:“辛苦了。”

送走离贰法士,外人都已离开。

流瀑亭中,只剩玄真观自家人。

和一口棺材。

没有人移开视线。

解春风看着棺材,勉强笑道:“是不是,该找人算个日子?”

老猴最后摸了摸棺材:“算什么算,你师父最不耐烦这些,你们明儿就去,埋完了在东莱多走走,吃碗面。”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望一眼,片刻后,同声应道:“是。”

*

刚入夜,荆楚天疏阁的大门,被匆匆敲响。

门外是连夜赶路来的观星馆众数修。

他们全都用包袱蒙着头,活像躲避通缉的江洋大盗。

离贰法士一开门,这些数修二话不说就往里冲,离贰险些被搡一跟头。

“快关门!快关门!”“兹事体大!!莫要声张!!”“你小声点!就你声最响!”“快关门!我们是来投奔天疏阁的!”“躲哪儿?躲哪儿好?”“呀!你怎么往椅子下钻!莫丢了圣人颜面!”“圣人颜面能挡住儒门报复?你、你少说我!”“不要挤好不啦,桌底哪能藏下六个人啦,你出去不好啦!”“唉,再挪一挪罢,总还能挤出一点空位,何苦咄咄相逼。”

“哎哟,这不是武帝朝内个小状元?区区不才,我家曾祖与你同榜出身,如此,也算老相识了。”“你家曾祖连个同进士都不是,还敢攀同榜!”“可笑!在下的亲表叔祖的妻舅,才是正儿八经的同榜探花!这位武帝朝状元,在下这厢有礼了。”“我家表姐嫁的夫家正对门才是……”“闭嘴!都什么时候了攀同榜!轻点声!”“哎呀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关门!”“咱阁主什么时候过来?”

离贰:……

第32章 屠龙之术

眼前一帮奇葩,钻椅子的钻椅子,挤桌底的挤桌底,倒也有站着的,却是站在梁柱之后,时不时探出半个脑袋窥探,结合蒙住脑袋的包袱,贼眉鼠眼四字都不足以形容。

离贰法士做了多年法士,儒修他见得多了,装疯卖傻的也见过,却真是没见过装得这么傻的。

这些人的身份,离贰法士也认出来了,恰好就是机术师们念叨的观星馆数修。

而且,若他没记得没错,眼前这些,就是观星馆所有的数修。

儒门观星馆集体投奔天疏阁?

儒家轻视数修,但儒门给观星馆的待遇并不差。观星馆从建立起一次都没算准过,儒门还一直养着,通常而言,能好好在儒门当职的儒修,怎么可能投奔天疏阁?

事出反常,离贰法士越发警醒起来。

“我们阁主不在,诸位有事,与在下直言就是。”离贰法士冷声有礼道,着重强调了我们一词。

一看天疏阁已经关了门,前观星馆馆主就蹭地一声从椅子下蹦了出来。

这位前馆主看着已是一大把年纪,不料竟如此敏捷,离贰法士一个没防备被他抓住了手。

前馆主抓住离贰法士的手,一张嘴,就是无比悔恨地哭诉哀嚎,将被儒门利用的忏悔之情表达得涕泪俱下,还有其他涕泪俱下的数修插嘴补充细节。

众数修七嘴八舌,把怎么发觉被骗、怎么连夜出逃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连他们匆匆跑出儒门大门口时看到碎了一地的紫琉璃,都有数修从袖子里掏出顺手捡的琉璃碎片,当众就琉璃质地品评了一番。

幸亏离贰拥有丰富执法经验,十分擅长跟乡间的耳背老婆婆、碎嘴老爷爷沟通,就这帮碎嘴子数修,若是换个人来,不一定能听懂一半。

身为九位总领法士之一,离贰法士凭法网感应,能初步判断他们所言不假。

原来,当初建立观星馆,就是儒门之谋的收尾一环。

“在下明白了。诸位甘愿冒险来投,天疏阁必不辜负,此事还需请示阁主,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安排安全去处,请诸位放心。”

给了颗定心丸,离贰法士又冷声问:“不知诸位有何打算?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一提。”

众数修闻言皆是一愣。

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这位离贰法士语气虽冷,但从头到尾都对他们以礼相待,没装腔拿调,更无肆意为难,这已让他们万分惊讶。

天疏阁无私救人他们是知道的,但接受他们投奔可是另一回事。世人皆知数修不堪大用,就算在观星馆任职,俸禄也少得可怜,还时常有儒门高修明里暗里嫌养他们浪费银粮。因此,天疏阁收留他们不仅没什么好处,反而有可能进一步与儒门为敌。

他们投奔而来的一路上,设想了许多被天疏阁拒之门外、赶出门外的情形。

却没想到,天疏阁法士竟如此平常地就保证会给他们安排去处。

他们心头大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哪里敢提什么要求,前馆主咬牙决断,带领众数修一拱手道:“我等,感激不尽。但凭法士安排!”

离贰法士微微颔首:“那诸位且随我来。”

他们跟随离贰进入天疏阁内部,穿厅过廊,走入灯火通明的千里顺风楼底层大堂中。

亲眼见到满墙的青铜生水道符框,众数修全都眼前一亮,再细细看去,大堂中诸般精巧关窍机械不一而足,他们认识的最醉心发明的机术师都不一定能拥有这么多精巧造物、奇妙发明,一时间羡慕又好奇,看得两眼发直。

离贰法士自去请示阁主,稍事离开,众数修眼馋着东张西望,却并不胡乱走动。

“啊!那不是!”有数修惊呼。

其他数修循声看去,发现一个青铜生水道符框前,竟然站着大名鼎鼎的闾丘道长!

而框中水镜上的,不是当世大儒镜清先生又是哪位?

众数修激动难当,他们本以为镜清先生已冤死狱中,没想到竟也被天疏阁救下,身为儒生,他们一心想上去行礼拜见,若能再请教镜清先生指点几句,光是想想,就觉得此生再无遗憾。

可镜清先生似乎是在变着花样逗闾丘道长说话,闾丘道长那般孤傲的道修,已是气得额角青筋直蹦。

众数修毕竟惜命,吓得不敢上前,只能眼巴巴望着听着。

然而,他们一听之下,镜清先生说的话,却比闾丘道长还让他们受惊吓。

镜请先生也不在乎有无闲人旁听,嗑着瓜子,对闾丘道长大谈三教,也不管闾丘道长一声都没吭过,自个儿说得津津有味。

“……他们佛家太过出世,经书多论到个人修行上,少有治世之理,与咱道儒毕竟不同。就说说你们的《易》《老》,说白了,黄老乃统治之术,与我儒家同题不同篇罢了……

“……说道论儒,心思都离不开天子和天下。这些书,说是说,上教天子下教士人,讲到底,还是想做官的士人钻研得多,从里头学着如何想天子之所想、急天子之所急。天子君王只是爱把我儒家挂在嘴边,要用时不仅爱混法家,还要我儒越跪越低,嗤。

“真说到天子君王的心头好,还得是你们和佛家,那些天子君王,一个个最后不都求佛问道想成仙?一人享受倾举国之力的好日子,自然想一直这么过下去。哎呀,也不怪你们道士总忽悠天子吃丹药,就该给他们吃,多可恨呢!

“……所以这百姓呐,万不可看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等言辞感激涕零,这是期待无为仁君的体恤教诲,也是写给天子看的治你之言,天子从这句看出的是‘刁民反贼’,士人从这句能看出的是当官就要警惕对付覆舟之水。

“如何对付覆舟之水?要么堵,要么分化削弱,要么干实事彻清河道,要么因势利导祸水东引……这里头不同应对,就是好官坏官的差别了。但无论好坏,都是替天子来治你的,可惜天下人看不穿。

“……其实一旦看穿,也真没意思,某读了一辈子读圣贤书,搞了一辈子儒,吃牢饭时险些入了空门。哎呀,幸亏是遇了阁主,不然,在下光头可不好看。天下也没几个人光头好看,或许阁主……”

闾丘道长听到后半部分,才真正看向水镜里,眼神有了分欣赏,总算愿意开口,却依然孤傲,质问般道:“镜清先生说幸亏遇了天疏阁主,这是何解?”

苦口婆心逗了半日,闾丘道长终于有了回音,镜清先生登时抖擞起来,又从布口袋里抓了一大把瓜子,眼看就要大谈一番,却有位女子走近他,不高兴地对他低声说了什么。

那女子以术法打扫瓜子壳,轻踢木凳,镜清先生居然就听话站了起来,对闾丘道长颇为显摆的一笑:“哎呀,乖女儿要我歇息,闾丘道长,咱明日再聊。”

话音刚落,他竟然不等闾丘道长回话,一手木凳、一手布口袋,哼着曲儿就跟女儿走了!

转眼间,水镜上就没了他身影。

自认放低姿态的闾丘道长,登时又气得青筋直跳。

狂儒!如此怠慢!他绝不会再与此人说话!

众数修缩头耷脑,生怕被闾丘道长迁怒,也不知是不是吓出了错觉,竟都觉神魂一冰,像被巨兽窥探,于是更加蔫儿吧唧,小步挪到角落。

“原来诸位在这,”离贰法士找来,发现他们都窝在角落里,“阁主已知晓情况,十分欢迎诸位。只是玄真观还有家事处理,今夜是无暇见面了,阁主托我陪个不是。”

众数修既惊又喜,前馆主大喜过望,抖声道:“阁主客气!是我等该道谢才是。”

离贰法士却郑重道:“诸位高才今夜投奔而来,对我天疏阁来说,正是雪中送炭。”

被天疏阁法士称呼为高才,众数修登时五味杂陈,有些年老的,甚至两眼一酸。

离贰法士面向众数修,将手中图稿浮空展开,拱手道:“此乃星归道长遗稿,若诸位能够助力天疏阁的众多机术师,齐心协力将它实现,天疏阁上下感激不尽。”

天柱支架?!众数修都是知晓阴谋内情的人,如今仔细一看图稿和星归落款,惊觉阴谋之中还有这么一段令人扼腕的阴差阳错,不禁双目灼痛,纷纷落下热泪。

前馆主清喝一声,运起修为,掌中星盘翻覆,紫气箭矢直指玄真观所在方位。

众数修齐齐一跪,一言不发,对玄真观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稍作镇定,前馆主收起修为,才转身看向离贰法士,沉声允诺:“请天疏阁主放心,我等定拼死效力!法士,阁主安排我等去哪?请带路吧。”

离贰法士拱手一礼:“如此,我就安排各位连夜赶往云之南,请。”

众数修已是喜不自胜,再一听竟然能去云之南,他们不少被天疏阁救下的机术师朋友都在那,闻言更是惊喜,面貌比来时精神了足有一百二十分,齐齐朗声道:“请!”

离贰法士正要安排,忽然一顿。

此时已近深夜,却有灵器接近天疏阁。

他以灵力调动法网监听阁墙,只见远远飞来的是那幅熟悉的春花戏蝶图,已经又皱起了眉。

可画幅徐徐飞落,那个身影侧卧画上,竟是动也不动,平日里作妖的黑纱绿竹笠不知所踪,奇怪的是连他整日穿着的十贤袍都没了,只有一身白衫,长发竟也未束起。

待看清衫上血痕,离贰法士猛地睁大眼睛,疾步走出楼外,向大门赶去。

众数修不明所以,但他们只认识离贰法士一个,见离贰法士突然往外跑,他们就如一群追随母鸡的小鸡崽般也撒腿往外跑。

跑到大门口,竟看到灵器画幅上一身血痕的闻人大人!他们毕竟身在儒门多年,见这些血痕都是横道,就知必定是受了杖刑,而且还不是轻拿轻放,只有往死里下狠手,才能把闻人大人打成这样。

闻人大人是儒修名将,即使近年立场不正,遭了嫌,不受重用,但毕竟赫赫军功,民望功德摆在那里,儒门之主轻易不敢下这般狠手。

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离贰法士一手运起修为其疗伤,一手轻摇其肩,冷声道:“醒来。”

灵器画幅上的身影动动手腕,掌心撑着画,勉强抬起头来。

他黑发垂落,额前竟被刺了一个梅花大小的血色[逆]字!

大逆不道!众数修愕然惊呼。

离贰法士怒目圆睁,却听那人微声低语:“……哥……从今后,我与你同道。”

神魂如万针齐刺,离贰法士凝神敛意,冰寒着脸,将昏迷儒修抱入阁中。

孽障。

*

次日,七月初三。

天刚亮,九州各大城池都热闹了起来。

九座州都大城,百姓修士们早已习惯天疏阁的存在,路过时,都会留心看一眼阁外高立的青石板,若上面贴着黑底白字的“昭榜”,就意味着又有大坏蛋被天疏阁干掉了,自然都得看个仔细,回头好说给亲朋好友听。

而新出现天疏阁的各大城池,百姓修士们都听过天疏阁的故事,本就心存好奇,如今本地竟也有了天疏阁,那无论抱着怎样态度,都有许多人特意起早来看个热闹。

今日,每座天疏阁外的青石板上,张贴着三张卷轴。

一是完整记录了前日天柱事件的水镜卷轴。

二是天柱支架设计图稿。特意注明了星归道长就是机术师星归。

三是详细叙述了天柱事件的昭榜。

于是晨光亮起不到一个时辰,九州各大城池,已是民意哗然。

众多百姓修士聚在天疏阁外的青石板前,有人看完离去,又有人源源不断地赶来,只为验证传闻真假。

儒门原是抱着高高架起的捧杀策略,昨日,他们已料到九座州都的民望即将大跌。虽不情愿,却觉得儒门赌得起!假若一切按计划进行,等他们对付完了玄真派,自有大把时间来操纵愚民,扭转民望。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天疏阁主竟以一己之力在九州各大城池都起出了天疏阁,更没想到,玄真掌门死前竟在设计天柱支架,还留下了图稿!

这可不止是九座州都的民意沸腾,是九州各大城池的民意全数沸腾了起来,百姓修士们的怒火几乎要烧成实质!

仅一个早晨的功夫,儒门高修全都感到民望狂跌,一跌再跌,跌得他们惶惶不已。

最惨的还要数迟远道,他老家的乡亲百姓,竟把给迟远道建的几座几百年的老牌坊全给扒了!拆下来的石料竟然运去盖猪圈。迟远道听到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给气昏过去。

不光是民望狂跌,儒门素来眼高于顶,轻易不收人,若非惊才绝艳之辈,等闲儒生,拼命当了官也求不到敲门砖,如今儒门在各大城池都名声大损,不少原想加入儒门的、新加入儒门的儒修纷纷请辞而去,仅一个早晨,竟有数个儒门书院成了空房。

若不是儒门之主昨夜下令狠狠杖打了请辞的闻人去病,余威震慑,恐怕连儒门高修都有请辞的。也不知儒门之主是昨夜就料到了今早情形,才对闻人去病下那般狠手,杀鸡儆猴,还是真就对闻人去病厌弃到了那般地步。

儒门高修深觉不能坐以待毙,许多都焦急地跑到主殿,想请儒门之主改变策略,立刻下令做些补救,比如散播一些不利于天疏阁的谣言。儒门之主却盯着禀报上来的仿描图稿,忽然吐出一口血,只留下一句“回去待命”,就把众儒门高修赶出了殿外。

儒门高修心有不甘,却不敢表露,只得打道回府,再做图谋。

秦无霜昨日殿上拽了姒晴将军就走,却根本没往玄真观去,而是去了姒晴的山涧小院。此刻收到儒门乱了一早的消息,她也不在意,随手将笺纸飞去桌上,扯过丝被,似乎又要翻身睡去。

姒晴将军一眼扫过笺纸,问:“主上吐血,你不去问候?”

虽然秦无霜爱喊姒晴师姐,两人其实并不是同门。只是秦无霜小时候刚到儒门时,姒晴已是儒门高修,她不知小秦无霜出身,以为同是孤女,对小秦无霜多有照拂。小秦无霜的嘴比容貌还甜,初次见面就黏着姒晴喊师姐,一直喊到现在。

说来也怪,两人文武不同,性情相反,为人处世更是千差万别。

秦无霜还在赖床,坐在桌边的姒晴将军已是整装待发。

姒晴本是越王勾践后人,九嶷山越族人士。她容颜艳丽,身材高挑,赤红发高马尾,修长颈间有一圈暗红刀痕,身穿玄色武袍,外加铜色机械动力铠,腰间是越王之剑,杀气四溢。

她也位列儒门十贤,却排在武将最末,不是她有哪里不如人,只是她爱民却不忠君。她因抗旨避战被斩过,也因抗旨出战被斩过,她颈间这圈刀痕和赤红长发,就是下凡历练被斩太多次,神魂染血的遗症。

儒门之主曾评价她八个字:爱民之将、妇人之仁。

前日儒门之谋,儒门高修中唯有她毫不知情,因为儒门之主怕她妇人之仁坏事,特意下令把她支走了。

秦无霜懒洋洋坐起身,对师姐荡起梨涡笑,撒娇般道:“师姐这就不明白了。这人要骗人呀,最好骗的,不是不认识你的人,而是太认识你的人。

“太认识的人,绝不可轻易去骗,不仅不可轻易去骗,平日里还要以诚相待,半句假话都不要说。除非有泼天巨利摆在眼前,不得不骗。

“不过,一旦决定了要骗,就一定要往死里骗。骗死为止。骗死了,最多日后想起来伤会儿心,还活着,可就不知哪天来要你的命。

“所以呀,主上这口血,是做了亏心事,活该伤会儿心,何须问候?”

如此狠毒谬论,姒晴只得闭目当作没听见,催道:“一日过去了,你要拖到什么时候?”

秦无霜委屈道:“我岂是故意拖延?昨日师姐也看到了,那帮天竺僧前脚刚去玄真观犯完贱,你我要是后脚上门,那不是上赶着讨打?何况,主上前日可是使唤我去骗的春风剑侠,今日一去呀,我都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贪睡会怎么了,指不定我就命亡青城山了,师姐好狠的心!”

姒晴极为抗拒儒门近日所作所为,闻言面色更沉:“玄真剑气伤恶不伤善,你说你怕命亡青城山,那真该好好反省才是。”

这话让秦无霜犯了脾气,摔被而起,进竹屋洗漱,换了身衣裙慢慢走出来,从袖中取出一艘儒门飞舟,随手抛掷院中,解了缩化术。

精巧的儒门飞舟,悬停在简陋的山涧小院上空,颇为奇幻。

秦无霜转过头,又是巧笑倩兮,撒娇般道:“好了,走吧走吧。我可先说好,若玄真派两位豪杰要打我,还请师姐怜惜,给我求求情。无霜我篡位未半,可不能中道崩殂呀。”

姒晴老实道:“我也是儒门中人,或该与你一道挨打,怎么轮得到我求情。”

秦无霜拽着姒晴登上飞舟,闻言银铃一笑:“师姐怎么连这都不明白。师姐是好人,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也是好人,好人与好人,说话容易。我这种小毒物,只有挨打的份。”

小毒物这个贬称,放在多年前,但凡给姒晴听到,必定是要教训到诋毁秦无霜的人到不敢再喊为止。可如今……

姒晴闭目不言,静心思索天疏阁主的惊天之论。

若他所说真能实现……

*

晨光刚亮。

裴牧云坐在流瀑亭中,他身前的铁桌子上,放着厚厚一本纸稿。

这本纸稿,是他多年来凭借记忆默写出,又在退隐十年间,结合这个世界实情再三增删,最终整理出的笔记。

此乃屠龙之术。

他不缺理论,但如何让百姓听懂并接受先进思想,是个难题。裴牧云对己身能力有清醒的认识,他不是教书育人的材料,这个难题,若有一个与天疏阁同道、并且善于教书育人的大先生,或许能迎刃而解?

但这不是他苦思的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是如何发动一场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封建运动。

前世,承担这个职责的运动,是由愤怒的青年人发起的,那是外敌内贼双重压迫下爆发的救亡图存的热血。眼下虽只有昏君内贼,更沉重的工厂主奴鞭已频频挥下,但广大百姓还任劳任怨地接受着压迫,还停留在期待换个青天大老爷或明君的幻想中。

如何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所承受是压迫、是剥削?人如何觉醒?亲身经历悲剧,或者,目睹他人的悲剧。

不断上涨的民望打断了思绪,令裴牧云微微皱眉。想必,是天疏阁公开水镜卷轴引来的。

但他也不多在意,继续思索根本问题,浑然不知纸人们窃笑着跃跃欲试,它们想比谁胆子大,看谁敢跳到主人猫猫肩上。

裴牧云陷入深思。

忽地,颊边一点冰凉。

是灵力化出的水。

带有师兄的修为气息。

他抬头看去。

白衣剑侠倚着亭柱,问:“准备动身?”

师兄神色郑重,语调依然温柔,裴牧云望着师兄,视线相交,两双眼眸一样追思。

回过神来,裴牧云应了声好。

他站起身,原本悄悄跳到他肩上、手上的纸人们赶紧哇哇大叫着腾跃下来,与其他剑人一起跟随主人猫猫向外涌去。

师兄弟二人刚走出亭子,忽闻满院花香。

下一刻。

玄真观外,竟有一道剑气冲天而起!

第33章 国色天香

秦无霜与姒晴将军乘上飞舟,不多久就快到芙蓉城。

秦无霜心思缜密,自然不会像天竺僧那般张狂行事,她驾着飞舟在芙蓉城外落下,收了飞舟,两人踏云飞至青城山脚,随后,不用任何修为灵力,徒步走入青城后山。

山中风景灵秀,两人漫步行来,暑气渐消,心绪宁和,不禁感慨青城真是灵山福地。

两人穿过一道银龙般的飞瀑,一座古朴道观现于眼前。

却见一个小小身影跪在门口,手边一柄长剑。

秦无霜想起昨日儒门被一剑打碎的紫琉璃牌楼和现场留下的白牡丹,握住姒晴将军的铜色臂铠,小声道:“师姐,莫不是那牡丹花妖?”

听见人声,那身影猛地抬头,看向二人。

刚一照面,秦无霜与姒晴皆是一怔。

她两人是名臣名将,又是儒门高修,在凡修两界都身居高位,什么好颜色没见过,但饶是她们再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眼前这般绝色。

不愧是鼎鼎大名的洛阳白牡丹。

据说某年酷暑,明樑帝摆驾洛阳行宫,听闻九州花妖都佩服洛阳白牡丹之美貌,老色痞顿时来了劲,打着要敕封白牡丹一个“百花仙子”名号的幌子,勒令洛阳府尹请她来参加行宫御宴。

洛阳府尹心知圣上行事荒唐,却也无法,只得四处托修士关系去请,白牡丹心性高洁,不与俗人来往,哪里看得起明樑帝,但看在洛阳府尹是个清官份上,不愿因自己叫人为难,勉强赴宴。

御宴当晚,白牡丹迟迟而至,但一现身,就让明樑帝看直了眼,再闻到满宫皆是馥郁的牡丹花香,两分醉变四分醉,仗着身占帝王之气,嘴里直喊仙女,扑过去拉拉扯扯,死抓着白牡丹的手不放。

洛阳府尹心中叫苦,赶紧上去想把明樑帝劝开,却被明樑帝搡了一跟头。

不料那白牡丹性子烈得世间少有,竟生生以妖力斩断自己左臂,怒骂一声昏君,转身就走。

明樑帝不慎倒地,手里血淋淋一只断臂,既惊又怒,险些尿了裤子。不知是谁把此事说了出去,次日传遍街头巷尾,明樑帝龙脸挂不住,哪肯就此罢休,下死令一定要严惩白牡丹。

洛阳府只得派人假装四处搜查,打算就做个无用功,熬到明樑帝回京完事。

没想到竟有下级官员一心讨好明樑帝,纠集了一些低阶修士,将白牡丹整个洞府困在诛妖阵中,竟是要诛她的命!白牡丹以妖力苦撑,还是被炼出原形,几要枯萎零落之时,恰逢星归道长路过此地。

星归道长问清事由,怒不可遏,救出白牡丹后,当场将那下级官员打个半死,又将那些低阶修士废去修为狠狠一通收拾。当夜,星归道长还去到行宫,扮作武帝幽魂,把明樑帝一顿责骂痛打,吓得明樑帝连夜回京,消停了好些日子。

只是那白牡丹本就失了左臂,又被诛妖阵重创了妖丹,竟化回一株幼苗,玄真掌门将它带回玄真观,栽在盆中。

眼前小少女,想必就是那白牡丹幼苗重新长成的小花妖。

她大概是听闻了玄真掌门噩耗,就跑去儒门碎了牌楼,又跑来观外跪着,倒也真是知恩图报,不枉玄真掌门救她一场。

秦无霜凝神细看,发觉这小花妖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打扮也像个小少年,看上去雌雄莫辨,美得飒爽,英姿玉荣。

方才豆蔻,已是国色天香,再过几年,真不知要迷倒多少世人。

小少女沉着脸道:“我只给人盯着看十刹。再看,别怪我刀剑无眼。”

这小花妖也还未变音,清声似少年也似少女,却敢对两个儒门高修放狠话。

秦无霜嫣然笑道:“见了美人,多看两眼,不是人之常情?我与师姐又不是那些臭男人,小姑娘呀,好大的气性。”

这话并无失礼,却不知怎么惹得小少女面色更沉,只见小少女反手挥出一道剑气,剑气冲天而起,凝在空中,如同一道楚河汉界,将她与两位儒修隔开。

然后那小少女也不再说话,只是闷头跪着,不搭理她二人。

秦无霜虽不甚在意,却也疑惑,与姒晴对视一眼,皆是不解。

却是此时,玄真观大门打开,竟是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一同出来了。

姒晴掀袍而跪,垂首硬声道:“天疏阁主、春风剑侠,节哀。”

秦无霜亦是撩裙一跪,郑重道:“儒门秦无霜,特来请罪。”

才知道她们竟是儒门中人,小花妖立刻就要拔剑,却被裴牧云以灵力制止,解春风和声问:“沧澜?既然来了,怎不进门?”

小花妖虽被迫罢手,却紧握着剑不放,垂首自责道:“我来迟了。”

当日儒门之谋,算计的是玄真派仁心,哪里是一个小花妖在场能破解的,但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感念小朋友一片诚心,裴牧云告诉祂:“师父衣冠已入殓,就在前殿,你去看一眼吧。”

“是。”

小花妖点头恭敬应了一声,起身往前殿去了。

秦无霜与姒晴又是一愣,这小花妖一直是侧对她们,此时站起来,她们才发现她整只左臂竟是机械造成,看上去比姒晴的机械动力铠更为精妙,机械臂中还有绿藤蜿蜒,操纵机械臂动作。而她的绿衣竟没有左边袖子,就这么把骇人机械臂裸露在外。

解春风看向两位儒修,无平日温和,却也还客气:“二位起来吧。”

听话站起身来,秦无霜又是深深躬身一礼,请罪道:“主上派我将春风剑侠骗去儒门,已是我之过错。前日阴谋,除了毫不知情的姒晴师姐,我儒门高修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罪大恶极。何况,那日天疏阁主为我隐瞒谋反之心,救命之恩,还未曾言谢。今日前来吊唁,也是奉主上之命伺机监视。此刻站在两位前辈面前,真是羞愧难当,要打要杀,无霜绝无二话。”

她言辞恳切,不似作伪,裴牧云与解春风却没太大反应。

他们已经决定要掀翻儒门根基,哪会特地动手对单个儒修复仇。她的谋反之心,说不定反倒会主动与他们为敌。

再说,无论秦无霜所言是真是假,她都不是首谋,就算他们要对儒门高修动手,也不会先轮到她,这一点,秦大人七窍玲珑心,必定是盘算清楚的。

倒是姒晴将军毫不知情这一点,裴牧云和解春风都有些在意。

姒晴将军,大名鼎鼎的爱民之将,儒门招牌。

解春风本对姒晴将军颇为欣赏,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此时才看向她,微微颔首:“姒晴将军。”

姒晴深深躬身一礼:“在下惭愧。”

裴牧云睁眼看向姒晴,她的功德修为都无愧爱民之将的名号。

与裴牧云那日见过的儒门高修,真是云泥之别。

他想了想,才道:“前日姒晴将军若在,儒门不至于颜面尽失。”

姒晴一愣,明白过来天疏阁主指的是那金字剑阵,是说她无私。但她一不愿踩着同僚自夸二不愿为自己辩解,竟不知该如何回复。

秦无霜抢过话头,沉痛道:“主上是怕师姐违令给玄真观通风报信,特意瞒着师姐,将师姐调走。若师姐知情,我儒门不至于铸此大错。”

这话说得讨巧,而且是为姒晴将军讨巧,秦大人还挺姐妹情深。

但事已至此,说再多假如,又不能把师父换回来。

解春风与裴牧云都没接她的话,解春风客气地赶客道:“二位还有何事?我们家事在身,不便奉陪。”

秦无霜闻弦歌知雅意,本还想探探天疏阁主虚实,却也明白不能讨嫌的道理,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告辞,却听师姐老实问:“天疏阁主,你昨日对法网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

听出姒晴语中向往,秦无霜竟然破了笑面功夫,下意识流露出算谋厉态。

她心中激凛,师姐这样务实的将领,竟也被天疏阁主的空谈煽动,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的谋反大业,虽有不少同谋,但她最倚赖的武将、唯一信赖的同谋还是师姐,若师姐被骗走,她找谁去血洗儒门?!

事态不妙。

“是。”裴牧云答得简单。

姒晴追问:“你说的‘每一个人’,你说的‘百姓’,也包括女子么?”

裴牧云这才认真看向她。

敌方重要将领。真正的爱民之将。

可争取对象。

“自然包括,”裴牧云平静道,“在我的家乡,贫家女儿可以上学念书,女子与男子一样工作,选择各行各业,有女战士、女学者、女差役、女商贩。女子们自食其力,掌握财产,人身自由,婚姻自主。”

在姒晴与秦无霜听来,裴牧云这一段话,比昨日所有言论,都如震耳惊雷。

秦无霜愕然瞠目,但见师姐神色竟更为动摇,一时心急如焚,正欲辩驳一番,揭穿天疏阁主的空谈,却被姒晴挥手阻止。

姒晴回想刚才天疏阁主让小花妖去看一眼星归道长衣冠,必定是今日就要立冢,心中有了计较,硬声问:“两位前辈今日可是要扶灵回乡?”

解春风回道:“正是。”

姒晴老实道:“那不多叨扰。不知我与师妹可否先行前往东莱等候?在下想送玄真掌门一程,也想等天疏阁主忙完要事,再请一续。”

裴牧云与解春风对视一眼,答应下来。

“多谢。”姒晴对他们拱手道谢,秦无霜也只能忍气行礼。

两人转身要走,姒晴却又停步,回头对二人赔礼道:“方才,我师妹不知说什么得罪了那位小姑娘,还请两位前辈代我传个歉意。”

已经看出师弟有争取敌将之意,解春风和声告知她道:“牡丹花雌雄同体,没有人的男女之分,祂不爱被以男女称呼。”

“竟是如此……?”

姒晴从未听闻妖类还有这种与众不同的心思,但她稍一深思,意识到自己从未与妖类深交,去哪听闻人家心思。

说白了,妖鬼精怪在儒家眼里都非正道,倒是天疏阁对妖鬼精怪极包容,甚至吸纳妖修鬼修为法士,为此没少被诋毁。

既然得知缘故,她也不多做烦恼,再次拱手道:“先走一步。”

两位儒修乘上飞舟,先去了东莱城。

裴牧云与解春风转身进门,纸人们才纷纷从门后跳出来,“憋死吾了!”“主人猫猫,吾等乖乖没出声呐~”“猫猫,吾等乖呐!”“主人猫猫,漂亮花花是谁呀?”“对呀,花花是谁呀?好香呐!”“主人猫猫第一漂亮,花花第二漂亮!”“非也非也,主人猫猫不变猫猫第一漂亮,主人猫猫变猫猫第二漂亮,花花第三漂亮!”“对呐对呐!”“主人猫猫第一漂亮!”

第34章 扶灵回乡

纸人们一片私心追捧,把裴牧云听得十分无奈,他一个寻常男子,如何能与国花化形相提并论。

容貌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若看待其他事物也这般私心偏颇,那就不好了,因此对纸人们教诲一句:“看待事物需公正,不可如此偏私。”

纸人们竟不服气,边蹦蹦跳跳地跟在两人脚边往前殿走,边七嘴八舌地反驳:

“才不呐!”“才不是偏私。”“吾等说的是实话!”“对呐对呐,都是实话。”“是实话实说!不是偏私。”

见裴牧云微微皱眉,解春风笑道:“这些小家伙待你毕竟与别个不同,它们真心这样觉得,就让它们这样觉得吧。”

本是小事,解春风开口了,裴牧云也就放下,低声应了。

解春风偏过头对纸人们眨了下眼睛,才道:“你们闻到的是牡丹花香,那个小朋友是洛阳白牡丹,自名斩沧澜,你们叫祂沧澜便是。只是切记,别用男女类称喊祂。”

不论是珍稀灵植,还是凡间花草,都与人不同,是以花蕊分性别。

最好理解的一类是[雌雄异花异体],比如柳树,它的花分雄雌,一棵柳树上要么只有雌花,要么只有雄花。因此,柳妖化形就和人一样,要么是女,要么是男。

与之略有不同的是[雌雄异花同体],比如石榴,它的花也分雄雌,但每一棵石榴树上都既有雌花又有雄花。因此,石榴妖化形就可男可女,随意变化。

还有就是[雌雄一花同体],每一朵花都既有雌蕊又有雄蕊,兼具雌雄两性,不分雄雌,就比如白牡丹。

还有他类不多赘述。

天下大多数百姓修士,对妖鬼精怪幻想多多,实际接触少之又少,心中还普遍抱有刻板成见。玄真观师徒三人对待妖鬼精怪不会有偏见,走南闯北阅历广博,故而能从经验中总结出一套见识。

因为解春风刚才的维护,纸人们短暂将小气师兄视为同道,听他这样叮嘱,它们本就不在意什么男女,一片熙熙攘攘地答应道,“吾等省得!”“原来是白牡丹丹~”“主人师兄,吾等记着!”

裴牧云和解春风踏入前殿,纸人们跟在二人脚边,也一个个腾跃而起,跳过高门槛。

想起主人猫猫昨日说不许在前殿吵闹,纸人们都自觉捂住嘴巴安静下来。

玄真观的前殿,是用来供奉女娲创世大神塑像、玄真派祖师爷的剑与炼剑炉的。

星归道长不爱繁文缛节,玄真派本身也没什么刻板礼仪,因此,这前殿,他们师徒三人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开门进来上个香。这还是在家的情况,若是初一十五还浪在外面,那更省事,对着青城山方向行个礼,就算是遥祭了。

不过,他三人虽不重礼节,对女娲大神和祖师爷的尊崇,可都是诚心诚意。

前殿布局简单,正前方是女娲创世大神塑像,白玉雕成,莹莹生辉。

塑像前是一张长几,上面供奉着玄真派历代掌门牌位。

长几前是一张长桌,左边供奉着祖师爷炼剑炉的一块残胚,右边供奉着祖师爷的剑。

祖师爷的剑,也就是被星归道长拿去用的掌门之剑,此时正好好摆在兰锜上,替换了先前星归道长用树枝子变的假货。

那根树枝子,昨日解春风和裴牧云对着看了半晌,最后拿到后院栽进了土里。

此时,前殿中央,摆放着那樽机术师合铸的不锈藤纹金棺,棺内放着一套整齐叠好的衣冠,棺盖还未阖上。

白牡丹小朋友伏在棺前垂泪,听到二人进来,举右臂拭了泪,嗓子低哑:“两位恩公。”

花妖退为幼苗,有些像人不喝孟婆汤就投胎转世,虽过往种种都记得,却如隔镜观花,除了将玄真掌门的救命之恩牢记心间,其余都如前尘看淡。

白牡丹重新化形后,玄真师徒尊重祂自己起名的想法,星归道长还在天疏阁主的启发下给祂造了一支机械左臂,春风剑侠则传授给祂一套适合妖修学习的剑法。

玄真师徒三人都对祂有再造之恩,因此,一声恩公总改不了口。

解春风平和劝道:“师父说多少次了,即使不愿以姓名相称,叫声前辈即可。”

“是。”

下次再见不知何时,裴牧云想起来问:“左臂可需调试?”

这支机械左臂,隔三个月就该调试一回,如今师父不在了,目前放眼九州只有裴牧云一人知道该怎么调试,自然得问一声。

白牡丹举起左臂做出一些测试动作,绿茎细枝缠绕于冷黑钢骨上,如同筋脉,牵引机械臂各部分齿轮关窍流畅配合,稚声沉稳:“无需,前辈放心。”

裴牧云点头,视线落到棺上,看向师兄,拿不准地问:“猴叔可要再看一眼?”

解春风也拿不准:“我去问一声。”

“一起吧。”

他二人往后院去,进了流瀑亭。

老猴蹲坐在星归道长常用的那张铁桌子上,桌对面挂着一幅新送来的水镜卷轴,画面上,是天柱缺口的实景。

老猴望着卷轴,戴着铜框老花镜,仔细看微风吹过缝隙扬起的沙。

“猴叔,”解春风温声问,“该盖棺了,您再看一眼?去东莱,您跟我们一起吧。”

老猴摇摇头:“死物空坟,他又不在那,有什么好看。”

顿了顿,抬头看向他们,慈祥道:“猴叔就在家里,在家等你们回来。记得回来啊?”

解春风与裴牧云闻言大怮,却极力掩了悲思,只郑重应道:“牧云、春风记得,猴叔放心。”

老猴咧嘴笑笑:“去吧。”

师兄弟二人回到前殿,依礼阖了棺盖,三人上香拜过。

解春风本想化为白龙,载着师弟与金棺飞向东莱城,他不介意给师弟师父当回坐骑,白牡丹也想送师父一程,解春风就没提这话。

裴牧云与解春风站在金棺左右,以灵力托着金棺,白牡丹抱着一块石碑,三人一棺乘云而起,向东莱城飞去。

*

儒门飞舟上,秦无霜与姒晴一路争执。

眼见着都快到东莱城,师姐却还冥顽不灵,秦无霜气道:“师姐听了他几句空谈,就是昏了头了!你这么些年,除了领兵作战,难道其余时辰都瞎着眼睛!天疏阁主说的那些,天下有几个臭男人当回事。别说男子,大多数女子都浑浑噩噩,你听他梦话、”

姒晴打断她反驳:“正如你所言,天疏阁主若不在意,怎么说得出那番话?你也说,那番话,即便是女子,都有想不到、不敢想的。”

“我可没说他话说得不对,但那番话只能是天方夜谭!”秦无霜凌厉道,“只有血洗儒门,只有把权都握在我们手里,才能改变女儒的出路!”

姒晴反问:“那民间女子呢?”

师姐固执,这问题不知问了多少次,简直是鬼打墙,秦无霜答得都不耐烦了:“我们掌了权,改善风气,民间女子自然多少能享受些优待。那些实在愚昧的,想不通的,她们自己浑浑噩噩,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他又有什么办法?说得好听罢了!”

姒晴闭上眼,平静道:“你说眼下唯一可行之道,是血洗儒门、由你掌权、全数换上新风气的高层,我赞同你。但事成之后,某日你手下的办事能臣霸占田庄,又或是强抢民女,我也猜得出你会如何处理。我也是儒修,我也曾身居高位,我不傻,也不瞎。我只是想听听看他的办法。”

“听他空谈的办法?”秦无霜无可辩驳,满心不忿。

姒晴却道:“既是空谈,你着急什么?”

秦无霜忽地柔声笑道:“我倒没想到,天疏阁主剑阵一个私字,就让师姐对我生了芥蒂。”

“怎么会?”姒晴老实地说,“你有私心我早就知道。”

这话前半句说得秦无霜狂喜,后半句说得秦无霜震怒,最后面沉如水,只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逐渐清晰的东南海景。

直到飞舟抵达东莱城外,徐徐降落时,秦无霜才又笑了起来。

“竟这般热闹。”

她看了看,指着没人搭理却趾高气昂的东莱府府尹,对姒晴笑道:“师姐你瞧那个人呀,他像不像一条狗?”

姒晴循声看去,认出那人,竟点了点头。

秦无霜霎时笑得无比明媚。

东莱城的城门外,此时聚集了好些百姓修士。

今日,早上本就有不少百姓修士因为水镜卷轴聚集在新出现的东莱城天疏阁外。所以,天疏阁法士们出门时,就有逗留阁外的人好奇问了一句。

法士回答,他们是要去城门外,等着接玄真掌门灵棺。

星归道长是东莱城的骄傲,百姓们看了水镜卷轴、设计图稿和昭榜,互相讨论着将儒门阴谋弄明白后,已然是群情激愤,听了法士的话,竟全都自发跟上法士们,连养家糊口的农渔本业都不顾了,一起涌去了城门口,只想送老乡一程。修士们有立刻跟上的,也有赶紧发信笺呼朋唤友的。

如此,百姓修士们就在城门口聚集起来。

结果人越聚越多,守城兵将不敢担责,赶紧把消息报上去。

这事,就传到了东莱府府尹的耳朵里。

东莱府府尹,吴贤,恰好是儒门中人。他修为不高,只是炼气,却有少奋斗八十年的青云之志——几年前,他刚当上东莱府府尹,得意到千里迢迢跑去儒门报喜,头脑一发飘,竟当场对秦无霜提亲。秦无霜好悬没被气死。

儒门之主怎么看得上一个小小府尹为婿,而且吴贤随口提亲,等于拿秦无霜的名誉开玩笑,姬肃卿当场就发了怒,随便找了个由头把吴贤责骂一通,赶回了东莱。秦无霜后来暗地给他下了不少绊子,直到今天都没消气。

换了谁都会从此夹着尾巴做人,但吴贤,却是个极度自信的人。

当日求婚被拒,他认为是秦无霜故作姿态拿捏,回到东莱一想,主上发怒,一定是存着鞭策佳婿的心思,那么,他只要做出能够讨好主上的大事,迎娶贵女必定是顺水推舟。

所以今日,吴贤一收到守城兵将的消息,就意识到他苦等的那个时机,终于是到来了!

早上天疏阁外的水镜卷轴和昭榜,吴贤自然不会去天疏阁外跟平头百姓一起挤着看,只是让差役看完转述一番,听完转述,他深觉玄真观师徒不仅矫情,还很擅长蛊惑民心,竟能成功败坏了儒门声誉。

如今一听到天疏阁法士纠集百姓修士去城门外等玄真掌门灵棺,他心里立刻就清楚了其中阴谋。

这必定是玄真观故意做给百姓看的博取同情的戏码!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踩低儒门!

错不了!

这种危急关头,若是他吴贤站出来,维护了儒门威严,挽救了儒门面子,岂不就是儒门的大英雄?

吴贤越想越美,头一次跑得比跟班差役们都快,颠儿颠儿地就拱到了城门外,满脑子都是如果玄真观要强行扶棺入城他该引用哪段经典喝斥、如果玄真观要武力威逼他该做出哪种宁死不屈的姿态……等等等等,脑内虚空对敌,见招拆招,当真是精彩无比。

没想到,他脑子里想象着秦无霜的十里红妆时,竟有一艘儒门飞舟从天而降,那飞舟上,不是秦无霜又是哪位?!

望着美人一双梨涡,吴贤先是看酥了半边身子,猛地一想不对,她该不会是跟自己抢功劳来的?!

吴贤脑子里判了案,面上立刻就露出不悦之色,秦无霜刚一落地,他就趾高气昂地走上去,仰起头问:“无霜小姐来我东莱城做什么?”

一见这头黑矮猪,秦无霜就火从心头起,但她明眸一转,察觉到百姓修士们对她的不屑视线,面上流露出不情愿的小女儿模样,字正腔圆道:“主上派我来此等候,要我监视天疏阁主动向。我,我虽不愿与天疏阁主为难,却也是,无可奈何。”

一听是主上命令,吴贤猜疑稍歇,但见秦无霜神色间似对那天疏阁主有倾慕之意,又立刻不悦起来,挺起胸膛冷笑道:“我是本地父母官,无霜小姐奉命而来,我不拦着,你在旁看着就是!我也好心提醒一句,无霜小姐可不要内外不分。”

被他忽视了半晌的姒晴突然出声问:“你什么意思?”

吴贤脊骨一寒,抬头一看,竟然是姒晴将军!他眼神落到她的越王之剑上,被杀气一煞,顿时软了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秦无霜本快气炸,此刻不知看到什么,竟又对吴贤笑了起来:“吴大人,我听说你家祖上出过一个秀才,深受东莱百姓爱戴,土地庙里的土地公呀,就是按照他的模样塑的,是也不是?”

被她软语一问,吴贤即刻膨胀起来,把什么越王杀气都丢到脑后。

他们吴家最出息的老祖宗就是吴秀才,而且他还不是嫡传,只是个旁宗亲戚。可是美人在前,吴贤有心抬高自己,还故意露出一分不屑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家祖上也算是官宦之家,区区一介秀才,我倒记不大清,没什么好说的。”

秦无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手握住师姐臂铠,扭头就走:“师姐,日头这样晒,咱们去那边的阴凉地站着。”

吴贤直愣愣地看着她二人联袂而去,忽觉好没意思。

他刻意环视一周,发现天疏阁纠集的百姓修士还真不少,其中竟还有些怪模怪样的妖怪,更是不耻,特意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呸!乌合之众!”

秦无霜与姒晴走到城门偏侧的那块阴凉地,她们旁边,有一众不便现身的隐身在此,百姓与低阶修士看不穿这隐身术,秦姒二人却是一目了然,二人对他们颔首见礼,他们有的颔首回了礼,有的只是对了个眼神。

其中一位老者正掩着面唉声叹气。

*

等了约半刻,遥见三人一棺乘云而来。

裴牧云与解春风遥遥看着东莱城,这是座半岛之城,因为临海风大,一眼看去少有高耸建筑,却多了分开阔之气,城外港口泊着一艘艘巨船,海水碧波接天,勤劳的渔民早已出海,渔船在海浪中来去,盐民也已在盐田中忙活,远处农田中也有耕作的身影。

来到东莱城,就明白师父那份豁然大气是缘自何处。

但云头未落,裴牧云就是一愣:“师兄。”

城门外,竟有不少百姓修士们正跪地叩首,迎接师父灵棺。

解春风和裴牧云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人给师父送葬,对视一眼,皆是百感交集。

落地后,两人对众人深深躬身一礼。

解春风哑声劝道:“感激不尽。大家请起。”

百姓修士们陆续起身,不少人都好奇望着那奇异金棺,东莱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定了定神,按捺心中紧张,正走上前去,却被突然窜上前的吴贤抢占了先机。

纸人们好奇,在裴牧云道袍袖子里钻来钻去,被裴牧云引动灵力一拍,赶紧躺倒。

吴贤站定,他高昂着头,拖着腔调道:“本官乃是东莱府府尹,吴贤。”

此人态度倨傲,却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解春风客气喊了声吴大人,然后想到会不会是对方误会他们要携棺入城,毕竟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个大忌讳,因此和声解释道:“请大人放心,我们不入城,走城外的路进山。”

吴贤却是与他同时开口,阴阳怪气道:“玄真观为何纠集乌合之众?难道是想冲击守城兵将,强行携棺入城?!”

二人话音几乎同时而落。

解春风面色一寒。

听到百姓修士们的嗤笑和嘘声,吴贤一张黑脸竟涨得通红。

吴贤还想说几句话扳回场面,忽然听到一阵阵惊呼。

他循声看去,发觉城门下竟突然现身了几个、几个!那是……老祖宗?!看到自己未闻达时隔三差五就要跑去拜一拜求官做的老祖宗,吴贤两眼瞪得滚远,脚一软瘫倒在地。他刚才骂老祖宗的话,该不会被老祖宗听到?!

现身的一众,法力都不低,片刻就到了裴牧云与解春风面前。

头上有一对犄角的男人率先一拱手:“东海之主,青蛟敖昆。”

海水如玉带环绕、半身鱼尾的一男一女颔首:“鲛人族,族王族后。”

官袍皂帽、手持笏板的老者上前一拱手:“东莱城城隍爷徐山河。”

城隍爷身边的六位下属依次躬身行礼:

“东莱城城隍庙阴阳司吏。”“纠察司吏。”

“文判官。”“武判官。”

“日游巡。”“夜游巡。”

站在最边上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书生做了个揖:“东莱城土地公吴秀才。”

报完家门,他们齐齐一低头,拱手道:“特此前来,接星归道长灵柩回乡。”

第35章 风云奉祀

东莱城城门下,刚站起来的百姓与守城兵将又跪了一地,口里不住低念着“城隍爷保佑”“土地爷保佑”“龙王爷保佑”等语,各个虔诚。

城隍爷及下属,是与凡间“阳官”对应的地府“阴官”,由阎王选择本地逝世的忠烈清官担任,专责这一地的大小阴间事务。土地公土地婆,是守护一地的福德正神。城隍土地是九州信众最多的民间神邸,百姓对他们有天然的乡土亲近,怎可不拜。

四海之主虽是蛟身,民间都以龙王爷尊称,尤其是东莱这样靠海吃海的半岛之城,见了东海之主当然是要大拜特拜。而鲛人族,是广泛存在于沿海传说中的灵族,眼见两个鲛人果然如传闻中那样美丽,自然也要拜一拜。

所以,对东莱百姓来说,现身的这几位都是要烧香供奉一辈子的神仙,今日有幸亲眼得见,怎能不诚心叩拜。

百姓心中都有一个想法,这些保佑百姓的神仙都自发来给星归道长送葬,更显出咱老乡星归道长的人品,真是比阴险儒门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心里发虚的吴贤感受到四面八方扫来的不屑视线,更是缩头藏尾,如果不是此刻走动太过显眼,他真想赶紧溜回城中。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料理过丧事,所谓丧事不请,本就不可主动请人。何况师父修体神魂俱灭,立衣冠冢是师父为他们留下的遗命,却不是因为师父看重后事缛节,而是舐犊情深,不愿他们两个待在观中睹物伤心。

他们师兄弟既是了解师父心意,也是强忍悲痛,哪有心思大张旗鼓,讣告都是贴在玄真观内,压根就没有告知外人的想法。

却不料仁者无敌,师父一生为善,交友遍四海,德深望重,无需相请,民间神邸、修鬼精怪、百姓乡亲都自发前来为他送葬。

两人心中感激,解春风压下喉头酸涩,带着裴牧云深深回礼,诚心道谢。

却听东海之主敖昆抢先回道:“何须言谢?玄真派三位恩公待我恩重如山,为星归道长送葬,我份所应当。”

此言非虚。前任东海之主是敖昆的母亲,白蛟敖碧霞。她与星归道长是旧识。许多年前,有一次,星归道长带两个徒弟回东莱吃面,忽然想起与白蛟已是数十年未见,就领着他们往东海龙宫里去游荡一番,却不料已是人事皆非,不仅白蛟亡故,连本该她儿子继任的东海主位,都被她夫弟夺去。

星归道长见故人之子饱受欺凌,哪里肯依,与两个徒弟一起大闹东海龙宫,把那夺位伪蛟赶出东海,帮敖昆夺回了东海主位。蛟与龙似,那时敖昆才是不到半百的幼蛟,在蛟中属于乳臭未干,星归道长将他托给白蛟旧臣,自己也常来常往。直到敖昆坐稳了位置,才不再多去。即使浪到东海,也少入龙宫。

今日再见敖昆,他已长成个冷厉俊美的青年,解春风和裴牧云忆起往昔,竟双双生出与师父当年一样的人事皆非之叹。

两位鲛人听敖昆此言,默然点头附和。

而那东莱城城隍爷是星归道长的多年面搭子,一本正经道:“我与星归道长面友一场,怎可不来?”

土地公吴秀才沉痛道:“若不是星归道长,老朽已遭邪魔毒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如何能够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他们这样说,师兄弟二人倒不好再道谢,拱手一礼。

听这些神仙言语中都对玄真派十分尊敬,而且玄真竟有恩于龙王爷,百姓都很惊讶,随即与有荣焉,消息不灵通的低阶修士也有些小讶异。

此时才知玄真掌门居然救过老祖宗,吴贤更是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老祖宗发现。

他们报完家门,原本混在百姓中的精怪修鬼,有不少都立刻站出来,也报了家门、吊唁两句,风云二人都一一谢过。

许多百姓此刻才知身边人竟是精怪,甚至是鬼,又吓了一跳,但见它们都无伤人之意,又想着天疏阁法士、春风剑侠和天疏阁主都在这,什么邪魔敢作乱?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胆子大的还忍不住偷觑。

不慎又被抢了先机,等他们结束,东莱城天疏阁法士们赶紧上前,总领法士[震七]拱手道:“剑侠、阁主,节哀。东莱城天疏阁昨日现世,中州天疏阁派我来总领,特率东莱城天疏阁十三位法士前来迎接玄真掌门灵柩。”

解春风有礼道:“原来是震七法士,有劳。”

裴牧云亦是点头:“多谢你们。”

众法士忙道不必。

然而,方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白云密布,竟下起雨来。

通常气象突变,修士多少能察觉些前兆,可是,东莱城上空未积云雨,风中也无湿气,这场雨是实实在在的突如其来,众修都觉奇怪。

雨点愈急,裴牧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师兄,闭目暗叹。

他单手成诀,深青灵力跃于指尖,弹指一挥,无数柄深青灵伞浮现半空,飘摇而下,落到每一个修士百姓头顶,有百姓试探着去握伞柄,竟然成功将之握在手中,心中大为激动,盯着灵力凝成的透光伞面不住地瞧,不住赞叹修士神奇。

忽然被修士灵力笼罩,妖精怪鬼先是大惊失色,看清是伞才放下心来,有胆大的学百姓试探接过,顿时惊觉天疏阁主灵力之纯净是世间仅有,它们触碰这伞,竟全无接触修士灵力的杂质感,简直就像天地灵气,几乎下意识就要吸收修炼,反应过来才克制住。

用修为灵力凝成纸伞,不过是小小术法,炼气修士都能做到,但弹指一挥就凝出百余纸伞,这就非比寻常了。众修感慨着不愧是半步剑仙的高深修为,也都接了伞。

“师兄……”

裴牧云与师兄是一样心绪,怎会不知规劝无用,正要提议继续前行,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已随众人走到棺后排起长队的东海之主,传音道:“东海之主,我师兄才知己身为龙,对龙力术法知之甚少,不知东海之主是否得空、”

他还未问完,敖昆立刻回道:“有!我随时恭候。”

“多谢。”

师父虽爱龙,搜集了许多可能藏有神龙遗迹线索的古籍,还多次钻进深海实地踏访,但对龙力术法及族群习性的了解毕竟不多,这方面还是得询问灵蛟。

裴牧云谢过,偏过头正对上师兄视线,两人隔棺对望,眸中伤痛、追思、熨贴、互相扶持等等心绪都是一模一样。

风云同心,尽在不言中。

百姓们不明白,众修却明白过来,原来这雨是天地灵气感应白龙心中悲伤而落,不禁纳罕。

甚至有修士偷偷拿出丹药瓶、装酒葫芦等容器来接雨,身边百姓看了,虽不敢问,却有样学样,凡随身携带着水壶、竹筒的,都举到伞外接起雨来。

解春风定了定神,朗声道:“走。”

裴牧云与解春风两个携棺在前,白牡丹抱着石碑在后,身后跟着一长队的城隍土地龙王鲛人精怪修鬼百姓,远远望去,深青灵伞像是盏盏明灯,在云雨天地间慢慢前行。

眼望着长队远去,已被淋成落汤鸡的吴贤愣了愣,心底直骂娘。

要不要跟上去,吴贤心里踟躇不定。

他当年屡试不第,一副疯魔之态,家里人怕他有个好歹,求到主家。吴家主家还尽力维持着一些老祖宗结下的故交关系,便带他到故交家中走动。那故交收了金银,看在祖上的陈年交情,捏着鼻子把吴贤举荐上去,到底是钱帛动人心,就吴贤这种资质,那故交竟狠心给他写了个才学中上的评语。

他也是时来运转,那时大儒镜清先生被明樑帝下狱,不少儒生儒修愤而请辞,一下子有了许多职缺,明樑帝火冒三丈,一边下旨不许这些儒生儒修再入官场,一边下令立马找人把这些职缺补上,举荐候补上位了一大串,吴贤凭着“才学中上”四字评语,竟也领到一个玉堂殿的小职。他家里立马在东莱敲锣打鼓,摆了足足三天的流水席。

结果进了玉堂殿才知道,他这个职务,明面上说是以一技之长供奉于内廷,其实就是变着花样奉承明樑帝,吴贤很豁得出去,只要有官位,当狗都无所谓。他在玉堂殿任职三年,什么都能忍,为人脸面是半点都不要,最后连明樑帝都看他可怜,念其忠心,给他特别越级升迁,这才当上东莱府府尹。

吴贤忍辱三年,一朝衣锦还乡,终是扬眉吐气。

所以今日有可能得罪了老祖宗,吴贤心里是有些惶惶的,生怕老祖宗记仇给他使绊子,但也不是多怕。虽然老祖宗是土地爷,他也是本地父母官,一地父母官都有当地清气护体,普通小鬼邪魔奈何不得,土地爷这种本地福德正神,更不能对他做什么。

也就是说,只要保住官位,什么他都不必担心。

有诗云,留得官帽在,不怕没柴烧。

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跟上去,伺机观察老祖宗态度,或可及时磕头认错;二是躲回城,当作无事发生,他就不信老祖宗敢对同姓后代兼本地父母官动手。

守城兵将在他喝骂下给他撑来了伞,他终于下了决心,带了一个专门打伞的小兵,匆匆追了上去。

为了官位嘛,不寒碜。

*

送葬队伍顺着东莱城城外小道,经过第三个岔路折向西北,一路绕山过岭,直至一座无名青山,顺着石阶往山上去。

这无名青山,山脚遍植榧树。往上走,就有银杏搀植其间。及至山腰,只见数十株千年银杏蔚然成林,最大一株约有三千树龄,苍劲古拙,一树擎天,清风吹过,片片嫩绿的银杏叶如振翅蝴蝶,端秀非常。

裴牧云与解春风走到那株最大的银杏树下,同时停步,放下金棺。

众修都被这银杏林美景折服,却也察觉到此地不是什么灵地福地,灵气就是九州随便一座青山的水平,不禁感慨玄真派还真是一以贯之的风气清新。

有修士察觉途中跟来一些在山中玩水的凡间孩童,此时正躲在树后窥探,他们习惯性想施术把人引开,但眼看着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没一点反应,想想也就罢了。

丘阿牛是东莱城城郊地主之子,今年年方十五,家中娇宠无比,教书先生被他气跑了好几个,也狠不下心严厉管教。今日天热,他把功课一丢,带领一众小弟进山玩水,那湖泊清透凉快,大家轮流拉着树藤从岩石上往湖里跳,玩得开心,下雨了也不愿停,但玩着玩着,忽有小弟一声惊呼:“阿牛哥!有鬼!”

丘阿牛循声看去,看见远远的林道上,竟有许多发着微光的深青纸伞飘在半空!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见这诡异场景,竟然要摸过去看,一众小弟吓得要命,不敢跟着,却被丘阿牛用“胆小鬼”等言语一激,也都装成不怕,跟着丘阿牛往林道摸去。

这些小孩都是农家子弟,多少有些逮兔子、捉泥鳅的经验,还知道借着树林遮蔽身形,结果悄悄跟到近前,全都看傻了眼。

只见朦胧雨水中,一长队的神仙怪物撑着发着微光的深青纸伞,似乎是要上山。

领头的两人,都戴着孝,都背着剑,一个是眸色深金,英武得很,极像画本里的帅侠客,一个是眸色深青,画本里最漂亮的神仙都没他好看。

但他二人竟然带着一口棺材,丘阿牛知道棺材重得很,是要好几个叔叔伯伯才抬得动的,抬起来还都气喘吁吁,眼前这两个不像干活的人,却步履如常,仿佛感觉不到棺材的重量。

那口棺材也奇怪,是金色,上面还有好些漂亮纹案,丘阿牛家绸缎被子上绣的纹案都没这么好看。

棺材后面是一个穿着皮革披风的绿衣小孩,兜帽把整个脸完全遮住,连男女都看不清,但小孩怀里那个大石碑,丘阿牛敢保证,他家最有力气的农夫都不可能一人搬动!这小孩必定也不是凡人。

再往后就不得了了,那个头顶一对犄角的,不就是画本里的龙王爷?还有两个环着水的鱼尾男女,都很美丽,岂不就是村里大哥描述的鲛人?再往后那个跟着六个属下的,不是他爹娘带他去祭拜的城隍庙里的城隍老爷吗!还有,连土地庙里的土地公也都来了!

土地公后面是一些穿道袍、儒袍或其他袍子的修士,还有普通乡亲打扮的百姓,夹杂着一些怪模怪样的人,丘阿牛放慢了脚步仔细看,最后那些竟然是东莱城的百姓,他家表叔好像就在里头,还正拿着一个竹筒接雨水……丘阿牛吐了吐舌头,表叔莫不是被迷了魂?

有小弟凑近丘阿牛,说话吓得发抖:“阿牛哥,咱走罢!”

“要走你们走,”丘阿牛猜测这是什么神仙去世,又或者是什么祭祀礼,更舍不得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我一定要瞧个明白!”

他说完,也不管其他孩子,疾步上前追去,一直追到银杏林中,有些孩子返回湖边,有些跑回家里,只有几个过分义气的小孩跟上丘阿牛,跟他一起躲在树后窥探。

最前头的两个神仙在最老的银杏树前停下,他们同时施展了什么法术,青色灵力与莹白灵力结成的法印落到地上,泥土竟自己往外翻动,像泥龙泥浪一般,不一会儿,地上就出现了一个比金棺大一圈的深坑。

丘阿牛看得如痴如醉,恨不得他们继续往下挖,好让他多看一会儿泥土自己把自己翻出坑来的奇景。

然后,又有青色的法印落到坑中,丘阿牛听到长队中的神仙怪物都惊呼起来,连忙踮着脚细看,却见那深坑中涌出数条大蟒般的粗树根,它们盘根错节,像蛇一般爬到那金棺面前,一根根缠绕上去,丘阿牛既觉得神奇又有些恶心,说不好是什么感受。

那些树根大蟒将金棺牢牢缠住,随即还长长发芽,竟然生出许多银杏叶!带着嫩绿叶片的树根大蟒环绕着金棺生长,像是补漏一般,直把金棺缠得看不到一点金色,变成一个点缀着绿叶的树根棺。

那个漂亮神仙又是一道法印,树根大蟒就裹着棺材往深坑退去,像是带着猎物的大蟒蛇回窝,片刻之间,就把棺材拖回了坑里。

紧接着一道莹白法印,高高堆在深坑两旁的泥土又如浪翻滚,这一回是反着来,丘阿牛激动地看泥土自己把自己翻回坑里,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如果田地里的泥土也会自己翻自己,那么,帮家里务农的那些叔伯姑姨,不就都不用那么辛苦了吗!如果他能学会这等奇妙仙法,那该多好啊!

丘阿牛紧盯着重新变得规整的林地,此时,那个兜帽小孩走上前,把石碑放在白衣侠客指定的位置,然后只见那小孩双手一按,石碑就深深没入土中,又把丘阿牛看得目瞪口呆。

白衣侠客道:“牧云,你的字规整些,你来写吧?”

漂亮神仙道:“师兄的字更具剑意,师兄来写。”

白衣剑客道:“那就我写正文,牧云落款。”

漂亮神仙道:“好。”

他俩要写字,却不拿纸笔,那白衣侠客咬破手指,在石碑上一点,就是一个深金色的深印,丘阿牛哪里知道这是以血化墨,只当作是术法,啧啧称奇,眯起眼睛,看白衣侠客在石碑中央写下一行竖字:

【玄真派第三十三任掌门望星归之墓】

丘阿牛仔细辨认,这里面没有他不认识的字,但正因为全认识,才吓了一跳,玄真派,难道就是那个家里大人说了好几次的玄真派?被儒门坑害的那个星归道长?

然后他又见漂亮神仙咬破了手指,顿觉不忍,漂亮神仙落指同样是深金字迹,但确实如他两人所说,漂亮神仙的字更规整匀净,像是教书先生念叨的有骨头有骨气的字,而白衣侠客的字就不知为何让丘阿牛觉得十分畅快,还带一点嚣张,要不是他懒得练字,真想跟着学。

漂亮神仙的字在石碑左侧底部:

【徒解春风、裴牧云奉祀】

其中,解春风与裴牧云两个名字是并列。

这里面也没有丘阿牛不认识的字,但这两个人究竟是谁,他恍惚听家里大人说过,却不记得,只得记在心里,打算回头问问爹娘。

新坟立成,两个神仙燃香祭拜,深深叩首,然后他们跪在坟侧,长队众人依次焚香祭拜,他们依次还礼。

丘阿牛一腔少年热血,心想,爹娘叔伯都说星归道长是大好人,还是咱东莱老乡,可恨儒门将他害死,我今儿巧遇立坟,又有百姓在那长队之中,若我胆怯不敢上前祭拜,算什么好汉?因此见那长队越来越短,他竟咬牙从树后走出,不理小伙伴们的惊呼,抖着脚走到长队队尾,初时心中也是有些后怕,想着要不干脆跑回树后,但最后还是站定等待。

其他小孩毕竟不敢,只是担忧地紧盯着看,生怕丘阿牛出事。

等到终于轮到他时,雨已停了,他接过漂亮神仙递给他的香,虽然两位神仙都没问,他却鼓起勇气大声道:“我是东莱城子弟,家里叫我阿牛,听说星归道长被儒门所害,我做不成大事,只能给星归道长上三炷香!愿老天爷保佑忠良!”

说完,他握着香拜了三下,将香插入坟前土中,然后又是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

那白衣剑侠竟对他笑笑,温柔道:“多谢小侠士义举。”

丘阿牛一下子涨红了脸,忽然又感到额前一凉,刚才叩头太用力,有些轻微的疼痛都不见了,他转头去看,眼见着漂亮神仙指尖还带灵力,顿时脸红得跟猴屁股也似,支吾着道了声谢,仓惶退回树后,心有余悸的小伙伴趁他神思不属,合力将他拉下山去。

裴牧云与解春风复又焚香叩首,将丧礼完成。

刚才那少年的话语虽稚嫩,却真心诚意,一腔热血打散他二人心中郁结。

因此,两人再度起身时,已渐停的雨彻底止住。

只见云层散开,阳光穿透云层,穿透千年古树的枝叶,落在林地间,落于新坟石碑上,照得一派明亮。

裴牧云心绪一松,看向解春风,只道:“师兄。”

解春风颔首浅笑:“师兄明白。”

在场一众修鬼精怪、百姓蛟鲛都既感动他二人兄弟情深,又忽觉己身多余,正在犹豫是不是该及时告辞,忽闻一声铃音!

城隍土地与在场数鬼齐齐变色,这是魂铃!

星归道长修体神魂俱灭,无魂可收,地府鬼差为何到此?!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那鬼差竟然背着望乡台!身后,竟还跟着那孔雀佛子!

第36章 黑白无常[一更]

地府与人间是阴阳两道。

活人不可入地府,死鬼不能留人间,严格论来,是绝不可互相干涉。

何况,人间已有阎王选出的城隍驻守,通常有个逃魂厉鬼,由本地城隍派下司去处理就绰绰有余。

因此,地府鬼差轻易不会现身凡间,在场修士中,即使是走遍南北的解春风,常见各地城隍巡游,但真正见到地府鬼差,这也还是头一回。

那鬼差背着庞大无比的望乡台在前,孔雀佛子跟随在后,他们越走越近,在场者只听得魂铃声声步步逼近,阴风阵阵吹来,檀香气浓烈阴寒,无数纸钱漫天飘落,皆是心惊。

却又听鬼哭般的厉音从四面八面响起,其中还夹杂着魂铃声与鬼笑声!

【“福祸难测———!”(叮铃)“世事无常———!”(叮铃)

“善恶到头终有报!”(叮铃)

“人死———!”(嘻嘻)“罪难逃———!”

“行善必安!”“作恶不赦!”】

在场的普通百姓,肉体凡胎,不能辨阴阳,看不见鬼差,也听不见魂铃鬼哭,他们只看见那个水镜上见过的孔雀佛子慢慢走来,就都把怪冷的阴风和纸钱当作是孔雀佛子拜祭好友的排面,都还想这排面合适是合适,就是咋这么瘆人呢?

特意不与乌合之众站在一起的东莱府府尹吴贤,却是直愣愣看着鬼差,两眼吓得直往后翻。

吴贤是刚跨进修真门槛的炼气前期修为,通了灵脉,却懈怠炼体,因此体内还是一副俗筋凡骨,按常理来说,他与在场其他低阶修士一样,最多能看到鬼差的模糊身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能把鬼差的白衣白靴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将死之人,才能把鬼差看得清清楚楚。

他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刚做了几年大官,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还没好好享受,怎么会就要死了?!吴贤心口冰凉,脚下一软,矮胖身子竟是瘫倒在地。

打伞小兵不知他怎么了,慌忙喊着大人,拼命拉扯吴贤,想把吴贤拽起来,却是死活都拽不起来。小兵累得气喘吁吁,忽闻到一股子骚味,两下一看,才发觉吴大人不知为何尿了裤子!那小兵不敢躲远,只得在心里暗暗叫苦。

百姓修士们陆续发觉吴贤丑态,修士们猜到了缘由,心忖果然是善恶有报,百姓们不知何故,但不妨碍他们嗤笑这跳梁小丑。

望乡台是座六丈高台,那背着它的鬼差被遮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鬼差白袍下摆和一步一步往前迈动的白靴。那鬼差似也注意到吴贤闹出的动静,忽然开口,不知跟谁说道:“嘻嘻,哥哥,那人要死了!”

却那高台上探出一个头,竟又是一个鬼差,这鬼差身穿黑袍,戴黑色高帽,满脸不虞地厉声教训:“再多嘴,拔了你的舌头!”

见黑色高帽上竟写了四个白字,有不少修士明白过来,惊呼道:“是黑白无常!”

黑白无常?裴牧云不禁心生好奇,他曾比较过,前世的民间传说与这个世界的民间传说几乎相同,都有黑白无常的传说。

传说中,白无常叫谢必安,黑无常叫范不赦,他们本是一对结拜兄弟,某天两人约在桥下见面,范不赦先到,不料下了急雨,桥下河水暴涨。范不赦遵守约定,竟不肯离开桥下,被水淹死,谢必安赶到后十分内疚,也上吊而死。两人到了地府,阎王感动于他二人兄弟情谊,封他们做地府鬼差,就有了白无常和黑无常。

黑白无常一个全身白一个全身黑,而且高帽上都写有四个字。四字有很多版本,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一个写着无常索命一个写着厉鬼勾魂。刚才白无常管黑无常叫哥哥,似乎正对应传说中的结拜兄弟,但黑无常的高帽上的四个白字却与传说中十分不同。

裴牧云仔细看去,见这两位鬼差功德高深,修为也高强,定是忠于职守、处事公正。因此也不多想,只等他们走近。

孔雀佛子和鬼差都不可能作恶,可望乡台是上古神物,按理不该出地府,总之眼前情况甚是古怪,东莱城天疏阁的总领法士想了想,给同僚们使了个眼色,众法士心照不宣,大家缓步上前,走到裴牧云附近。

纸钱落满一地,白无常终于伴随着鬼铃阴风、背着望乡台艰难地走到坟前,小心从台下慢慢钻了出来。

黑无常这时才从台上跳下。

在场一众修鬼精怪不敢闲话鬼差,却不免腹诽。那望乡台目测六丈有余,沉重如山,黑无常不帮忙也就罢了,竟还站在台上,哪有为人兄长的样?

身为地府下级,东莱城城隍爷赶紧上前:“拜见两位无常大人。”

竟是来了索命无常?百姓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城隍爷对他们看不见的两位鬼差点头称是,然后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安抚道:“父老乡亲们,两位无常大人今日前来,是奉阎王命令办事,与诸位无关,两位无常大人需得现身,害怕的自可离去。”

闻言,有少数百姓心里害怕,匆匆拜了拜就下山而去,大多数毕竟好奇,还是留了下来。

等害怕的百姓下了山,黑白无常才现出身来。

白无常从头到脚都是白色,连面色都白得像纸,头顶的白色高帽写着四个黑字:你也来了。

白无常满脸嬉笑:“哥哥,还是现身舒服,化虚难受死了。”

黑无常则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竟与白无常长得一模一样,头顶的黑色高帽写着四个白字:正来捉你。

黑无常一张讨债脸:“你早就死了。”

白无常却不生气,反而被逗乐似的笑起来,鬼笑嘻嘻,把一众百姓修士精怪听得浑身难受。

直到此刻,孔雀佛子都没说一句话,只是颔首与解春风、裴牧云打了招呼,默默去到石碑前,焚香叩拜。

解春风和裴牧云对望一眼,他们都已看出,眼前这个是孔雀佛子的神魂,并非本体。

元婴修士的神魂可以凝成实体,离开本体独自行动,看上去与本体无异。等闲修士无从分辨,他们两个毕竟修为高出一阶,能够轻松分辨,却不明白为什么。

神魂离体之后,本体至少虚弱了七成,而且还不能行动,只能在原地等神魂归位。在此期间,无论被攻击神魂还是被攻击本体,都更易遭受重创。所以神魂离体非常少见。

孔雀佛子甘冒大险,想来,必定与跟他一起来的鬼差、望乡台有关。

思及此处,解春风拱手有礼道:“两位鬼差大人,幸会,不知如何称呼?来我师父坟前,又是有何要事?”

白无常也拱了拱手,嘻嘻笑道:“春风剑侠、天疏阁主,久仰大名!我是白无常,哥哥是黑无常。我们是奉阎王娘娘的命来的。”

有修士惊奇道:“阎王娘娘?”

大多数修士不知情,但两位在场的儒门高修都清楚得很,尤其是秦无霜。

高阶修士其实不能再干涉凡间朝政,但儒门最出名的就是能派高修“下凡历练”,所谓高修下凡,就是走了地府的关系,让儒门高修借体还魂,重新以凡人之躯入世,不带修为,却保留着记忆与学识经验,用这种方法,逃过天道法网的掣肘。

但近些年来,儒门再没有大张旗鼓地昭告哪位高修下凡,外人以为是儒门低调了,其实是这条路走不通了。

原来那位与儒门之主交好的前任阎王,被一位下属当堂指出徇私,阎王大怒,要下属与自己一同下弱水河,看究竟是谁徇私。不料那下属站在弱水河上,如履平地,阎王却被弱水淹死。地府失主,眼看就要大乱,神兽谛听从地底走出主持大局,让那下属上了审判台,审判台竟认其为主,让那下属登了阎王之位。

秦无霜也是多方打听,才知真相,但她也不知道新任阎王竟是女子,此时听闻,有些心绪复杂。

她视线落到望乡台上。

望乡台、轮回台、审判台是地府的三件上古神物,而且也是天地间仅存的三件上古神物,它们是地府一系公正运转的基石,与九州众生的命途都息息相关。

新任阎王,竟让鬼差带到凡间?

两位无常却没有解释的意思,黑无常冷声讲述道:“今日,孔雀佛子以神魂入地府,上交陈冤状纸,求阎王借望乡台一用。阎王让他上审判台,证明状纸所言非虚,特派我兄弟二人护送望乡台来此,向天疏阁主与春风剑侠二人转达真相。”

他说得平平无奇,在场者却是震惊失语。

生者神魂要入地府,那不是一般二般的难,也不是一般二般的痛,孔雀佛子肯这么做,必然是有大冤屈。

而且,新任阎王竟然让孔雀佛子上了审判台,审判台是考炼神魂的上古神物,等于用细梳将神魂过往全部梳理剖开,这不是公正无私四个字能形容的了,完全是铁面无情!

裴牧云却比旁人更多一份震惊。

黑无常的讲述方式,很像天疏阁法士,因此他又看了黑无常一眼,这才发觉,黑白无常的袍子侧领,竟然都绣有一个锤子镰刀图案。

这图案,他只画给已经亡故的坎壹婆婆看过!

第37章 申请入阁[二更]

天疏阁的法士,是按照加入天疏阁的顺序先后,以河图四象为名。坎壹婆婆,就是第一位加入天疏阁的修士。

她经历十分传奇,一生波澜壮阔。

坎壹婆婆幼时生于贫苦之地,六岁时,被家里卖给了土匪寨子,和其他孩童一起做杂活苦工,土匪严禁买来的杂工男童习武,却不防备女童,她挑水洗衣之余,偷学土匪武艺,竟是个武学奇才,等土匪发觉她偷师,她已能以一敌五,从杂工升成战力,年复一年,竟被她混成了土匪头子,当上寨主。

某日,为给附近闹了虫灾的村镇筹粮,她率领弟兄们下山,埋伏在山道上,准备抢官银马车,却等来一个用竹杖嘚嘚探地的盲眼老尼姑。她不知这是南海紫竹庵的佛修,随手丢了几个铜钱到其钵中。却不料被老尼姑从此缠上,整日在她耳边念经、劝告,走到哪都躲不了,打又打不过,最可气的是连骂也骂不过。

最终,那位佛修成功将她感化,收她为徒,教授她普渡众生的紫竹刀法,这才有了后来名震天下的“双刀神尼”。裴牧云与她结交,也是段颇神奇的故事,后来他创立天疏阁,双刀神尼第一个来奔,就成了天疏阁全员敬仰的坎壹婆婆。

尤其在创立天疏阁初期,若说离贰法士是得力助手,坎壹婆婆就是那个提点裴牧云如何规划统领全局的导师,裴牧云和离贰等一众天疏阁初始成员都从她身上学到许多许多,因此,坎壹婆婆寿终时,天疏阁所有人都极为伤心。

坎壹婆婆本人却依然豪迈,她自道此生灿烂无悔,阳寿虽尽、志气未尽,说不定到了阴曹地府,还能继续将天疏阁发扬光大。光这一句话,就让他们这些后生汗颜不已。

忆起往昔,裴牧云心底更是一动,正想询问,那白无常却直直走到他面前,递来一本厚簿,嘻嘻笑道:“天疏阁主,阎王娘娘已从状纸中知晓阁主来历,依照地府律法,下令传唤阁主!请阁主凭此通关文引,于十五日内,入地府报道,自陈详情,届时,阎王娘娘将亲自聆讯。”

白无常这番话的用语遣词,与前世法律条文相似。裴牧云接过纸簿,即刻翻开一看,里面除了通关文引和一封信,竟还有厚厚一叠子《申请入阁书》。

最前面一张,申请人一栏,赫然填着白无常三个字。

裴牧云哪还需做他想。

新任阎王,必定是坎壹婆婆无疑!

本是阴阳两隔,竟还能重逢故交,怎不让人惊喜。

可听白无常刚才话中之意,孔雀佛子竟知晓他的来历。裴牧云一直对为什么自己会穿书抱有疑惑,如果连他的到来,都牵扯到孔雀佛子的冤屈中,那整个儒门之谋究竟涉及了多少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黑白无常要如何用望乡台解释?

“牧云?”

听到师兄担忧的低唤,陷入深思的裴牧云回过神来,将纸簿塞到师兄手中,望向白无常。

白无常仍旧是那副嬉笑模样,裴牧云却对他郑重一拱手,冷声应道:“自当从命。”

闻言,白无常竟是一蹦三尺高,对黑无常惊奇道:“哥哥!哥哥你听见了么!阁主他说自当从命!”

黑无常怒斥:“我幸而不聋,却不幸你还未哑!”

被骂的白无常又是乐不可支,嘻嘻鬼笑。

解春风翻看纸簿,心下了然,正为师弟重逢故交开心,又听见白无常称呼师弟阁主,忍不住摇头在心底低笑。他阖上纸簿,收入袍袖中,代师弟收好。

他们师兄弟与黑白无常知晓内情,在场其他人等却被蒙在鼓中,不少修士旁听对话,都觉黑白无常似乎对天疏阁主有些无礼,而那新阎王竟敢传唤半步剑仙,可见不是位好相与的人物,说不定,是抱着当众拿天疏阁主立威的心思?

众修还在思索其中奥妙,又听黑无常阴骘地开口:“此事源头,也因是前任阎王私自将轮回台借出,间接害死东海白蛟敖碧霞。前任阎王已溺毙于弱水河中,地府愿代他承担过错,因此,今日借出望乡台,是一报还一报。从今往后,地府三台绝不外借!敬请周知。”

这番话,众修鬼精怪与百姓震惊不提,那东海之主敖昆更是猛然大怒,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寿终而亡,此时得知母亲竟是遭人毒手,登时目眦欲裂,厉声喝问:“是谁害了我娘?!”

黑无常仍是一张讨债脸:“正要问你。白蛟敖碧霞被害的记忆,是阎王从轮回台中抽出,并无公示的十分必要,东海之主,你可愿将之公诸于众?”

公诸于众?敖昆毕竟不知母亲究竟是死于何故,若情况复杂,此地众口纷纭,谁知会不会出现众口铄金的情况,损害母亲威名?因此他急问:“无常大人,可否只告知我一人?”

黑无常的答复却是铁面无情:“记忆需用望乡台呈现,在场众人都能看到,故我有此一问。若你只想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听完孔雀佛子的冤屈就能猜出,若到时还猜不出,也别来问我,我是阴间鬼差,不能管凡间事。”

白无常嘻嘻笑道:“傻子才猜不出。”

听了这半天,不少百姓和修鬼精怪琢磨出了两位无常说话的特殊韵味,黑白无常这个回答,其实意思就是:地府律法有规定,他俩不能明说,但能借着孔雀佛子冤屈的由头公示,若敖昆不愿公示,听完孔雀佛子的冤屈也一定能猜出来。

敖昆悲愤难抑,心乱如麻,一时竟不能做决定,恳求道:“无常大人,可否容我三思?”

黑无常:“可。”

敖昆松了口气。

黑无常飞身跳上望乡台,白无常抱着手臂,对众人笑嘻嘻道:“想走的,趁早离去!望乡台开启后,你们可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眼见着其他在场百姓又陆续走掉一些,打伞小兵也十分想走,却奈何依然拽不动瘫倒在地目光呆滞的吴贤,他毕竟是兵,怕吴贤报复,不敢弃其而去,只得杵在原地,不住在心底哀叹命苦。

那白无常似是对凡间活物十分好奇,趁黑无常还未开始,不住地左看右看,看着看着,他忽然走到天疏阁众法士面前,歪着脑袋问:“你们怎么还不把水镜卷轴拿出来?”

众法士不知他究竟是敌是友,面面相觑,总领法士震七往阁主那看了一眼,见阁主微微颔首,他才揭开袍袖,给白无常看他早已扣在掌中、随时可以打出的卷轴。

白无常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又鬼笑起来,竟野鬼似的飘回刚才站立之处,把一头雾水的众法士看得背后一寒。

却在此时,大家忽然听见一大片熙熙攘攘的声音。

“哇——吾等出来啦!”“终是重见天日!”“哼哼,主人师兄!久见了!”“主人猫猫,吾等好生想主人猫猫!”“主人师兄,独占猫猫,恨呐!”“猫猫,想死吾等呐!”“猫猫,吾等方才在猫猫袖子里躲猫猫~”“嘿嘿呼呼,躲猫猫呐~”“主人猫猫,好多人呀!”

第38章 望断前尘[一]

在场百姓修鬼精怪循声看去,只见一群腰挂纸剑、头戴獬豸冠的纸人,眨着圆墨大眼睛,正围绕着天疏阁主蹦蹦跳跳,无不啧啧称奇。

法士们昨日都从本州总领法士口中听说了阁主造的可爱小纸人,被描述勾得心痒,今日一见,果然是可爱萌动!边承受着神魂冰寒,边在心中暗赞不愧是阁主造物。

而解春风听到纸人们“独占猫猫”的控诉,对着这帮小东西笑得如沐春风,把纸人们气得直跺脚。

要事当前,若不是它们在他袍袖中乱钻,裴牧云本不愿把这些聒噪小东西放出来吵闹他人,想命令它们安静,却到底不忍心,它们在道袍中待到现在,好不容易出来,再不让它们说话似乎有些严厉了,因此只冷声提醒:“小声些,莫要吵闹。”

纸人们立刻小小声回应:“哦哦,主人猫猫,吾等小声。”“吾等听话,绝不吵闹。”“猫猫,吾等听话呐~”

白无常飘到它们旁边,蹲下来盯着他们死瞧。

纸人们也好奇起来,睁着圆墨大眼睛,小声熙熙攘攘:“汝是谁呀?”“此鬼一身白白,比小气师兄的衣裳还白。”“不如叫汝白白可好?”

解春风无辜被牵连,不禁失笑,这位白无常修为颇高,实体毫无破绽,这些纸人竟能一眼看穿他是鬼,想必是纸身中蕴含的玄真剑意作用,真不愧是师弟造物。

白无常听他们说完,竟然用鬼笑声鬼哭起来:“嘻嘻嘻嘻,哥哥,活着真好啊!”

黑无常不搭理他,纸人们却纷纷跳跃起来小声安慰:“白白不哭。”“白白莫哭。”“哭什么,跟吾等一起玩呐。”

白无常歪着脑袋问:“那你们什么时候下地府陪我玩?”

此话一出,在场百姓修鬼精怪原本还觉得场面颇为有趣,这时皆是脊骨一寒。

不等纸人回答,黑无常袖中飞出一条叮铃作响的索魂链,直把白无常勾住,飞拽上望乡台扔地上,才骂道:“闭嘴!”

白无常以脸栽地,瘪了瘪嘴,爬起来不说话了。

黑无常念起法诀,厚重如灰烟的阴力从望乡台中不断涌向四方,直到将方圆十丈都笼入灰烟之中。

眼前灰茫一片,鼻间全是阴寒的檀香气息,别说百姓胆寒,修鬼精怪们都不得不心生惧意。

黑无常:“请诸位上台。”

话音刚落,解春风一挥手就将其他人等都移到了台上,然后才脚下腾云带着裴牧云与纸人们飞起,同时和声问:“这望乡台究竟是如何神物,凡间传闻虽多,毕竟不知真假,无常大人可否对我等介绍一二?”

这座望乡台约六丈多高,宽厚高大,似以黄土垒成,感应起来却坚固无比,正面上部雕着篆体的[望乡台]三字,三字下还有一行小字:望乡台上望断前尘

黑无常阴沉着脸,却是有条有理地解说起来。

地府三大上古神物:望乡台、轮回台、审判台,在地府各司其职。

无论百姓修士灵兽妖怪,死后鬼魂进入阴间,首先就要渡过黄泉,黄泉是一条不知源头的浩渺弱水河,如果顺利渡过黄泉到达鬼门关,没被冲入十八层地狱,就说明生前没有做过大恶。那么,这些普通鬼魂在经过鬼门关时,都有一次登上望乡台的机会。

登上望乡台的鬼魂,能够亲眼回顾自已一生,从生到死,历历在目。

望乡台台上百年、台下一瞬,无论鬼魂生前活了多久,上台看完一辈子,大多只在一瞬之间。

于是,愿意观看前尘的鬼魂,上台一瞬,下来重归队伍,与其他鬼魂一齐走向奈何桥。

民间传说中望乡台只是供思乡鬼魂眺望凡间家乡,没想到,实际效用竟是回顾自己一辈子。在场百姓和修鬼精怪不禁纳罕,有修士好奇提问,据黑无常的回答,大部分鬼魂竟都选择不登台,直接去奈何桥头喝孟婆汤转世。

这答案,在场者初闻乍惊,稍想后,又觉合情合理。若是自己死后化鬼去到阴间,想不想从生到死完完整整地回顾一生?此问着实难答。

黑无常又道:“尔等都是活物,因此只得离魂入境。无需惊慌,尔等本体仍在望乡台上,受上古神力保护,无邪可侵。”

离魂入境?!

除了早已察觉的裴牧云和解春风,已体会过望乡台的孔雀佛子与几个鬼修,其他人修精怪都是一愣,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成了离魂状态,半虚不实,自己的手可以从自己身体穿过,不少百姓吓得哇哇大叫。

处理过类似情况,知道越是这种境况越不可怀柔,要及时震慑,裴牧云与众法士同时出声,冷言镇场道:“乡亲们,稍安勿躁!无需惊慌。”

百姓们被冷言震慑,一时安静下来,再听法士们将黑无常说过的话解释详细,这才彻底安心,不再叫怕。

纸人们见主人猫猫帅帅,看得圆墨大眼睛闪闪发亮,蹦起来想学,被裴牧云以灵力轻拍脑袋,一下子就把演绎事业忘到脑后,嘿嘿笑着挤在一起。

此时,周围景色忽地一变,青山新坟突变黄沙高岭!

转眼之间,望乡台不知所踪,他们全都站在黄沙上,被黄沙上传的阵阵热气薰得发昏。

烈日炎炎,漫天黄沙,热风卷着沙扑面吹来,让人忍不住伸手遮面,却被沙尘穿体而过。

哦,人修精怪们这才想起,自己现下是个离体之魂。

有修士好奇,踏云往上飞,想从高处判断这是何地,却如撞上无形屏障,怎么也飞不高,他不信邪,横着往外飞,没一会儿也撞上了无形屏障。多次试验得出,他们这些离体之魂无法离开黑白无常六丈远,灵力也无法作用于外物,想必是望乡台的作用。

裴牧云嘱咐纸人们:“跟紧了。”

纸人们乖乖点头,解春风盯着远方飞奔而来的三人,低声道:“牧云,你看。”

裴牧云看向那个方向,竟神色一动。

黑白无常无甚变化,孔雀佛子忍不住向前疾走两步。其他修鬼精怪和百姓们反应过来也看向那个方向。只见沙尘滚滚,奔到近处,才发现沙尘中竟是一个扛着两个人狂奔的年轻修士!

年轻修士一眨眼就跑过了他们眼前,黑白无常跟随他们飘动,离体之魂们跟随黑白无常飘动,都跟着那狂奔的年轻修士向前。

直到跑到一处破败城墙,那狂奔的年轻修士才停下。

他走到多少能遮挡一些阳光的断墙后,把左右两肩的人跟面口袋似的丢下,自己仰面栽倒,气喘如牛。

年轻修士露出面容来,离体之魂们才惊觉真真是个俊美男子,只是有两颗尖尖虎牙,平白多了三分少年稚气。

然后才意识到他穿的是粗布道袍,原是个道修。

那美少年道修气都喘不匀,却不妨碍他破口大骂:“百无一用是书生!姬肃卿!你选的什么破路!全是追兵!还有你!释迦陵,你们和尚不是吃素么!长得像姑娘,沉得像猪!”

被他大骂的年轻儒修还趴在地上起不来,那年轻佛修却是猛地抬头,与绿孔雀尾羽同色的长发垂落,露出一张西域公主似的清艳面容,不是孔雀佛子又是哪位。

这三人竟然是年轻时的玄真掌门、孔雀佛子和儒门之主!

解春风与裴牧云早已双双跪地,此时情不自禁叫了声师父。

白牡丹跟在他们身后,此刻猛地一跪,失声道:“恩公!”

其他离体之魂也纷纷跪地一拜,孔雀佛子却等他们起身后,径自走过去,在距离那年轻道修不远的地方坐下来,看着三人。纸人们好奇,偷偷跳到孔雀佛子身边,探头去看那年轻道修。

然而年轻时的、还不是孔雀佛子的释迦陵显然脾气甚是火爆,听年轻道修说自己长得像姑娘,立刻一声冷哼,竟不顾疲累,眨眼间化身巨大的绿孔雀,飞起来用大翅膀扑打年轻道修,振翅带起的劲风把年轻道修扇得满地打滚。

即使满腔追忆之情,在场者也都难免为这场面忍俊不禁,谁能想到三位元婴高修,当年竟有这样意气相处的时候。

却有佛修大和尚念了声佛,一本正经地为佛子辩解:“佛子本体是绿孔雀,灵禽体大,重一点也是情有可原,怎能说佛子沉得像猪。”

本来没那么好笑,被这佛修正经一辩解,反而带起一片笑声,附近道修一翻白眼:“星归道长那不是气话?你抗两个大男人在沙漠里跑跑试试。带不动就是带不动。”

那美少年道修可不知道有后世晚辈正为这场景吵架,他躲着翅膀满地打滚,边滚边骂:“你还呲牙!你个长头发秃驴脾气怎这么大!住翅膀!再扇我不扛你了!姬肃卿!姬肃卿!”

那年轻儒修慢慢坐起来,却不管那边打架的同伴,先理了理衣裳,再拿手帕灵力引水擦了擦脸,在场众人不齿他后来阴谋诡计,也看不上这番矜贵做派,却不得不承认这人年轻时确实是个万里挑一的俊朗书生,和星归道长的少年俊美相比,还是他更符合男子气概。

听年轻道修喊自己名字,那年轻儒修才开口,话音文雅磁性,语中却满是讥讽:“再喊响些,再飞高些,还有追兵没瞧见呢。”

他这么一说,绿孔雀翅膀一僵,转眼间化回了年轻佛修,那年轻道修也闭了嘴,爬回墙后相对阴凉的地儿,躺在继续喘气,可见是累得够呛。

却在此时,传来一阵马蹄急嘶!

顷刻间,一群骑马大汉已将这段破败城墙团团围住,把三个精疲力尽的年轻修士困在包围中。

东莱城城隍爷眉头一皱:“不好!是马贼!”

“马贼?”有修士奇怪道,“区区马贼,有什么好怕?”

第39章 望断前尘[二]

这一问,问出了大多数在场者心中疑惑,马贼再凶恶,也不过是些会武功的凡人,能比修士厉害?

眼前这三位高修,此时修为确实还都挺低的,难怪说三人是识于微末,但也都筑基了,筑基修士打不过凡间马贼,岂不是笑话?

城隍爷却摇头叹息:“你们太平日子过久了,不晓得战时规矩,这也难怪。在战乱之时,天道法网要保护百姓,就比现在严厉百倍。修士皆可从军迎敌,对敌军无需手软,但一旦加入战场,就绝不能对我方百姓动手,动手必遭天雷严惩。

“若老朽感应不错,眼前是千年前的西北大漠,当时有外族入侵。那时他们三个奔赴边疆,帮助驻军抵御外敌,这就算入了战场。这些马贼虽为祸一方,却毕竟不是敌军,依然算我方百姓。这跑又不能跑,打又不能打,可不是情况不妙?”

听城隍爷这样说,众离魂才明白过来,有修士气道:“这帮马贼好生阴险!竟对忠义之士趁火打劫!”

也有百姓一时忘了眼前是千年旧事,看众马贼来者不善,都为星归道长和佛子着急,慌忙出主意道:“既不能打,他们怎么不尽快飞去天疏阁求援?”

话音刚落,其他百姓纷纷附和,却有修士无奈指出:“这时候哪有天疏阁?看见那柄破铁剑没有?星归道长都还没被玄真派收入门中呢!”

百姓顺着指点去看,果然那年轻道修腰间挂着一把品相极次的朴素铁剑,纷纷反应过来,星归道长都还没被玄真派收徒,哪来的天疏阁主?

既然眼前是千年旧事,那么三位年轻修士必定是有惊无险,想明白了这点,众离魂心内稍安。

却见那帮马贼神色猥琐,故意围着三个年轻修士跑马,马蹄扬得黄沙漫天,大有仗势凌人的欺辱之态,还有些马贼指着年轻佛修神色不怀好意,实在令人生气。

有修士忍不住埋怨:“马贼纵马扬尘,黄沙滚滚,闹得这么厉害,哨卡水镜必已发现,怎么不见边防驻军派斥候前来查探接应?他们三个不都是给驻军帮忙的吗?”

“你也是糊涂了,”附近修士摇头提醒,“还没天疏阁,哪来的哨卡水镜?”

那修士自己也反应过来:“唉呀,这可如何是好?”

众离魂心中焦急,克制不住往前走去,虽不能真正帮忙,却不由自主地想把三个年轻修士与马贼们阻隔开。

走近了才发觉,千年前的三位年轻修士都还镇定,连动都没动。

众离魂自愧不如。

却见那年轻佛修狠狠盯着马贼,面色一沉,竟从嘴角渗出血来。

年轻道修没好气地教训道:“看你这穷架,你可别是个麻雀吧,自个儿能把自个儿气死,伤成这样可消停些吧你。”

佛修闻言,剜了道修一眼,又是冷哼。

那年轻儒修闭着眼睛,靠墙坐直了些,他外袍侧腰的干涸血迹露了出来,众离魂才知原来他也受伤不轻。

道修注意到他面无急色,眼珠子一转,笑问:“姬肃卿,你有什么好主意?大难当前,就别藏着掖着了。”

“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年轻儒修依然闭着眼,闻言一笑,咬着字道,“我书生百无一用。”

道修摇头晃脑地叹气道:“唉,你们摸摸良心,贫道可是扛着你们逃了百里路,怎么一个两个都还跟我记仇呢?姬大官人,你不说,待会儿可就跟我俩一道死在区区马贼手里了,多没面子?”

儒修文雅地摆摆手:“我一介白身,谈不上什么面子,剑修大人这高帽扣得不合适。办法我是有一个,倒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只是要委屈迦陵大师。”

佛修闻言大怒:“我可不是你们人的坐骑!休想!”

众离魂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儒门之主的办法是要佛子化为绿孔雀,驮着另两个离开。

若是寻常的禽妖鸟怪,这倒不难,可绿孔雀是灵禽,等级还极高,越是等级高的灵禽灵兽,越反感被人当坐骑。

更不要说孔雀佛子这种脾性,怎会同意?

却听道修一声长叹,痛心疾首道:“迦陵大师,你们和尚总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可是三条命等着你救,二十一级的大浮屠呢,要不,你再寻思寻思?”

这话惹得一众离魂失笑。

那年轻佛修闻言,翻了好大一个白眼,却是咬了咬牙,眨眼间化作巨鸟,奋力一振翅,就将那帮马贼扫得人仰马翻,让众离魂心中直呼痛快。

在马贼喝骂声中,绿孔雀驮着儒修道修高飞而去。

众离魂受到牵引飘上空中,跟随在后。

那吴贤的离魂,跟本体一样呆滞不清,刚入此境时,打伞小兵怕他丢了,解下腰绳,一头拴着吴贤,一头握在手中。此时大家都不由自主地飘上空中,打伞小兵不忘紧握腰绳,扯着吴贤往前飘,跟放风筝似的。

飞了没多久,绿孔雀眼见着力渐不支,越飞越低,滑翔落地时,竟在黄沙上拖出好长一道滑痕,绿孔雀化回人形,已是昏迷过去。

耳听着两声不同的“迦陵!”呼唤,众离魂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眼前景色却又忽地变幻,一眨眼,烈日黄沙就变成了黑夜。

他们身在一个岩穴中,燃着篝火,却依然冷如深秋。

“你醒啦?”众离魂循声看去,只见刚才昏迷的佛修躺在干草堆上,年轻时的星归道长正为他把脉。

黑无常出声解释:“孔雀佛子昏迷中的记忆一片模糊,也无必须展示之处,故而跳过。”

原来如此。

但众离魂看到这里,心底都忍不住想,眼前记忆与儒门之谋究竟有何关系?总不能是儒门之主从千年前就开始布局了吧。又或许是孔雀佛子思念旧友,想回顾一段往昔?

可惜孔雀佛子修着闭口禅不能言语,不然也有个解说。

“他醒了?正好。”年轻儒修从外走来,竟搬起一块岩石丢入篝火中,将篝火压熄,“再不走就误事了,星归,你背着他。”

众离魂有些讶异,此等寒夜,竟要出去赶路?外面可是西北大漠啊。

眼前的道修和佛修却像是习以为常,一个将另一个背起来,三人脚步迅捷地离开了岩穴。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连绵沙海,抬头是更一望无际的蔚蓝星夜,年轻儒修手握着一个指南在前,年轻道修背着佛修在后,他们疾疾奔走在沙海之中,众离魂跟随在后,都不忍打破这星夜兼程的宁静。

不知疾奔多久,前方竟传来打斗之声。

儒修立刻停步,背着佛修的道修竟没注意,一头撞上儒修后背,三个年轻修士全都失了平衡,一个接一个从沙丘上咕噜噜往下滚。

最先滚到底的儒修气得要爬起来打人,还没完全爬起来,就被后脚滚下来的道修和佛修又撞倒在地,等到三人终于停下时,几乎跟叠罗汉似的叠在一起。

众离魂实在是忍俊不禁,纸人们用纸手捂住嘴巴小声偷笑。

“什么声音?!”

众离魂一惊,被发现了!

正要扭打起来的三人也是一惊,他们几乎立刻就从原地散开,躲开了刺探灵力的攻击。

三个年轻修士互相打着眼色,猫腰爬上另一侧沙丘。

那沙丘下方,竟有九个异域打扮的修士,他们将一位灰袍女剑修困在一个诡异阵法中,正在围攻她。

众离魂仔细看去,那九个异域修士修为不算高,灵力招数却极诡异,有浑身笼罩着黑雾障气的男修,有两眼翻白悬立于半空的女修等等,他们容貌特征与华夏各族都不像,肤色暗黑,眼眶深陷,多数是卷发。

那灰袍女剑修年事已高,头发花白,却身法灵动,剑气更是清朗玄妙,她手中那把剑竟是!

裴牧云与解春风脱口而出:“师祖!”

众离魂不料竟能看见前任玄真掌门,纷纷纳罕。

那灰袍女剑修已身受重伤,忽然朗声大笑:“我将身死在这大漠中,断了玄真传承,愧对师父,愧对诸位前辈!但我玄真派无愧天地,人神共鉴!尔等妖人,困我在此,就都留下给本掌门陪葬!穆月今夜以身殉国,绝不会放妖人入关!”

说罢,她竟强行运转全身灵力,立时就要将灵力逼出,年轻道修立刻如离弦之箭般跳了出去,高呼:“前辈住手!!不至于此啊!”

话没说完,他已挥着铁剑跟那些异修动起手来,儒修气到竟骂了声粗鄙之语,却也跳了出去,佛修伤还没好,只能依然藏身于沙丘之上,皱眉观战。

还以为又要目睹一个玄真掌门自爆,众离魂都吓得手抖,现在仍是止不住的后怕,虽然早听说过玄真派的烈性名声,心里也不是不佩服,但若在短短数日内见证两个玄真掌门为民赴死,那真是非得留下心病不可。

眼前却是苦战。那灰袍女剑修是结丹修为,被那九个异修困在诡异阵法中,攻击几乎都被阵法吸收,这才奈何他们不得。两个带伤的筑基修士冲出去后,那九个异修根本不放在眼里,就站在原地攻击两人,将两人打得极为狼狈。

众离魂捏着一把汗,那道修却并非有勇无谋,他打法赖皮,看着像仓皇逃窜,真正与他交手才知是虚虚实实,一不小心就被割一剑,极为烦人,这般扰打,居然引得其中一个异修忍不住追他,离开了所站之地半步。

那异修一动,阵法竟就出现了纰漏!

那灰袍女剑修不是吃素的,立刻抓住时机,抡起剑气疾风暴雨地狂砍一通,竟让她破阵而出!

结丹剑修真正的实力哪是好相与的,局势眨眼逆转,即使身怀重伤,还是将九个异修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不等众离魂欢欣鼓舞,那个浑身笼罩着黑雾障气的异修就举起手,一道红光从他掌心射出,在夜空中构成一朵诡异红花,恶意喝道:“黄皮杂种!死来!”

夜空中的红光之花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东西,它一闪烁,灰袍女剑修和两个年轻修士就像是突然被堵塞了修为,修为灵力受阻,出招自然使不顺畅,三人立刻从上风变得左右支拙,九位异修却是步步紧逼,一时局势再转,看样子是要不死不休。

道修边打边急道:“大官人,你不是有压箱底的保命家伙?”

儒修边打边气道:“谁惹出来的事谁收拾!”

道修还想故技重施:“救人一命、”

儒修不听他说完,狠声打断道:“要我拿保命家伙出来,除非你们立誓拿命债欠我!”

道修气得险些连还手都顾不上了:“同生共死这么些日子,在你眼里,难道我跟和尚是受恩不图报的小人?立誓与否,你有难,我们会不帮?”

听他说完,儒修竟不吭声。

片刻后,儒修又骂了声粗鄙之语,一咬牙,从领口拽出一只系着红绳的玉雕小船,咬破手指以血解封,那玉雕小船速速变大,竟将所有攻击挡在船外。

儒修发狠将道修扯上玉船,同时大喊一声“前辈!”,灰袍女剑修也跳上玉船,玉船往沙丘上飞去,道修与儒修又合力将佛修拉上玉船,随后,玉船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众离魂还来不及松口气,只觉眼前一阵光影缭乱,待视野再度清晰竟是在一顶军帐之中。

年轻儒修、道修和佛修都躺在各自的简陋铺盖上,显然是安全逃脱了。

儒修露着上身,侧腰伤口被包扎了起来。佛修闭目凝神,面色依然虚弱。道修看上去倒是活蹦乱跳,床头却摆着好几个丹药瓶。

道修正对佛修绘声绘色的讲故事,讲的是儒修决定拿出玉雕小船救他们小命时的情景,着重描述了儒修当时的肉痛神色。

儒修在一旁听得阵阵冷笑。

听完,佛修坐起身来,竟直白地问那儒修:“命债,立不立?”

儒修转过头看他,两人对视片刻,儒修挑眉答:“立,怎么不立?我是那种施恩不图报的人么?”

道修微微皱眉,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闭了口。

佛修果断得很,二话不说就跟儒修立誓定了命债。

众离魂都是第一次见证定命债,看他二人划破掌心、立誓言、交换灵力灌入掌心之中,两人掌心两种颜色的灵力越来越亮,亮到众离魂都睁不开眼时才忽然熄灭,此刻命债立定,孔雀佛子掌心的划痕瞬间痊愈,姬肃卿先前的掌心划痕却化成了三个血色小字,正是孔雀佛子的名字,释迦陵。

既然他俩定了,道修自然不会退缩,也要跟儒修定命债,儒修也不推辞,依样跟他定了。

竟然真定了命债!众离魂看着眼前发展目瞪口呆,纷纷想起了儒门之谋,当下就感觉不好,虽说儒门之主此刻还不是儒门之主,可他手里已经拿捏着孔雀佛子和星归道长的命债,命债的约束,可比什么阴谋都管用。

或许,儒门之主就是利用了命债,才让孔雀佛子不得不对玄真掌门欺瞒实情?可玄真掌门不也欠儒门之主命债,何不直接……?

众离魂猜测纷纷,眼前景象却在继续,刚定完命债,儒修竟就摆出了债主的谱子,对道修颐气指使道:“给我倒杯新鲜水。”

佛修微微皱眉,道修却二话不说,将儒修杯里残茶拿去帐外泼了,重新给他倒了水。

儒修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慢悠悠道:“星归,水倒得不错,你我命债,一笔勾销。”

他话音刚落,掌心的[望星归]三字就消隐无踪。

众离魂皆是一愣。

第40章 望断前尘[三]

道修亦是一愣,不禁大笑:“肃卿,你这人真有意思。”

佛修却是皱眉,直问:“你什么意思?”

儒修咬着字答:“什么意思?没意思。小意思。不好意思。意思意思。你猜?”

他俩一个冷眼讥诮一个怒火更炙,说话间有剑拔弩张之势。

却在此时,一只吱吱叫的小猴钻了进来,道修见了它,瞬间解了愁眉,笑着弯腰去抱它:“小黄!你怎知我们回来了?”

裴牧云和解春风才知道猴叔还有这么个的名字,两人对视,解春风笑笑:“这一听就是师父起的名字。”

在春风渡捡的孩子,就叫个春风。在黄山捡的猴,就叫个小黄。难怪猴叔从来不提。

纸人们也认出了猴叔,开心地蹦蹦跳跳:“是猴叔呐!”“猴猴叔小小!”“小小猴叔!”

那小猴却不知为何对道修一脸不高兴,不过,万分熟练地揪着粗布道袍往上爬,一路爬到道修头顶去,抱着他发髻坐着,忽然小肚子响亮地咕一声。

“原是饿了,”道修也不恼,手伸到头顶去摸摸它脑袋,心疼起来,“军中缺银少粮,咱出去这几日,那些兵卒怕是舍不得喂饱它。”

他眼珠子一转,看向帐中其他二人:“太阳下山,正不热,咱像上回那样,出去寻些吃食吧?”

儒修挑了挑眉没说话,佛修却生气道:“你又要我引鸟兽出来,我不去!”

道修好声好气道:“去吧去吧,咱们仨一起去。你们没醒的时候,我出去溜达了一趟,听伙头兵说,现在重伤患一日竟只给吃一餐饭,还吃不饱,这哪能好呢?你就飞一飞,叫两声,杀生是我的事,烤肉是肃卿的事。我给你跟小黄找果子吃。”

佛修还是怒而不答。

道修又叹气:“唉,迦陵大师,救人一命胜造七、”

他再三搬这句话出来,佛修气得给他推一趔趄,道修却嘿嘿一笑,知道佛修这是答应了,对佛修满嘴奉承话,把儒修扶起身,帮动手不便的儒修穿上衣裳。

众离魂哭笑不得,原来星归道长竟是把绿孔雀当诱饵用,虽是为了重伤兵卒,人命大过兽命,却也确实不怪出家人生气。

有修士注意到儒修枕侧的玉雕小船,可惜道:“这么好的物料,只用一次就报废了。”

“还真是,”另一位修士飘过去,透过右眼别着的单镜片仔细端详,“毕竟是千年前,这已是保命灵器中的上品了,这种特级玉料,放到现在,交给机术师,造出的灵器船能用百年。”

他三人出了军帐,星归道长惯来在交朋友这方面是天赋异禀,跟兵将都混得极熟,跟人唠了唠就成功出了军营。三人踩着漫天晚霞,往远处一片绿洲去。

众离魂眼见绿孔雀还真当起了诱饵,它在绿洲上空绕飞一周,停在树梢,曼妙歌鸣如佛国传说中的迦陵频伽,绿洲中的蛇兽飞鸟受到吸引,纷纷向它而来。

道修倒也不趁禽兽之危,等佛修变回人形,蛇兽飞鸟突然清醒过来,纷纷逃走时,他才抡着铁剑追上去捉。

儒修侧腰有伤,坐在树下等,小猴在他肩上蹲着。

“你们三个小家伙干什么呢?”忽有一个长者声音问。

三人抬首看去,才发觉是昨日那位灰袍女剑修,道修惊喜道:“前辈!您没事了?”

灰袍女剑修朗声一笑,从树上跳下,儒修佛修也都行礼以前辈呼之。

儒修解释道:“星归见军中重伤患没什么吃的,就拉我们出来捕猎,让前辈见笑了。”

“哦?”灰袍女剑修右手按剑,花白头发比昨夜更显眼,却不显老衰,是种精神矍铄的锐利感,“你们倒是心善。”

说着,她侧耳一聆,剑不出鞘,就有数道剑气破空而去,不出片刻,数只中剑气的蛇兽飞鸟被灵力勾回,落到地上。

结丹剑修的实力让三个年轻修士敬慕不已,拱手谢道:“多谢前辈相助。”

灰袍女剑修摆摆手,拔剑指着道修道:“小家伙,剑修见面,总得过个两招。”

道修跃跃欲试,却迟疑地看向同伴。

儒修用灵力卷起地上猎物,一手拉了佛修僧袍袖子就走,只道:“前辈自便,我们去前面水源处。”

佛修一愣,皱眉跟他走了,灰袍女剑修与道修往沙上去,不一会儿就剑气乱飞。

绿洲水源不大,儒修将那些平常无人去吃的蛇兽飞鸟剥皮洗净,看得众离魂直感叹沙漠日子艰苦,姒晴久在行伍,并不惊讶,秦无霜却不知道锦衣玉食的爹爹竟还过过这种日子,一时看得发愣。

佛修坐在一旁,也不躲避,低声念诵着往生咒,点点金色佛光从他合十的掌中飘出,超度此地的血气亡魂。

小猴蹲在佛修怀里,捂着眼睛不敢看。

儒修将料理干净的猎物串起,只是掏出纸包撒了些粗盐,就这么架在火上烤起来。

佛修念完了咒,看着火,忽问:“你知道那位前辈是谁?”

儒修答道:“昨夜你没听见?她是玄真掌门。”

佛修像是放下心来,摸着小猴脑袋不说话。

儒修却忽地一笑:“怎么?怕我害他?”

佛修想了想,竟微微摇头。

儒修正要开口,却听一声大喊:“大和尚,大官人,哈哈,贫道有师父了!”

二人同时看去,见道修提着衣襟飞奔而来,衣襟里满是果子。

他二人对望一眼,都摇头笑了。

原来星归道长被玄真收徒,竟还有这样的前因后果。众离魂眼见着这其乐融融的一面,难免开怀,却又忍不住惆怅。识于微末的情谊,并非作假,可再想想后来发生的事,越发唏嘘。世事如云难预料,人情翻覆似波澜,那堪回首。

大家顾忌着孔雀佛子在场,不愿将心底叹息感慨出声。不少人忍不住看向孔雀佛子,怕他触景伤情。

孔雀佛子却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像是要将这画面牢牢记住,又仿佛是在检视着什么。

忽然,众离魂眼前景色又是一变,不再是晚霞满天的大漠绿洲,而是晨光微熹的庄严寺庙中。

禅意深深的庭院,是偏殿僧房的布置,看不出究竟是在何方宝刹,年轻时的孔雀佛子背对着他们,面朝墙壁在石凳上坐着。

恰此时,晨曦初露,随风传来念经佛诵,那诵音众而合一,沉意静神,直入心海涤尘。伴有击磬撞钟之声,那钟声一荡万里,悠远宁韵,令人心旷神怡。

有佛修认出钟声,惊呼:“白马寺!”

竟是白马寺?一听到了祖庭,信佛的百姓都对着钟声激动叩拜,佛修们也都念起了佛。

其他修鬼精怪也都生出三分敬意,只是纳闷,从没听说孔雀佛子还在白马寺落过脚,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这时,忽听哎呦一声。

众离魂循声看去,只见年轻时的星归道长一头从墙上栽下,而姬肃卿刚收回腿,施施然从墙头跳了下来,还对着没爬起来的星归道长,促狭地吟了一句“将仲子兮,无逾我墙”。

这两位居然翻寺墙来见好友,让众离魂忍俊不禁。

不少修士注意到,他二人都不再是先前刚闯荡江湖的年轻修士模样,容颜气质都成熟了两分,修为也都到了结丹,浑身穿戴都比先前好了许多,尤其是星归道长那把剑,应当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玄真灵剑,与先前的破铁剑是天渊之别。

再转过头去看孔雀佛子,众离魂都齐齐一愣。

从地上爬起来的望星归与姬肃卿也都是齐齐一愣。

孔雀佛子也和两位好友一样,气质成熟了两分,却是容颜未改,他毕竟是灵禽,寿数与人不同,这并不出奇。

出奇的,是他前额那只竖着张开的金色禽眼。

众离魂偷偷去看如今的孔雀佛子,他前额却是光滑一片,并没有第三只眼睛。

“我滴个乖乖,”望星归看傻了眼,“我说怎么从天竺回来,你也不回庙里,也不见我们,门口那些秃驴还死活不放我俩进来,我还以为你给西天封了个什么佛子就不认咱这穷亲戚了呢。万没想到啊,迦陵,你从哪抢了只眼睛?别是在天竺,尽欺负那儿的孔雀了吧?”

说到最后,他竟然笑了起来,让众离魂不得不感慨星归道长心真大。

孔雀佛子闻言,把三个眼睛都翻白给他看:“谁是你亲戚。”

望星归笑笑,走到石桌边,在石凳上坐了,众离魂才看出他面色有些担忧。

姬肃卿回过神来,也走过去坐下,沉声问:“怎么回事?”

孔雀佛子摇头道:“这是佛祖赐我的孔雀明王眼,我暂时关不上。告诉你们也没用,你们此刻知道我有这只眼睛,一转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若我把它的效用告诉你们,你们连今日见过我都无法记得。”

“天下还有这种眼睛?”望星归又是好奇又是担忧,“哎呀,这可怎生是好,你这么一说,我更想知道它是干嘛的了。”

姬肃卿却道:“它有这么大能耐?比如今日我来这,我的属下都知道,若我回去,什么都不记得,只要一问他们,不就知道我是跟星归一起来见你的?”

孔雀佛子顺着他的思路讲述道:“然后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最后不还是得来问我?我试过了,你们仔细听着。

“见了明王眼的僧人,都不记得。

“没见到明王眼的僧人,我直言告诉他我有,那他也不会记得。即使记明文或暗示在纸上,字迹也会消失,完全无关的字迹才不会消失,但拿着完全无关的信息,僧人离开后一头雾水,猜不出来。

“我遮住明王眼,也不说我有,只说有明王眼的传说,让僧人去查。

“查到传说的僧人,特来告诉我的,转头还是忘了;查到传说的僧人,再没跟我提起过明王眼的,我不知道他猜没猜出来,也不知道他忘没忘。最多只能如此了。你们可听明白了?”

望星归若有所思,转头去看姬肃卿,姬肃卿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他取出一张纸对半折,半遮半掩着快速写了几行字,即刻用灵力蒸干放入怀中。

望星归就一副放心模样,催促道:“成了,你说吧,这明王眼,究竟有什么用?”

孔雀佛子道:“我佛说,一沙一世界。恒河沙千万亿,世界便有千万亿。凡人肉眼蒙尘,只能识得眼前世界,如来以清净五眼,皆尽见而知之。所以,世人只得见一个世界,如来却能见一切世界。

“孔雀明王修的是息灾救世之法门,如来赐他第三眼,让他能够在乱世即来之时,在诸多世界中窥得一线生机,息灾救世。

“我非菩提,要用这只明王眼,代价颇大,此生再不能言。所以,不到不得已之时,我是不会用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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