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印?」
曹睿借着酒意看向夏侯献,笑道:「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吗?」
司马懿在酒宴中一直观察着皇帝的神情,听闻这句话语之后,竟愣了一下。
这句话说的不是苏秦吗?
夏侯献不知苏秦的典故,摇了摇头道:「陛下,程申伯会的就是相印。如相面丶相马的那种相印。」
这下轮到曹植这个文士纳闷起来了:「真是怪事!印还能拿来相?」
众人也一并好奇看向夏侯献。
「真是如此!臣岂敢当着陛下的面说什麽诳语呢?」夏侯献连忙解释道:「不如将程申伯唤来,一问便知!」
曹睿笑着点头:「好啊,那就命人速去将程申伯唤来!」
「不过,程申伯乃是大魏将领。虽说职位不够丶没能来此饮宴,若是只见他唤来问话,也未免有些辱他了。」
「来人,为程喜加个桌案,让膳房新做些菜肴来!」
司马懿拱手笑道:「陛下真圣君也!如此爱臣,臣属如何能不归心呢?」
曹睿朝司马懿看了一眼,嘴角扬起摆了摆手,并没多说什麽。
众人继续宴饮,大约两炷香左右的时间,程喜走入堂内,拜道:「臣程喜拜见陛下!」
曹睿笑着指了指放在自己身侧不远处的桌案:「夏侯康仁说程卿擅相印,因而朕将你唤来见识一下。坐到朕身侧来吧,先用些酒食,朕稍后问你。」
程喜谢过皇帝之后,就依皇帝方才所说之语,坐下认真大口用起酒菜来,狼吞虎咽的样子惹得堂中众人大笑。
曹睿虽然微醉了,却也明白程喜乃是文武兼资丶如同昔日郭淮一般的将领,绝非许褚那种粗犷少文的。这般做派,想来也只是为了给皇帝留下些好印象。
没过多久,程喜抹了抹嘴丶转头向皇帝拱手道:「谢陛下赐宴,臣已经用好了。」
曹睿点头:「程卿,到堂中来,给朕和众卿一齐看一看,你的相印是如何相的。」
程喜也不怯场,直接来到堂中丶拱手应道:「禀陛下,所谓相印法,乃是形法的一种。」
「而形法,上到九州万里之形势丶中到人及六畜之骨相丶下到各色器物之形容,皆可相之。」
「如同音律长短丶其声各异,相法并非鬼神之说,不过显现自然罢了。」
曹睿神色略微凝重了些:「九州形势,都可以用形法来相?」
程喜点了点头:「相术种类甚多,如如相人丶相牛丶相马丶相鹰丶相鹤丶相笏丶相印等等,世上之物无不可相者。」
「臣只善相印,不善其他。」
曹睿又问:「程卿,你的这个相印之法,都能用印相些什麽?」
程喜对答道:「运势兴衰,吉凶祸福,命运休戚,皆可以用印来相。」
曹睿继续问道:「若以程卿之言,那若朕把传国玺给你来相,是不是就可以相出国运来了?」
程喜先是一愣,随即便犹犹豫豫答道:「似乎可以……」
司马懿在席中霍然站起,毫不客气的指着程喜正色道:「程申伯不得妄言!玉玺不过死物,安能定国之兴衰?汝不得蛊惑陛下!」
程喜被司马懿吓到了,言语愈加犹豫了起来,还朝司马懿拱手以对:「司空,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曹睿看向司马懿:「朕也没有这个意思,司空也勿要吓他了。」
司马懿沉默的向皇帝拱手示意,随即坐下。
曹睿问道:「既然能测吉凶祸福丶命运休戚,是不是仕途前程也可以相了?」
程喜点头应道:「回陛下,是可以相的。」
「如何来相?」
程喜答道:「相印的方法分为三种。」
「其一,可以根据铸印过程中发生的徵兆,来验证事情的发展。」
「其二,可以根据印上文字的正讹与否丶形制样态,来占卜吉凶。」
「其三,乃是以印作为占卜的用具,观其形状纹理来进行占卜,犹如古时烧龟甲而断吉凶一般。」
曹睿想了想说:「若是朕让你用印来相人的前程,其人又不在这里,可以如何来相?」
程喜答道:「可以用第一种和第三种,观做印过程中的徵兆丶以及印成之后的纹理。」
曹睿点了点头,随即看向众人:「程申伯的相印法的确有趣,诸卿以前听说过吗?」
司马懿丶辛毗丶杨阜丶牵招等人纷纷表示并未听说过。
程喜站在原地解释起来:「陛下,臣的相印法是从御史台印曹的印工宗养所传,宗养是从崇文观韦诞韦仲将出所学,而韦仲将是从陈骠骑处所学。」
曹睿皱眉:「朕只知道韦诞善书法丶善制墨,他竟然还会相印?」
「而且你说的陈骠骑,是骠骑将军陈群陈长文吗?」
「正是。」程喜答道。
在坐众人听闻陈群之名,一时间都啧啧称奇了起来。
曹睿扭头看向司马懿:「司空知道陈骠骑会相印法吗?」
司马懿尴尬一笑:「臣与陈骠骑共事多年,却对此事半点都不知道。」
曹睿轻轻颔首,并且沉默了几瞬。
皇帝没有说话,堂中众人的目光也都一同注视在了皇帝身上。
曹睿此刻心中在想,身为皇帝丶真能将一个臣子完全了解吗?
陈群年已六旬了,和他同朝为臣二十年的司马懿丶都不知晓陈群会相印。若非今天在长安丶在酒宴中由偏将军程喜所说,恐怕这事也就无人知晓了。
那曹真呢丶司马懿呢?甚至是毌丘俭丶姜维呢?自己真的能了解他们的全部麽?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曹睿轻叹一声:「既然程卿提到了陈骠骑,如果朕让你为陈骠骑来相仕途,该如何相?」
程喜想了想答道:「请陛下允许臣现在为陈骠骑刻印。」
「好!」曹睿说道:「来人,去寻符节令取一块碧玉和刻刀来!」
「程卿,就刻『陈长文印』四字就好了。」
程喜点头应下。
皇帝做事总是百无禁忌的,尤其是对一个在此地隔着十万八千里的陈群陈长文,给他刻个私印丶根本没人在意。
不一会儿的功夫,毌丘俭为程喜取来了刻印所用的碧玉和器具,而曹睿将毌丘俭唤来自己身边。
毌丘俭将耳朵凑到了曹睿近前,曹睿低声道:「朕欲召陈骠骑回洛阳为司徒。将此事告知司马丶辛丶杨丶曹丶牵丶朱六人。」
司徒?让陈群顶替死了的王朗丶作为大魏的新一任司徒?
不过毕竟是骠骑将军陈群,年龄丶资历早到了可以做三公的程度,也没什麽值得稀奇的。
毌丘俭点头应下,缓缓走到堂中,一对一的丶和皇帝点名的六个大臣都说了一遍。
每个人听到消息的时候,几乎都是略微思索,然后点头应下。
陈群来做司徒,属实是在意料之中,没什麽值得奇怪的。
曹睿与毌丘俭耳语之时,程喜已经左手持碧玉的印胚丶右手持刻刀,开始刻印了。
汉时私印的一般形制丶乃是八角十二芒。若要更详细描述的话,大约是在一个立方体上丶再加一个梯形立方体。
若是简单刻印的话,所需时间最多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就在众人交谈之中,程喜将已经初步刻好的印鉴,放在双手手心之中反覆摩挲,并用指腹细细感受着印鉴四周的纹路与沟壑。
曹睿瞧见了程喜的模样,还注意到程喜在抚摸印鉴之时,不仅双眼紧闭丶神情还颇为庄重,好似在对待一件十分庄重肃穆的事情。
可能这就是心诚则灵吧。对于这种无伤大雅丶又十分罕见的稀奇之事,曹睿虽然不信丶但也一直是以欣赏的眼光来看的。
哪怕就当表演或者魔术来看,那也值回票价了!
几瞬之后,程喜睁开了眼:「禀陛下,臣已奉旨将陈骠骑之印刻好,并且已经相印完毕。」
曹睿点头:「将印拿给朕看看。」
「遵旨。」
程喜双手捧着印鉴缓步向前,呈在了曹睿面前。
曹睿细细端详着手中的这一方小印,看来看去,属实没发现有什麽特别的。
曹睿抬头问道:「程卿直接说结论吧,朕不懂你的相印之法,也属实看不出这个印鉴的特别之处。」
程喜退后两步,拱手应道:「禀陛下,臣刻印之时如有神助丶顺畅至极,并无任何异常,此一吉也。」
「此印狭广薄厚均一,并无失衡之处。棱角分明丶线条直如弓弦。左右宽博丶文彩斑斑丶光泽洁净,此二吉也。」
「印纽处平整无暇,且隐隐有山纹云纹,此乃印主人升迁之兆丶且大利子嗣。」
说罢,程喜拱了拱手:「臣从相印中发现的是,陈骠骑将要升迁丶并且利于子嗣。」
曹睿双眼微微睁大,双手轻拍丶忍不住赞叹起来。
此前听毌丘俭说了陈群任命的司马懿丶辛毗丶杨阜丶曹洪丶牵招丶朱盖六人,也都尽皆惊讶,感慨不止。
程喜看了眼左右,犹豫问道:「敢问陛下,不知臣说对了没有?」
曹睿点头:「程卿说对了。不过具体怎麽对的,等你到洛阳时便知。」
「不过,程卿,相印之时丶有相出不好结果的示例吗?」
程喜拱手答道:「陛下可还记得许允许士宗?」
曹睿点头:「朕记得,因浮华案被朝廷流放了。」
程喜应道:「许允亦会相印。他在任选曹郎之前,刻官印三次而不成,许允称这是受辱之兆。」
「等印曹派人将官印送到许允处时,许允细细询问送印之人,才得知这枚官印曾被送印者不小心坠入厕中。」
「许允不过数年之久,就在任上因罪而被流放,似与前事呼应。」
曹睿吸了口气:「许允自有获罪之道,不过竟真能在数年前丶从印中看出来?」
辛毗在旁冷冷说道:「既然他自己会相印,数年之内又不知谨小慎微,实乃他自己招祸!与印无关。」
曹睿合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