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夏本以为路西奥说赠送饮品是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
阿尔芭以前倒是说过,她这种长相在种族大混合的本地人审美里还挺受欢迎,他们喜欢均衡舒展的东方面孔,厌倦了过于高挺或深邃的五官特征。
想到这里,舒夏向桌对面的人问出好奇已久的事。
“路西奥是混血吧?”
本时区天色渐晚,棕榈树挡了半边黯淡霞天,夕阳余晖映在一张精致的颌面上,更显立体却也更显柔和了。
“有一部分中国血统。”
“果然是这样。”
舒夏欣赏着那张华丽的、浓郁的混血面庞:“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有种熟悉感……你会说中文吗?”
“能听懂一些。”
舒夏表情微僵:“那么,平安夜那晚在公司,我当众跟经理通电话讽刺你,你其实知道?”
路西奥停顿:“现在知道了。”
“……”
舒夏清清嗓子,假意将视线投向窗外看风景了。
餐座面临十字路口,有着敞亮视角,可见斜对面市场的热闹景象。雅咖陌最大的集市就紧邻这美食购物街区,旁边还有古董市场、手工市场,是捡漏的天堂。舒夏曾在那边淘到过殖民时期的一把军.刀,有着漂亮的幽绿色刀柄,图纹危险而迷人。
她再把视线转回来,落向纯净的绿色眼瞳。
跟服务生讲话时,舒夏第一次听到路西奥说西班牙语。
耳朵酥麻了一下。
富有节奏感的西语,音乐般的韵律,以低沉迷人嗓音讲出来。舒夏对这门语言的掌握程度只到能用日常用语,刚才算是她第一次领略到这门小语种的动听了。
桌对面的男人就坐在那里,垂眸翻阅菜单,很寻常的一个画面。
或许是气质太不一样了,舒夏没来由地体会到某种奢华气场,就像一阵风沙迷了眼,再睁眼,见对方只是与她坐在这间本地中档餐厅内,周围都是下班的年轻人在用餐,三三两两低声聊天,说着庸碌散漫的日常。
舒夏知道自己想多了。
富人们可都在海边一线海景餐厅用餐,才不会发现本地烟火气的小餐厅呢。
他穿着寻常的服饰。
那些剪裁合身、高级舒适的视觉暗示,不过是她镀了滤镜的错觉。
白衣倒是从花花绿绿的背景里脱颖而出。
本地人穿衣艳丽鲜明,饱和度高,与遍布整座城的棕榈风景极搭。街上那些穿花衬衫、及膝牛仔短裤的男孩经过,戴墨镜、叼香烟,盖一顶巴拿马草帽,整天无所事事,舒夏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度假区的土著居民。这类人没有教养和涵养,脑子里永远只想着办派对钓性感热辣的拉美女郎。
倒也正常,雅咖陌是一座太过古老的旧城。也许与政府刻意维护旅游形象有关,这远洋小岛被国际最新潮的年轻文化所隔绝,电子设备行业发展落后,网络信息相对也不够发达,因此本地是相对闭塞和无聊的,年轻人总以热辣的性吸引来打发漫长夏日。
舒夏联想到什么,把视线对了过去。
那么路西奥呢,审美也是喜欢那种风情万种的拉美女郎吗?在这里与她一起吃晚餐,仅仅是出于一位单身男性下班后的无聊,还是会有一点别的感觉?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招牌的特色饮品,状似漫不经心:“你常来这里吗?”
“偶尔。”
“是一个人来?”
路西奥没有直接否认:“我很少有机会一个人待着。”
他这么说的时候,舒夏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她天生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对“人”所在的气场变化有敏锐直觉,不自觉扫一眼周围,却没看见什么特别的人,纳闷地转回脸来。
“在想什么?”路西奥问。
“噢,没什么。”她弯起笑眼,故作对他那句话不在意,“只是感叹英俊的男性果然不会孤单,平时一定有数不清的漂亮女孩可约,从来不缺新鲜感吧……就是不知道每一次的吸引可以持续多久?”
路西奥喝水,盯着她。
他说:“被吸引的感觉只有过一次,至于持续多久,目前还没有办法预知。”
对视在沉静中持续几秒。
舒夏不置一词,笑了一下。
她抱着大半个挖空的葫芦,插上银制吸管,开始从葫芦中吸一种用马黛树叶子泡的饮品。
这是风行整个拉丁美洲的马黛茶。其实不算茶,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马黛茶里没有茶,据说以前去巴拉圭找矿的西班牙殖民者们从原住民那里发现了马黛茶,此后才在拉美风靡起来。
这饮品令人心情平静。
终于,期待的菜肴上来了。这道以蓝色马铃薯和牛肉为主食制作的特色菜,美观且复杂,食材比路西奥提及的多出不少。
她尝过后笃定道:“现在它是我最喜欢的本地美食了。”
“在这之前最喜欢什么?”
“一种超大的三明治,但我不记得西语怎么说。”舒夏微微歪头,撑着下颌想了想,“它里面包含了每次都能让我吃到撑的牛肉量,还有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蔬菜。重点是蓝莓酱!又酸又甜,可以很好地平衡牛肉的油腻感。”
路西奥正在喝蓝莓汁,叶状玻璃杯中的淡蓝紫色液体冰凉沁人。
“你说的蓝莓酱,应该是从绿石岛来的。岛上有蓝莓树种植园,出口远销海外。”
喜欢吃蓝莓的舒夏对绿石岛有点兴趣了,她早就听说蓝莓树是卢纳国树,本地蓝莓出口远销各地。
“岛上蓝莓林有多宽呢?”
“占全岛陆地面积1/5。”
“是矮丛灌木还是树?”
“是树。”
舒夏记得在政治区域的划分上,绿石岛所在的澳白镇也属于雅咖陌城,这相当于一个镇规模的岛,竟被一个人用金钱全买下来了,她单是想想就知道那位岛主多么有钱了。
路西奥为这样的人工作。
他该见了多少世面。
听说,顶级富豪们对私人司机筛选严格,不仅得有高素质、强能力,有时甚至对外形有具体要求,并且得是极熟悉雅咖陌的本地人。高要求必然带来高薪资,富豪们资金实力雄厚,这类工作一定也就相对稳定吧,舒夏想,这在治安如此混乱的雅咖陌可不容易。
哦,治安,叫人头疼的词。
她早晚会被这个词逼回国内。
手机屏幕又亮了,她抗拒在跟路西奥共进晚餐时还频频被工作干扰,狠心开了静音模式,接着聊感兴趣的事。
“路西奥,你不认为那座绿石岛有些可惜吗?明明占着最好的珊瑚礁风光,却不像别处那样大肆开发。”
紧跟着,她又自我否定:“当然,能购买一座岛的人也不在乎那部分收入吧。我就是出于曾就读的专业感到可惜,既然旅游资源那么好,为什么不利用起来呢?除非——”眼珠转出灵动弧度,她转而意味深长地探八卦,“那小岛只是有钱人私下养的一个花园……平时用来度假、散心和跟情人约会,似乎倒是很不错。”
路西奥轻笑一下。
他当下没有即刻满足她的探究欲,反过来问起她的事:“能告诉我你完整的中文名字吗?”
“舒夏。”
由于成长经历复杂,舒夏以前还有几个别的名字呢,她没说。
“年龄也能说吗?”
“抱歉。”
路西奥点头,表示理解:“别介意我的问题。我只是担心年龄差距过大,假如才十七,我们相差七岁的关系坐在一起用餐聊天不合适。”
“……”
好吧,看在他这样拐弯抹角夸人的份上,舒夏昂起下巴,潦草且模糊回答一句:“毕业工作快两年啦。”
她不意外的是,路西奥跟她猜的年纪差不多。
“为什么来到卢纳?”
“因为工作需要。”她补充,“……虽然这本是可以拒绝的。”
“一个人来这地方?”路西奥顿了顿,眼中多了些探究意味,“为什么?你应该知道最近很不乐观的内政与外交局势。”
——怎么像查户口?
舒夏意味不明一笑。
她清楚,浮在彼此间浅薄的暧昧氛围还并不足以打开海面下陈旧的冰川世界,她才不会因为看见一张好看的脸就马上往外倒私事呢。
她疏离地笑一下,声线仍是甜的、柔和的:“如果我说,是想来卢纳欣赏炸弹与枪火的风景?”
路西奥的目光在流转时受了一下阻碍,微小的停滞就像他生平问任何一个问题都未曾遭遇回避。
但他对这话没有负面反应,也没有相信的意思。
他想了想,将手肘撑在桌面。
接着,他轻勾一下手指,示意她靠过来些:“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吗?”
舒夏配合地前倾些,微侧着脸,做出倾听姿态。
耳边,嗓音自带粗粝线条感,在低音区域极具磁性,这样温热的近距离,会把心电图拉成安第斯山脉的起伏——
“其实,关于眼前这位小姐的一切,只要我想,就可以得知全部,相信吗?各种方面,就像对这盘子里的每类食材都能看得很清楚一样。不过,”他保持缓慢语速,“我还是想自己从她口中问出来。”
舒夏有点恍惚,倒影怔在那明明是绿色的眼中。
某种莫名的凉意袭来。
渐渐有冷雾在背脊处凝结不散,像深夜里大海延缓降温后的冷。
这时,对方笑了一下。
他退后,眼中幽暗散去,压着嘴角笑意。
他在她涣散的目光中玩味道:“我是说,我会占卜。”
气氛骤然放松下来。
什么啊!舒夏埋怨地瞧他一眼,下意识用中文嘟囔道:“我还会算卦呢,真是的。”
话题搁浅至此。
关系像港口将至未至的船。
离开餐厅时,天黑了,灯红酒绿的街上淌着不间断的霓虹灯河,在热闹中带走寂寞的白昼余热。
款式老旧的敞篷跑车、老爷车因旅游业而成为主流,这些被称为“古典车”的上世纪车型,每年定格在无数游客的风景照里。
上车前,舒夏打开手机声音,发现阿尔芭发来的消息。
阿尔芭提醒:夏夏,今晚我在酒吧演出,你记得来听我唱歌!
她顿时止步,这才想起要紧的事。她俯身,赶紧向车内的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朋友在附近酒吧找我有事,看来我今晚不能搭你的车回……”
说着,路西奥的手机响了。
舒夏及时闭口,用手势示意他先接电话。
路西奥拿起手机。
他接了电话,放在耳边,听几秒钟,不紧不慢应声:“游戏厅?酒吧?我没什么可推荐的。”
电话那头的费尔南多一怔:“……什么游戏?你在说什么?我要谈晚宴相关正事……”
路西奥:“你今晚就一定要喝酒吗?费尔南多,分手没必要买醉。”
费尔南多:“?”
舒夏在旁边等待时,无聊看着街角流浪汉喝酒及游客拍照的景象。抢劫偷窃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她一看见那些游客随手拿起手机自拍就替人头疼。
电话里的费尔南多:“谁分手了?我单身二十七年以来……”
路西奥:“算了,就这一次,下次别找我。”
费尔南多:“……”
那头,费尔南多立即平静下来,咳了咳:“路西奥,不管你那边是什么情况,我需要提醒你,用这些轻浮的话对第一位刚从行政法院结束工作的法官开玩笑并不合适。”
路西奥视线一转:“好,确定要酒精是吗,我替你问问——”
听到这句,舒夏转回脸来。
路西奥把耳边手机拿远些,问她:“抱歉,我朋友是个俄罗斯人,不太了解本地娱乐场所,你有没有什么好地方推荐?”还顺口补了一句,“我本人平时不常出门消遣,不了解。”
晚风吹乱舒夏的发,双瞳的光也在霓虹背景中摇晃。
她怔了怔,犹豫后,有些茫然地提议:“啊,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指了指街尾方向:“——要跟我一起去吗?我的朋友正在一间酒吧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