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亲至,本就是表达一个重视臣子的态度,没人会追究什麽细节。
除了曹睿本人以及随军出征的大臣外,其馀在洛阳的众臣早就来过,没有再拜第二次的道理。
因而将空间都留给了皇帝丶王肃以及司马懿丶辛毗等寥寥几人。
祭后,曹睿也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当着众人的面问道:「王卿,待王司徒百日卒哭之礼后,是否要朕下令夺情?」
皇帝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瞬间安静了,纷纷将目光投向王肃。
司马懿对于王朗丶王肃父子受到的宠信早就有些不满了。
而此时除了司马懿外,辛毗也同样皱眉盯着王肃的面孔来看。
不是,你王肃不过三十馀岁丶何德何能主动让皇帝问你是否要夺情啊?
大家都是侍中,凭什麽你与陛下私交这麽好??
就凭你是王朗儿子?
其实刚才曹睿的话语之中,用词并不准确。用『夺情』二字不妥,该用『起复』二字。
所谓夺情,乃是和丁忧相对的一个政治词语。
父母死后,官员需要去职返家守丧,称为丁忧。若匿而不报丶隐瞒家中父母丧事,若经查出则会严惩。
而若朝廷根据需要丶不许官员丁忧,这种事情被称为夺情。
如果已经开始服丧,但丧期未满丶被朝廷叫出来做官上任,这样被称为『起复』。
对王肃,用『起复』合适。
可不管皇帝用词准确与否,表达出来的对王肃的重视,足以让众人侧目了。
王肃神色一凛,恭敬一拜:「启禀陛下,臣自年幼之时就得臣父亲传,素习儒学丶日日不辍。如今正值臣父丧期,请陛下准臣守满三年之丧。」
曹睿瞥了王肃一眼。
他没和王肃客气,自然也认为王肃没有和他客气。
若王肃想做个世俗礼法上的孝子,那就随他去好了。
曹睿轻轻点头:「三年吗?那便是二十七个月?」
「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王肃答道:「臣已经考证过了,郑玄所言二十七个月乃是妄语,二十五个月才是正理。」
曹睿并无什麽意见,二十五个月也好丶二十七个月也罢,皇帝从不需要纠结细节。
但一旁的辛毗皱眉问道:「子雍,夙来都是二十七个月。不知子雍之论丶是哪里比郑公之说少了两个月?」
王肃乾净利落的答道:「郑玄所语二十七个月,乃是依照间传所言,期而小祥丶期而大祥丶中月而禫。」
「既葬十三月小祥,二十五月大祥。郑玄将『中月而禫』的『中』字解作『间』,而在下将『中月』指作『月中』。」
「如此而言,就差了两个月。正合《三年问》中『三年之丧,二十五月而毕』之礼。」
辛毗刚要接着发问,就被曹睿笑着打断了。
「左右不过是个礼制上的事情,王司徒本是大儒,子雍也是饱学之士。既然他能解释的通,就按他说的来也无妨。」
「臣知晓了。」辛毗面色平静的答道。
辛毗出言相争,本是想试探一下皇帝之意。如今皇帝已经拉偏架了,也就无需再试了。
随侍在皇帝面前,哪有那麽多喜怒和好恶?不过是根据政治需要做出的姿态罢了。
死的是王肃自己的爹,须和旁人无关。
不过,辛毗仍在心中揣摩着。皇帝这麽纵容王肃,是要王肃来做些什麽?且看两人如何分说吧。
王肃谢过之后,曹睿又张口问道:「王司徒可有什麽遗愿?若朕能办的,就为王司徒办上一办。」
王肃借着机会从袖中摸出了一本册子来,双手呈到了皇帝面前:
「禀陛下,臣父生前着有文集三十卷,其中最为得意之作丶就是这本《周易传》了。」
「臣父的遗愿,就是想将这本《周易传》广布天下,还望陛下成全,臣感激不尽。」
曹睿看了王肃一眼,伸出右手接过了这本《周易传》。打开册子翻了几页,高深之处看得似懂非懂,又将册子合上了,攥在了手中。
「朕也不细看了。」曹睿道:「王卿的学问朕是知道的,王司徒的学问朕也清楚。朕且问你,此本《周易传》中可有谶纬丶灾异等事?」
「全无谶纬和灾异!」王肃认真回道:「臣父与臣素来不认这些!臣父毕生心血丶尽在这本《周易传》里了。」
曹睿点了点头,转身将手中的册子塞给了曹植。
「皇叔替朕看看吧,若没什麽问题,送到太学去当教材。」
「臣遵旨。」曹植双手朝前接了过来,小心的将其放在了怀里。
一个攥着,一个放在怀里,这就是文化人对待书籍的珍惜了。
曹睿缓缓说道:「既然王卿精通周易,朕倒有一事要让王卿给朕解惑了。」
「朕在陈仓郊外,亲眼见到百姓淫祀董卓鬼魂,还在长安见了汉武帝求仙的承露盘……」
曹睿将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而后说道:「民间有很多习俗糟粕,朕欲尽数将其摒弃掉。」
「而汉朝历经四百年,文化底蕴不可谓不厚重。朕有意要保留汉朝那些好的东西丶又想彰显大魏新朝气象。」
「先帝在黄初年间没来的及做这些事,如今朕征蜀归来丶也该完成先帝未尽的心愿了。」
司马懿在后听着皇帝之语,脑子里不由得直撇嘴。先帝就想着打赢吴国,哪里想过这种高端的事情了?
拿先帝出来当幌子,这不是死无对证吗?
王肃皱眉站在原地思索了半晌。
曹睿也不急,又转头走到王朗牌位前重新添了几炷香,而后又转了几圈,透过堂门丶瞟了几眼在外无所事事丶闲聊着的大臣们。
再度走回到王肃面前之时,王肃终于想明白了,拱手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大魏承天之命,代汉室统御天下,朝廷祭祀之典理应与汉朝不同。」
曹睿出口问道:「如何不同?」
王肃道:「汉时祭祀上天,皆祭『六天』,而非祭『一天』。」
「大魏新朝气象,理应正本清源,祭祀正确的『一天』,而非『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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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朕有些糊涂了。」曹睿叫停了谈着儒学理论的王肃:「卿说的这个『六天』和『一天』,都是些什麽意思?」
王肃问道:「臣敢问陛下,『天』有一个丶还是有六个?」
曹睿皱眉:「王卿此语荒唐!天就是天,自然只有一个,哪里有六个的道理?」
堂中众人也都纷纷盯着王肃看。
或许是皇帝的声音质问的大了些,华歆仗着年高德劭丶从堂外不请自来,走到了几人身侧。
王肃又问:「臣再问陛下,先帝是由人所生的吗?」
曹丕是由人所生的吗?
司马懿皱眉上前半步,指着王肃高声喝道:「王肃!不得在陛下面前妄言!」
「且住。」曹睿冷冷看了司马懿一眼,抬手拦住了他,而后朝着王肃问道:「朕不觉得卿会在朕的面前发狂。」
「莫要卖关子,说清楚丶到底是什麽意思?」
王肃瞟了司马懿一眼,转头正脸看向皇帝:「禀陛下,先帝是由人所生。武帝丶太皇太后皆是人非神。」
「汉高祖斩白蛇而兴,号为赤帝之子。」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夏,白帝之子;殷,黑帝之子;周,苍帝之子。」
「夏丶商丶周丶秦丶汉,始祖皆是由神感应而生。」
王肃说着说着,司马懿也随即醒悟过来,退后两步丶讪讪不发一言。
刚才的言语实在有些过激了!王肃乃是当世大儒,实在不该一时兴起丶在陛下面前质疑王肃的。
曹睿也是若有所悟,直接看向王肃:「王卿继续,朕在听。」
王肃道:「天有青丶赤丶黄丶白丶黑五帝,历朝帝王的先祖丶都是其母与五帝之精相感而生。」
「帝王为天子丶所感的五帝之一即为感生帝。」
「臣敢问陛下,曹氏又是五帝之中,哪一帝的后代呢?」
曹睿背过手来,十分熟稔的说道:「武帝曾作《家传》,称曹氏乃是曹叔振铎之后。亦有称『曹氏族出自邾』。」
王肃又问:「或为黄帝之后,或为祝融之后,曹氏先祖亦不可考。陛下欲选哪一帝为先祖?」
曹睿嗤笑道:「所谓青丶赤丶黄丶白丶黑五帝,不过五方精气罢了。曹氏得天下而为天子,岂需假藉此等怪谈?」
「朕以为此言颇为滑稽!」
王肃拱手道:「不论汉礼还是郑玄之言,祭天之时丶皆是以先祖陪祀感生帝。因而五方五精帝,也被一同视为天帝。」
「因而汉朝祭天,祭上帝以及五精帝,共计六天。郑玄亦为此注解。」
「东方青帝灵威仰,太昊陪祀;南方赤帝赤熛怒,炎帝陪祀;中央黄帝含枢纽,黄帝陪祀;西方白帝白招拒,少昊陪祀;北方黑帝汁光纪,颛顼陪祀。」
「以臣之见,郑玄六天之言谬矣!」
「陛下若不欲附和此等怪论,不欲以五方帝之精气为先祖。」
「则大魏不与汉同,应祀『一天』而非『六天』,以正视听丶恢弘新朝礼制气象!」
「天体唯一,安得有六?」
王肃躬身拜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祀。请陛下细察臣适才所言!」
看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司马懿摇头轻叹了一声。
郑学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