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都是老客,少薇很快就逼自己平复好情绪,回到卡座。
她免不了过去陪笑,问玩得如何、酒如何,再看看沙发上有没有新加入的美丽面孔,倘若有,一番巧言令色,力图让东道主再加一套酒,必是贵的那种。
不过这功夫深,少薇岂能学会,不得罪客人就不错了。到最后一桌,眼前递上一只透明杯,少薇跟他对上,正是之前让她去休息的男人。
“纯净水,你可以试试。”
少薇抿了一口,发现真是,遂大口大口地喝了半杯,渴极了。
对方笑:“你小师父没告诉你,在酒吧里不要喝任何人递给你的任何东西?”
少薇捧着杯子茫然:“为什么?”
“因为有人会下药。”
“我们是正规的场所……”少薇局促起来,目光环视一圈。
对方轻笑:“场所正规又不代表人正规,你觉得呢?”
他问:“你觉得我正不正规?”
少薇的目光在他和杯子间来回转,有种悔之晚矣的感觉,将对方逗笑。
他走时递给了她一张名片,上面写他叫宋识因、公司何名,倒没写职位。
近午夜,少薇将他们一行人送上车,却意外地在交通岛的三角斑马线上看见了一个男同学。
同学梁阅是理科班的,但和少薇一起做学校的勤工俭学项目,每周二、周四的活动课,两人一起在校图书馆做分拣、整理、录入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们很少有交集,顶多学校里碰到点一点头。
风吹动了少薇胸前营销制服衬衫的蝴蝶结飘带。红灯在闪,梁阅没过来,也不知道有无看到她。绿灯后,他骑上自行车走了,少薇松了口气。
酒吧还剩零星几桌客人,悠悠让她先下班。穿过池座,少薇一眼也未曾往陈宁霄那桌看。听到乔匀星叫她,一连三声,但她只当没听到,低头匆匆,像穿越那条地下商场甬道。
“这都没听到?”乔匀星纳罕,自讨没趣地坐下了。
今晚的局没什么意思,过不了多久便散了。乔匀星提议去便利店找酒喝,蒋帆一边骂他神经一边把人往自家便利店带,顺便跟陈宁霄说:“本来想说把人安排在这儿的,晚上客人少,出去几步就是公交站,多好。”
陈宁霄撕开口香糖包装封口的那一圈金线,对他笑了笑。
货架上摆满了进口啤酒,乔匀星抱了六七瓶在怀里,天气渐暖了,他准备去室外坐着慢聊慢喝。
一出去,却看到个背书包的女孩子正扶树吐得厉害,书包拉链上褪了色的史迪仔龇牙咧嘴。
是少薇。
乔匀星和陈宁霄都站定了,唯独蒋帆不明所以。
少薇自觉今天没喝多少,不知怎么吐这么惨,也许是开工前吃的那两个冷泡鸡爪不太干净,连肚子也隐隐作痛。
乔匀星走过去,但没太靠近她,递出一张纸巾:“要吗?”
少薇回头,嘴唇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水润,目光稍有些迷离。
“星哥。”
乔匀星赶紧摆手:“别叫我这。”
少薇只好尴尬地咧了咧嘴,改口:“乔匀星。你怎么在这?”
她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其实蛮有味道,自己没察觉。
“我这不跟……”扭头方知陈宁霄不见了,“死哪去了?刚还在这儿。”
少薇顺着他的目光也去找,望进明亮的便利店口,个子高高的黑衣男生正拿了两瓶依云水结账。蒋帆瞬间头大,连忙冲进去让陈宁霄别这么见外。
少薇呆呆的,就这么跟陈宁霄的视线对上。她身体一震,极其想逃,但没成功,被锁在了陈宁霄平淡无波的眼眸中。
眼前递出的手冷白骨感,浮着青筋,手指均匀而长,腕上红绳银链随着动作坠下。
“漱漱口。”
一瓶被拧开了瓶盖的水递了过来,伴随着主人公极简到无的表情和简短的话语。
少薇接过水时眼眶一酸,背过身压了压,方才回到花坛边,小口小口地、动静很轻地漱干净嘴。
蒋帆观察半晌,附耳乔匀星:“谁啊?”
拧瓶盖这么细小的举动犯不上大惊小怪,也不是说他觉得陈宁霄平时不绅士,而是蒋帆自认自己识人颇准,觉得陈宁霄对女人有种说不上来的距离感,不太会主动献殷勤。当然,人是好的。
蒋帆记得高中时有女生被校外黄毛骗了,一个不小心要堕胎,又不敢跟家长说。当时他们一圈人虽然总一起玩,但陈宁霄还是这副游离德行,跟那女生拢共就没说过几句话。结果谁都没想到,最后是他掏了钱让女生去正规医院。
这事后续也有意思,家长知道了,一口咬死是他把人肚子搞大的,信誓旦旦说要他赔,否则就要不顾女儿隐私把事情闹大。不知两方是怎么谈的,反正很快没了下文。那女生养好了身体返校,可能是有点吊桥效应,对陈宁霄产生了不必要的幻想,体育课上支支吾吾对他表白。
蒋帆当时听了一个墙角,画面至今还记得:陈宁霄坐在体育场的铁栏杆上,深蓝的天映衬着他的白t恤。他手里拎了一瓶水,一脸平淡地垂眼看了她片刻,问女生:“抱歉,但是你叫什么?”
乔匀星没蒋帆这么多心理活动,随口回道:“萍水相逢一妹妹。”
他还跟少薇算旧账呢,等她脸上恢复点人色后问:“刚叫你你怎么不理我啊?”
少薇解释:“我没听到。”
“就装吧。”乔匀星毫不留情拆穿她:“不会撒谎别撒。我知道了,”他悟了,“你是不是看到陈宁霄在这儿,不好意思过来?你怕他问你要车漆钱。”
猴年马月的事,陈宁霄拧眉,回忆起来后,冷冷地踹了他一脚。
少薇摇头如拨浪鼓,整个人发烫,不敢看陈宁霄。
乔匀星犯完贱心满意足,问她怎么回去。少薇说公交车。深更半夜的,乔匀星上下打量她:“你?现在?别吧。”
他这根本就是大少爷心血来潮,毕竟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少薇在这里上班、第一天知道酒吧这会儿打烊。
乔匀星提议陪她去路口打计程车,少薇拗不过,心里的计价器已经开始噌噌往上跳了。关键时候,捻了烟的陈宁霄走过来,说:“我送你。”
这话不是冲乔匀星说的,而是直接对少薇。
这回连乔匀星都看他了,诧异掩不住。
乔匀星也同意蒋帆的观点:陈宁霄是一个不需要绅士的人,这意思是指,大部分场合下他都不必亲自彰显自己的绅士,而只需安排、委派。虽然大家都一个圈子里玩,但就是有的人跑腿买水开车门,有的人订餐找场子埋单,有的人则只配插科打诨逗女士笑,而陈宁霄——就是那个只用安然坐着的人。
他没有装逼的需求,讨好谁的需求,回应的需求,被瞩目的需求。他只需要坐那里,就天然获得一切支配权。
其实学生们远没社会上那么懂阶级势力,虽然都知道陈宁霄家世牛逼,但心里也觉得老子也不差。这么围着他、让渡自己的权利,是冲他本人——虽然谁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蒋帆立刻反应过来,主动说:“别,霄哥,我送她回家,你跟乔匀星在这儿边喝边等就行——妹妹别怕,我保证我是好人。”
陈宁霄脸上表情依然很淡,冲少薇扬了下下巴,说:“带路。”
蒋帆被他给二话不说地无视了。
走出了好远,少薇终于鼓足勇气问:“可不可以不打车?好贵。”
陈宁霄淡声:“不是转成营销赚钱了么。”
少薇心里一紧,话语不知滋味:“还没满一个月,没发过工资。”
“那你想怎么?”
“坐公交。”
陈宁霄身上没零钱,公交卡这种东西想当然也没有。少薇便借了他两块钱。将两枚硬币放进他掌心时,抿着的双唇弧度柔和,不敢让他看到,脸低在阴影里,说:“要还的。”
陈宁霄依她:“行。”
乘客寥寥无几,两人并排坐下。只是一站而已,少薇惴惴,希望一路红灯。
她是很惯于安静场合的,像坐禅,往往先能熬走对方。但此刻坐在陈宁霄身边,她的禅定却失效了。
她是初入空门的小和尚小尼姑,搜肠刮肚的,想的都是人间的东西。
“转营销的事……”她好不容易起了个头,陈宁霄却截断了,“我说了,跟我没关系。”
少薇觉察到他气息里的冷淡,转而笑,唇角高高扬起:“那你下次来,我给你打折。”
这是她对每个客人都会讲的一句。
陈宁霄没立刻回应,环着双臂闭上眼睛,看上去很不耐烦。
半晌,平板地吐出了两个字:“随便。”
少薇识相地闭了嘴,双手拄在并膝的两腿上。
又如何呢,就算他对她有了不好的看法,她也没损失什么。
只是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针刺感如此煎熬。
公交缓缓进站,少薇走在前头,陈宁霄随后,下车时瞥见了塑料座椅上的一抹鲜色。
“陈宁霄,我还是想和你说。”少薇一无所觉,稚嫩的属于高中生的身形被裹在不合适的成年人制服里,背影纤瘦单薄,头颈垂着。
她语气急促,没管陈宁霄听没听,怕又被打断。
“孙总和悠悠找我聊了好几次,我不敢答应,因为我觉得这事我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我答应过你。只是后来听说孙总和陈瑞东因为这事闹了矛盾,孙哲元认为陈瑞东没有管好我。你知道的,我一个高中生能来打工,多亏了陈瑞东的心软照顾……你在听吗,陈宁霄?”
身后一直没动静,少薇心底一沉,以为陈宁霄已丢下她走了。转身的动静猝然,漆黑的马尾辫在路灯下一扫,宛如一道彗星尾巴。
“在听。”陈宁霄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少薇一对上他的脸就心跳狠狠一漏,失重似的,剩下的话也忘了,“所以……事情就是这样。”
说完后也不管陈宁霄接没接受这套说辞,故作潇洒道:“就送到这里吧,我过个马路就到了。”
夜色中,城中村如一片混沌晦暗的翅膀在她背后两侧绵延展开,而马路对面的汇樾府却是灯光辉煌如水晶管,能弹奏出人生的风铃声。
陈宁霄在此止步,做了个出其不意的动作——将格子衬衫劈头盖脸扔到了她身上。
“唔。”少薇往后跌了半步,将衣服扒下来,气息和头发都乱。
他的香水味和体温。
她脸红得不明显,不解地望着他:“我不冷。”
陈宁霄已经转身,抬起手散漫地摆了摆:“套上。保护好自己。”
这是两句单独成立的语句,但少薇不知,将胳膊慢慢地套进袖口,秀小的一双。
回家换洗衣服时才知是月事提前造访,难怪小腹总隐隐作痛,而裤子上已是红迹斑斑。
陶巾听着外孙女在脸盆里搓洗裤子的动静,又听一声水花激扬,像是洗着洗着跟谁发起了脾气。
少薇挽膝蹲地,滚烫的脸埋进臂弯里。
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