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建宁十三年七月初一,建宁王苻沣昭告天下:将新丧的继后元晴归葬于阳华山辰陵。
辰陵,凰羽寺祭司、少祭司及内门弟子的陵园。
继后元晴,原凰羽寺少祭司,建宁七年冬昇阳城破后,自请被废逐门墙、嫁与建宁王为继妻。
继后在位五年半,为失守的翊东三十五城百姓谋求福祉,并在荣国境内组织修建数十条济慈街,开设保育院、康养院、义塾、义诊堂上千所,赡养收容战争孤儿与孤老,最大程度地减轻战争对两国普通百姓的伤害。
苻洵沉声道:“归葬阳华山祇陵是王后自己的临终心愿,她说自己身为翊国公主、生前委身敌国君主,死后不愿留在苻氏陵园,也不愿面对元氏祖宗,唯求回归阳华山祇陵、以凰羽寺外门弟子的身份入葬。”
祇陵,凰羽寺普通外门弟子的陵园。
“陛下向大祭司去信,恳求成全亡妻遗愿”,苻洵神色凝重,缓了缓轻声说,“大祭司次日回信,复王后少祭司之位,葬于辰陵。”
舜英含泪笑了:“自弃于家国、自绝于先祖,她这个人啊……”
苻洵默了许久,幽幽道:“两国的王陵全都配不上她。”
“阿洵,你身为苻氏宗亲,需要为她扶灵么?”
“王后遗嘱,免于国丧重仪,随便雇几个人将棺椁送到山下即可,越简单越好”,苻洵苦笑着摇摇头,“我想送她一程,可我无颜面对她。她这一生才是真的纯澈至善,而我杀孽太重……”
舜英沉默了,一言不发地示意苻洵在床上趴好,移过琉璃灯,蜡烛的光明晃晃的,她用棉布蘸了烈酒,一点点替他清洗伤口上混了汗水的药膏药粉。
昇阳守卫战,翊军折损近十万、荣军也折损近六万。若放在五年前,舜英仍会觉得荣军是嗜血的魔鬼、苻洵是杀人如麻的煞神,可她已在这片土地、以荣国子民的身份生活了整整五年。
她看到过被翊国骑兵杀成废墟的北三郡,看到过长流川浮浮沉沉、全军覆没的渝安水师,亲手擦拭过战争孤儿脸上的泪水,也因建业侯夫人的身份在金州狱受过酷刑。
而那场战争的来龙去脉,谁侵略、谁欺凌、谁护国、谁反击……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南翊,不过是另一个幸运的、未被灭亡的滬国罢了。
她在两国都有了割不开的牵绊,无法再单一选择翊人立场。
她清洗旧药的动作十分轻柔,苻洵是被揍大的、十分耐疼,只感觉清凉的微微刺痛在背上挪移,酥酥麻麻的十分惬意,不禁闭上眼睛、就这样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她在抹新的药膏,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苻洵不敢抬眼看她,屋子里静得可怕,等到她即将抹完新的药膏,他轻声开口:“这一年多,洹哥在太尉的位置上做得很好,军政大事全权交托给他,很放心。”
“听说安庆公本就很有才干,只不过之前被你遮挡了光芒”,舜英会心一笑,手指不再颤抖,“阿洵,我们一定能安然隐居。”
安庆公苻洹只比苻沣小四岁,聪慧早成、性情谦和、文武兼修,自小在宗室享有美名,二十多岁朝野上下就称道他有宰辅之才,与苻沣关系也不错。如果说苻洵与苻沣情同父子,苻洹与苻沣则是脾性相投、纯粹的好兄弟。
至于为什么不显眼,因为苻洹发展得太过均衡。结果就是文不及景樊,武稍逊苻洵。
建宁九年七月,苻洵被罢官外放,临行之前举荐的太尉人员便是苻洹。但直到去年五月,苻洵自请镇守威远将军府,条件是永不参与对翊作战,苻洹才踏踏实实接下了太尉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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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英替他上好药膏,起身去竖柜找出一件宽大透气的干净中衣,轻轻盖在他背上:“大热天的伤口不要捂着,你这两天要是不出门,不如就这样趴着等伤口结痂。”
“哪儿那么娇贵,以前比这重的伤多得是”,苻洵正夸夸其谈,却见她洗了手、在自己身边侧躺下来,赶紧乖巧地笑着挨近她,偏过头看了片刻,又凑过去蹭了蹭额头,“姐姐觉得有必要静养,就应该静养,两天哪儿够……”
舜英忍俊不禁,伸手捏捏他的耳朵,漫声说:“果然上行下效,建宁王是实干之人,他在位选贤擢才、吏治清明,大部分官位都是能者居之。”
“姐姐不必忧心,冯太后比哥哥还厉害,听他们说幼主也很早慧”,苻洵温声宽慰,默了半晌又说,“其实我也在担心此事,这段时间留在奉宁,正是为了劝谏哥哥易储。”
元晴所出的嫡子苻稷已经五岁半,三岁就启蒙了,已初见天资颖悟、性情坚毅,不止苻沣这个亲爹喜欢,宫学里的教习都纷纷称道。货比货得扔,先前过继给苻沣的太子苻阙就不那么出色了。
事实上,自从苻稷出世,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俩孩子。挨到现在,论二人资质、大伙都有目共睹无可争议,唯一的争议是出身血统,这事也已经吵了一年多。
有人说,苻稷虽是中宫嫡出,但生母是南翊公主,恐其偏向南翊;而苻阙虽是过继而来,父母却都是明明白白的荣国人,正统的苻氏血脉。
有人说,继后在位多年,端娴慧至、内持中馈,抚恤遗孤、安定民心,是一位极贤明的国母,又类比冯太后——那位出身北宛却极力维护南翊利益、无可挑剔的摄政太后。
“荣国不如翊国包容开明,对血统纯正还是很看重的”,苻洵颇为头痛地扶额,“早知今日骑虎难下,当初打死都不把阿阙过继给哥哥,让他另外在宗室挑一个。”
舜英轻叹:“那几年建宁王刚即位,身边没几个完全放心的人,当然首选你的孩子。阿阙又是他亲手养大的,再喜欢五殿下,手心手背都是肉。”
“非要说血统的话,阿阙才是地地道道的南翊人。我倒不怎么在意血统,可他的资质实在平庸”,苻洵想了半晌,脸上显出恻隐,“实在不行,只能把这他的真实出身抖给哥哥了,趁他还未成势、找个体面的理由废了,还能有个闲散爵位混吃等死。”
舜英歪了歪头,目不转睛盯着他:“我记得当年你在维阳那会儿,韦娘子确实有孕,她来洛川别苑好多年了吧……你可别说阿阙也不是你的——”
“真不是”,苻洵一个头两个大,痛苦地扶额,“她那个肚子是塞的棉团,孩子是在维阳抱的,不然怎么非跑外面去生……阿阙是楼里姑娘跟一个乐师生的,维阳那地方弃婴很多。”
舜英神色有些迷惑,却只一言不发等着下文。
“你看那他那脑子,哪里像是我生出来的?”苻洵笑得越发乖巧,又叹了口气,“天分这东西有时候真要看亲爹娘。”
他忽然满怀期冀地看向舜英,思索片刻苦笑着摇摇头,轻声自语:“还是算了吧。”
“什么算了?”舜英浑然未觉,略带讶异地问,“阿阙不是战争遗孤?那你当初抱他回来作甚?”
“还不是因为哥哥在龙门行宫看见你……”他的话卡住了,轻咳两声脸有些烫,“怪我当年太招摇,闹得没法收拾、险些葬送韦娘子性命。”
他这话说得半遮半掩,舜英却已然懂了,托腮似笑非笑注视着他:“阿洵,你这突然正经起来,我还怪不习惯的。”
“原来姐姐喜欢不正经的”,苻洵笑盈盈舒臂揽住她的腰,贴着她翻身压倒、顺势亲了亲她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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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还要不要更不正经?”
他上半身滚烫,刚涂好的药膏蹭到她衣上,辛凉的甘苦直冲鼻腔,带着灼热的呼吸喷上她脸颊和脖子。她看着那张笑吟吟的脸,愣怔了片刻,眼眶有些发热,挑眉一笑:“郎君请自便。”
果然,苻洵放开她,身子往里挪了挪,拧起苦瓜脸哀叹:“不行,还在国丧期呢。”
他想了想,又欲盖弥彰、一脸正经补充说:“虽然王后临终遗愿是一切从简,不守国丧、不禁嫁娶,哥哥也照此下旨了,但是该注意还是得……”
舜英一眨不眨望着他,没有说话。他摸了摸鼻子,声音也越来越低。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身体紧贴着相拥,对视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子时的打更声从街面遥遥传来,舜英眼神寥远看向窗外,许久之后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轻轻拨弄他额间散落的乱发:“阿洵,我明天要南下去一趟嘉州。”
苻洵笑了:“那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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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州三江村,黄昏。
依然是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农人们在田间忙着收割稻谷。
舜英走到村东头,只有那丛翠竹蓬勃旺盛,何老头家的屋子已坍得只剩一间堂屋,土墙四面漏风,屋顶瓦片破碎长满杂草。她从长满霉斑黑黢黢的门槛跨进去,惊起梁上筑巢的几只野鸡,惊得一只野兔从墙洞里狂奔而出。
堂屋中央停放着两口杉木厚棺,风吹雨淋已朽烂不堪,深黑的漆面剥脱、木材被虫蛀空,轻轻一碰、粉末就簌簌往下掉。
舜英走出堂屋,踩过院里丛生的杂草,走向屋后柏树林中的累累坟冢,摸过一块块墓碑,轻声念着名字、念到最后轻声说:“果然没有啊。”
何老头家的麦田长满比人高的玉米,舜英走到地垄上,递给坐在那擦汗歇息的憨直中年人一壶水:“这一户老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中年人:“你们是……”
舜英:“我们十二年前逃难到这儿,被他们家收留,现在做生意有了些钱,回来谢一谢当年救命之恩。”
中年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想起来了,那段时间他们去镇上打了两口好棺材,说是遇到贵人,让他们死后也有好房子住。”
舜英急切地问:“怎么没用上?”
中年人叹了口气:“那段时间死的人太多了,活着的人躲在山里不敢出来,到处是没人收敛的尸首。好容易敢露头,又怕兵匪回来,只好匆匆挖了个大坑,把附近所有死人全部埋进去。呶——就那儿。”他指了指村子外一片空地。
舜英惊道:“哪段时间?”
中年人皱眉思索许久:“大概是六年前还是七年前,大伙正收着棉花呢,有很多大船从羌水上来,停在村子五里地外。他们说是什么‘翊国水师’打来了,没过两天,灵昌那边也来了许多咱们国家的兵,就在这一带作战……”
他再说什么,舜英已听不进去了,耳朵嗡嗡直响,向着村子外那片空地狂奔。苻洵忙塞给中年人几枚铜板,道了声谢飞快追过去。
那是一座被堆成缓坡的巨大土堆,土堆上的草木比别处长得茁壮许多,深青翠绿的柏树环围下,开满大片浓艳如血的深红,每朵花比巴掌还大,花瓣反卷如龙爪——彼岸花。
舜英在妖冶的奇红花丛中跪了下去,唇角微微上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轻飘飘地说:“原来,是我们啊。”
苻洵上前扶着她,一言不发揽住她颤抖的肩膀。
许久,她平静下来,侧过脸看着苻洵,一字一字轻声说。
“来嘉州之前,我跟自己打了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