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之语,可谓算尽人心。
曹睿与董昭又谈了片刻,方才走出西阁。此时司马懿与三位侍中皆已回返,正候在院中等待着皇帝。
从董昭处出来,曹睿心头的悲伤之情淡了一些,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站定后丶曹睿对走过来的司马懿说道:「司空,尚书台为大司马议个谥号吧。」
「除了谥号外,将大司马的长平侯袭给大司马长子长思。大司马封邑多,再酌情分出些丶给他次子德思。」
「是。」司马懿拱手应道。
曹睿继续说道:「另外,让礼部尚书徐宣即刻出发,前往寿春丶迎大司马棺椁回洛阳。记得遣人去羽林左军去通知长思,让他速去。」
「朕现在不忍见他。」
司马懿叹了一声:「陛下仁心。臣会让徐宣和曹肇二人下午就走。」
「嗯。」曹睿道:「司空和尚书台还有何事?」
司马懿略有不解:「臣……没其他的事情了。」
「那好,」曹睿嘱咐道:「朕心中悲伤,辍朝七日以示哀悼。若无重大之事,就不要来寻朕了。」
「遵旨。」司马懿有些迟疑,开口问道:「这是陛下首次辍朝,臣等还要来宫内当值吗?」
曹睿转身欲走:「朕自辍朝,干西阁东阁何事?」
「是。」司马懿在后面俯身一拜。
所谓辍朝,只是不举行朝议罢了,而非国家政事暂停。若有大事,当然还是可以禀报的。
对于曹睿本人来说,则是停止与臣子议事,告别纷扰丶静心思考。
曹睿迈步向书房走去,三位侍中紧随其后。
倚在躺椅上后,曹睿看向徐庶:「徐侍中现在去寻满将军,你二人下午一起去武学的毕业总结。告诉牵招丶下午朕就不去了。」
徐庶行礼后转身走出。
曹睿又看向裴潜:「裴侍中负责许昌校事,将豫州丶徐州丶扬州两年来的档案都悉数拿来,朕这几日要看。」
裴潜领命而去。
书房中只剩辛毗一人了,曹睿叹了口气:「大司马已逝,朕还是要给大将军去一封信的。」
「辛侍中替朕执笔,将你所闻之事都写进去。就在此处写,写完了朕会看。」
「遵旨。」
辛毗与曹真最为相熟,而皇帝也知晓这一点,每逢与曹真沟通之时,都会让辛毗代笔。
辛毗也是久经案牍之人,笔走龙蛇之下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写好了书信。
曹睿接过书信看了几眼,点头道:「可以,用印吧。」
「朕上次从雍州回朝,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也该遣人去看一看了。」
「辛卿,」曹睿抬头看向辛毗:「辛卿持节丶替朕走一趟关西吧。」
外出巡视,历来都是御史台的工作。
而持节巡视,还用的是侍中,这在本朝并无先例。辛毗听闻此语,显然颇为意外。
辛毗拱手问道:「臣领旨,但却不知陛下想让臣去看些什麽?」
曹睿淡淡说道:「将书信送至大将军处,在陈仓丶上邽丶祁山丶沓中丶武都丶汉中各处都看一看。」
「巡视一番此前要修的城池要塞,再替朕看一看前两期的太学郎们。」
辛毗想了一想:「陛下方才所言六处,沓中是最远之地。若臣走这麽一圈,非三丶四个月不能回返。」
曹睿道:「该走多久,就走多久。」
「辛卿本来就掌关西校事,又曾在长安督粮,在侍中里对彼处最为熟悉。」
「朕估计等辛卿年后回来,朕已经到了许昌了。届时你我君臣二人可在许昌相见。」
辛毗拱手应下:「谨遵陛下旨意。不知陛下想让臣何时动身?」
曹睿反问:「辛卿几日能行?」
辛毗道:「臣手上还有些许事务,还要一丶两日才能安排好。」
曹睿点头:「那就三日吧。」
辛毗施了一礼,而后走出。
将政事都尽数安排了下去,曹睿本人也难得空闲了下来,在虎卫的扈从下向后宫走去。
自从上次从孙昭仪的宫中出来,曹睿已经在书房中宿了两日。
如今心中烦忧难解,后宫中最好的去处丶当然还是孙昭仪这里。
孙鲁班不仅如同解语花一般,性子也是一等一的温柔善抚。
虽是白日,曹睿依旧枕在了孙鲁班腿上,微微摇晃着闭目养神。
孙鲁班也是知趣的,一边用手轻柔为皇帝按着额头,一边在口中轻声哼唱着些什麽。
曹睿轻声问道:「大虎,你唱的这是什麽?」
孙鲁班柔柔答道:「这是妾幼时丶妾母亲常常给妾唱的。有些当地腔调,陛下应该听不懂吧?」
「吴越之地的方言,朕确实听不懂。」曹睿问道:「步夫人在武昌可还安好?」
孙鲁班轻声:「我母亲好着呢,就不劳陛下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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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也真是有趣。每次提到妾的父亲,就要喊打喊杀丶视作仇人一般。而提到妾的母亲,反倒如同寻常夫君对长辈一般,开始得体起来了。」
曹睿道:「朕与你父亲并无私仇,不过朕作为大魏君王,与你父所代表的吴国丶有不可共存之理罢了。」
「朕还是第一次听你提起此事。怎麽,怨朕了?」
孙鲁班笑道:「妾不怨。为人君王的,说不得有多少人视他为敌呢。陛下在妾面前这般光明磊落,已是伟丈夫一般。」
「不过妾也在想,不知天下有多少人在恨陛下呢?」
曹睿感慨道:「恐怕也不会少了。」
「朕即位后亲征两次,一次征吴丶一次征蜀,而吴蜀两国战死丶俘虏的兵士至少超过十万了。」
「人人有家丶有父母妻儿。在他们看来,你面前这个如意郎君,正是他们眼中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人。」
孙鲁班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陛下为天下之主,承天下之重丶自然也要担了这些干系的。」
曹睿道:「大虎,你知佛门吗?」
「佛门?」孙鲁班反问:「洛阳城郊有个白马寺,去年刚刚修葺完好。是那个佛门吗?」
曹睿微微颔首:「是那个佛门。」
「佛门里讲因果丶讲缘法。大将军通了西域之后,于阗的胡僧已经来了洛阳数次了。去年大鸿胪崔林找了朕说此事,朕才点头应下。」
孙鲁班却问道:「何为因果?妾身不懂。」
曹睿解释道:「譬如朕方才所说,大魏与吴蜀交战丶使十馀万家庭破灭。」
「朕是大魏皇帝,大魏将士杀人是奉朕的命令,这就是因。」
「而吴蜀的十馀万家怨恨朕,这就是果。」
孙鲁班似懂非懂:「若按陛下所说,妾随父亲出征,这是因。被陛下派人捉到丶又成了陛下的妾,这就是果了?」
曹睿应道:「如你所说,正是这般。」
「不过朕这两日一直在想,大司马这般坠马丶又是承了什麽因果?」
「若朕没办法弄清这种因果,有朝一日丶这种因果会不会来到朕的头上?」
孙鲁班惊呼一声,捂住了曹睿的嘴:「陛下休要胡说!休要说这些不吉利的事情!」
曹睿睁开双眼,看到孙鲁班担忧的眼神后,笑道:「朕没胡说,只是随便想想罢了。」
孙鲁班嗔怪道:「陛下是妾的夫君,妾不准陛下想这些。陛下是大魏天子,不可能有这种意外的。」
曹睿道:「朕信你之语,不再说了。」
「大虎,朕有意给两名皇子封王。你可有心仪之地?」
孙鲁班双眼微微泛红,竟噙着些泪水。不多时,竟有几滴眼泪落在了曹睿的额头上。
孙鲁班啜泣道:「陛下这是怎麽了?不就是死了一名大臣,天下难道就缺他一人了吗?」
「两名皇子都是小儿,话都说不利索,如何就要封王了?」
「陛下先是和妾说什麽受人之恨丶又说什麽因果,臣妾不想听。只想陛下心绪好转,振作起来。」
曹睿轻叹一声,抬手抚着孙鲁班的侧脸:「好,朕答应你,不论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