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楚伶穿衣的侍女退下,又一群侍女鱼贯而入。
有人捧着各式精美的发冠,有人端着胭脂水粉。
楚伶扫了一眼,眉头微蹙。
一直伺候在一边的掌事侍女弯了弯腰,恭敬道:“上神可有喜欢的样式?”
楚伶随手指了样式最简单的玉冠道:“那个就可以了,本尊不用胭脂,撤了吧。”
掌事侍女看了看他那张惨白的没有颜色的脸,为难道:“可是今日是上神与君上大喜之日……”
楚伶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疲惫的叹道:“罢了,开始吧。”
掌事侍女闻言一喜,冲其余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上前替楚伶束发上妆。
片刻后,只听后面有小侍女小声惊叹道:“难怪君上会为上神倾倒。”
话音还未落,那小侍女就被掌事侍女瞪了一下,吓得小侍女惊惶的跪了下来,低着头道歉:“侍婢冒犯了,请上神责罚!”
楚伶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人,玉冠将长发束起,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脸颊淡淡扫了一层胭脂,恰到好处的添了几分血色,只是口脂过艳了些,有种将要向人献媚的艳丽。
想到此处不由在心底自嘲一笑,他现在可不就是在向那人献媚嘛,这妆倒是衬他。
不动声色的掩下眼底的厌恶。
“起来吧。”
“多谢上神,多谢上神。”
小侍女惊魂未定的站起来候在一边。
掌事侍女接过另一个侍女递过来的托盘,传到楚伶面前道:“上神,吉时将至,梨白九鹿香辇已经到殿外了。”
楚伶拿起托盘上的玉如意,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出了上清殿。
候在殿外拉着香辇的九只梨白神鹿屈膝下跪行礼,待楚伶上了香辇坐下后才重新站起来,沿着绯艳的火烧云朝凌霄殿行去,两旁圣洁的雪莲次第绽放,一路霞光氤氲,丝竹靡靡。
挎着花篮的飞天仙女们长裙翩跹肩绕彩带,随行着香辇笑声如铃,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仿若下了一场的花雨,沿路两旁挤满了想要一睹上神姿容的小仙,熙熙攘攘间道贺声不绝于耳。
楚伶却只是垂眸端坐在辇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妆容的衬托下整个人又艳又冷,叫人惊艳之余又不敢过于造次。
一片花瓣从眼前落下,他伸手接住,看着手心里的桃花瓣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出仙宗的桃花树,阿瑶种下了没有……
手指收拢,虚握着那片花瓣藏于袖中。
***
同样一身纯白喜服的东曦耐心的站在火烧云的尽头,嘴角噙着笑,好不春风得意。
站在斜后方的元隐面上没什么表情,眼里却全是忧思。
两人身后分立着文武神官,人人都在笑,像是真心觉得这场婚事是一场天作之合的良缘,欢欣的仿佛与之前劝阻东曦与楚伶成婚的不是同一批人。
梨白九鹿香辇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东曦嘴角的笑意渐盛。
坐在辇中的楚伶眼中却一片晦暗。
众人心思各异。
很快,辇车已行至了尽头,神鹿俯首下跪,楚伶下辇,早已候在一边的仙官立马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玉如意,朗声颂道:“恭贺君上君后有情成眷,良缘如意!”
四下齐声祝贺。
楚伶在一片祝贺声中走向东曦。
东曦看着眼前像是被磨平了棱角,垂眸一脸乖顺的人,倾身凑近,丝毫不介意一众注视他们的目光,在楚伶脸颊落了一吻,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其耳边道:“清渊好香啊。你怎么不笑呢,与孤成婚不开心吗?”
楚伶扬起唇角,温声道:“臣有些紧张。”
东曦拉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轻笑道:“别紧张,有孤在。”
“好。”楚伶应了一声。
两人执手并肩走进凌霄殿,月老早已候在殿内,旁白是一块姻缘石。
楚伶与东曦走过去,众仙神则落座观礼。
月老笑眯眯的道:“君上,上神,一旦缔结姻缘血契,将永生永世成为彼此唯一的伴侣,不以任何一方死亡为转移,天地不灭,此情不朽,请问,您们确定要选择血契吗?”
东曦含笑点头道:“孤对清渊的情意天地为鉴,唯愿生生世世,永生永生皆与清渊永不分离。”
月老接着看向楚伶,“那,上神呢?”
楚伶握紧了手里的那片桃花瓣,半晌未语。
东曦偏过头看他,扣着他手指的手紧了紧,他急忙敛神舒展眉眼勾起一丝浅浅的笑,答道:“亦如是。”
月老心里轻松了口气,大笑着连道了三声“好”,然后道:“接下来,请二位各取一滴精血滴入姻缘石,待契成即可行大婚之礼。”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从殿外传来,“本座不许。”
在众仙神的惊呼声中,一个人影执剑闯了进来。
有人认出来人,当即站起身斥道:“今日是吾君大婚,魔尊此刻前来搅局,是想挑起两界大战吗?”
“那就打啊,谁不出兵谁是孙子!”洛念瑶毫不客气的回怼道。
“你你……”
那名仙官指着他的手都在哆嗦。
洛念瑶却懒得看他,而是看向殿前背对着他的楚伶,一改刚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噙着笑意温声道:“师尊,如昼花我拿到了,这婚不用成了,跟我走,好不好?”
那浅笑温言里全是小心翼翼的祈求。
东曦偏过头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楚伶,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故意当着洛念瑶的面亲了下楚伶的耳朵,低声道:“你徒弟来了,不回头看看吗?”
楚伶颤栗了一下,镇定的表象下却是无人可知的兵荒马乱。
偏偏东曦接着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乖,回头,跟他断清楚。”
说完松开了手,往旁边退了一小步。
楚伶缓缓转过身,在看见血衣褴褛满身是伤站在殿下的洛念瑶时,瞳孔骤缩,蓦然攥紧了手。
模样如此狼狈凄惨,他差点没认出来这人是他的阿瑶……
“师尊,我们走好不好?”洛念瑶的语气越发卑微。
楚伶没有回应,眼底却渐渐爬上了血丝。
坐下一旁的元隐看了眼楚伶,起身走到殿前对洛念瑶道:“今日毕竟是清渊大喜之日,魔尊若还顾惜与清渊之间过去那半点情分,就赶紧回去吧。”
洛念瑶没搭理他,继续对楚伶道:“师尊,你答应我的,那晚你承诺过的,你忘了吗?”
楚伶突然笑起来,怜悯的看着洛念瑶道:“我骗你的,你还真信了啊?”
“什么?”
“我说,我-骗-你-的。”
“不可能,师尊你是不是不信我?我真的取到花了。”洛念瑶将如昼花从芥子石里取出来,想递到楚伶面前,却在中途被元隐拦了下来,他只好站的远远的冲楚伶献宝一样高捧着花道,“给,你看。”
楚伶缓步走过来。
元隐见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退到了一边。
楚伶接过花,捻着花茎转了转,看着眼底迸出喜色的洛念瑶,猛然将白色的花摔在地上,娇弱的花瓣骤然零落一地。
楚伶抬脚踩上去碾了碾,讽刺道:“一朵如昼花就想换我弃君后之位跟你走?魔尊大人,你的情意好廉价啊!”
洛念瑶眼底的光一下子灭了,恍惚的低头看着地上稀烂的残花,红着眼睛微微颤抖着。
“为什么?”
“本尊应该提醒过你吧,尔等魔物,不配观礼,没想到连修罗城都困不住你,啧,还不快滚!”
“原来,师尊将我骗去修罗城,本意真的是想杀了我啊!”洛念瑶喃喃自语。
“……”楚伶不知道洛念瑶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可眼下却也只能承认道:“是啊,你明白就好,只是终究是我判断失误,魔尊没死在修罗城真是可惜了。滚吧,今日大喜本尊不想动手,你别误了本尊的良辰吉时。”
洛念瑶抬起头,眼睛赤红的盯着楚伶,指着东曦咬牙问:“他就这般好?君后之位就这般好?”
“比你好。”楚伶佯装不耐的回道。
洛念瑶怔了一瞬。
他突然觉自己又可笑又可悲。
他为一句戏言在修罗城里九死一生,他眼前这个被他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却在他人身下婉转承欢,与人春宵帐暖。
“好,好,楚清渊,好得很!”
洛念瑶笑得狰狞,一字一句咬音道,哀极怒极激化了内伤,骤然喷出一口血。
楚伶手指微动,差点没忍住想要上前搀扶,急忙转过身不再看洛念瑶,冷冰冰的道:“魔尊请回吧。”
洛念瑶死死盯着楚伶的背影,哑声质问:“最后想问师尊一句,决定杀我之时,你可曾有过半点心疼?”
“未曾。”楚伶答得毫不犹豫。
“那我对师尊来说究竟算什么,我不信师尊曾对我的好都是假意!”洛念瑶像是抓着最后一束光般吼道。
楚伶叹道:“不过是玩物罢了,任谁养一只灵宠久了都会存点真情,可玩物也只能是玩物,死不足惜。”
洛念瑶失力般踉跄后退了一步,“呵,原来是这样啊。真不愧是草木之身、斩情问道的清渊上神,我居然在渴求无心无情的神明爱我。”
“知道就赶紧滚。”楚伶沉声喝道。
旁观的东曦上前抚掌笑道:“精彩!精彩!大婚之日能看到如此好戏,真是令人兴奋啊!”
说完搂住楚伶的腰,下颚抵着楚伶的肩膀,看向洛念瑶的眼神如毒蛇一般,亲昵的对楚伶道:“清渊,来者是客,你怎么能一直赶人家走呢?”
楚伶心一抖,强作镇定道:“我不想看见他。”
“那,杀了不就好了!”东曦亲了下楚伶的脖子,撒娇般道:“清渊,今日就用他的血来为你我助兴可好,我想要他的龙筋成为床笫间的情趣之物呢。”
“……”
楚伶藏在袖中的手在抖。
东曦眯着眼在楚伶耳边温声道:“清渊,孤要你用千秋此意,亲手杀了他。”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楚伶深吸了口气,召出千秋此意道:“如君所愿。”
东曦松开手,抱臂立于一旁。
洛念瑶看着转过身提剑走过来的楚伶,摇头哀声道:“师尊,不要!”
“阿瑶,你怎么总是不听话啊。”
楚伶叹息般低语,抬手却毫不留情将剑刺入洛念瑶的心口,一剑贯穿。
一个红衣身影凌空掠来,凌厉的刀芒砍向楚伶,楚伶条件反射闪身躲开。
晏情扶着奄奄一息的洛念瑶“啧”了一声,摇头道:“痴儿,都说了为一个骗你的人不值得。”
然后看向楚伶,挑眉道:“果然啊,上神就是我这位小侄孙的心上人,不过今日这一剑算是斩断你们间的孽缘了。人我就先带走了,祝两位新婚燕尔,福寿恒昌,千万别再联手来祸害这个痴儿了。”
楚伶没有出手阻拦,只怔怔的站在原地,手脚发冷。
东曦竟然也没计较,像是很满意他刚才毫不犹豫刺的那一剑,拿出青莲盏递到楚伶面前,笑道:“清渊,你做的很好,孤现在相信你的心意了,这是答应予你的定情信物。”
楚伶木纳的接过,脑子里想的却全是洛念瑶的伤势如何,虽然刚才那一剑他有意避开了要害,可洛念瑶原本就是重伤之身,能受得住吗?
东曦眼神一沉,揽过楚伶当着众仙神的面强吻了下去。
楚伶回过神下意识要挣扎,突然想起来什么,收起青莲盏,一边主动回应着东曦,一边悄然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地扎进东曦的后背心,此伤足以致命。
没有神力波动,没有杀机,以至于在楚伶动手之前没有任何人察觉,甚至连东曦自己都未觉察出楚伶的意图。
东曦猝然推开楚伶,难以置信的瞪着楚伶表情狰狞道:“你是装的。”
楚伶抬袖用力擦了擦嘴,冷着脸道:“不然怎么杀你。陨天精铁本就是逆天的神料,锻造之物可无视天道规则,这一次,天道保不住你,呵,东曦帝君,你输了。”
“原来你去混沌之海实则是为了取这个东西。”
东曦仰天大笑起来,直笑的咳出了血才停下来道:“孤没输,楚清渊,你看看你,你的心跟孤一样脏,你也跟孤一样成了不折手段的恶鬼,哈哈哈哈!”
众仙神陡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惊慌之余纷纷起立,和冲进来的天兵天将一起围住楚伶,还有人喊着快请医官。
东曦狞笑道:“楚清渊,你还记得缠丝魄吧,一直没告诉你,那妖蛊一直以孤的气血为生,沉睡之时每隔半年就要吸食一次孤的气血,否则就会开始咬噬宿主的血肉,直到将宿主折磨致死为止。你我之间还没完呢,我等着你。”
说完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全是一起毁灭的癫狂。
笑声仍回荡在大殿里,人却已经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了去。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众仙神回神,当即对楚伶发难,却没有一人敢真的上前,只警惕的围着他。
楚伶环视了一圈周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心情,就是突然心想,啊,这是他守了万年的天界。
元隐冲上前护着楚伶,对众仙神怒道:“东曦近百年来有多荒唐你们不是不知,身为帝君德不配位早已该死,清渊何罪之有?”
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文鸿神官厉色道:“无论如何,东曦帝君都是天道的选择,逆天弑君便是大罪,其罪当诛。既明殿下如此护着罪神清渊,莫非是早就与其串通一气,好借此上位不成?”
“放肆!”元隐怒喝。
楚伶拉住元隐,这种场面他早就预料到了,所以他当初才会让元隐答应他三个条件,这群固执、奉天条律例为铁则的仙神,是容不下他的,且不会以任何人的意志而有所改变。
将青莲盏暗中交给元隐,低声道:“殿下记住答应我的事,后面就交给殿下了。”
元隐拉住他,悄声劝道:“这里我拦着,你快走,离开天界。”
楚伶笑,他离开又能去哪里?
上次能活着从混沌之海回来,就是答应了海神从此往后再也不回混沌之海。
那个生养他的地方,他再也回不去了。
除此之外,天下之大,还有何处能容得下他?
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有阿瑶在他预料之外。
不过这样断干净也好,就算之后知道他死了,阿瑶这么恨他,应该就不会难过了,说不定还会觉得快意。
他叹了口气,推开元隐的手,上前两步,抬手脱下婚服,去冠解佩,只着了一身素衣道:“罪神清渊,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