毌丘俭不知何言以对,曹睿对他可是有话说的。
或许由于毌丘俭是新朝臣子丶或是毌丘俭更年轻些,又或是二人之间的关系更紧密些。此时曹睿的这些话,倒像是感慨和总结一般。
「朕以前颇为喜欢一句话,万方有罪丶罪在朕躬。」
曹睿半倚在榻上,看着帐门的方向,轻声对毌丘俭说道:「此前在赤亭之时,张合带着满身的血腥气走进大帐中,向朕动容陈述战事惨烈,朕就是拿这句话劝解张合的。」
「可朕病了这麽一场,在榻上躺了这麽多天,午夜梦回之时常常想起赤亭处的尸横遍野。」
曹睿笑了一声:「这时朕才明白,朕是个皇帝丶是个君王丶是大魏的统治者,但也只是个人,并非是什麽神仙。」
「朕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担住这麽重的因果,也不可能真的将万方之罪承受住。」
毌丘俭出身东宫文学之臣,少年时便与皇帝相识。
皇帝未登基时,身为先帝长子身份尊贵之极,又常常慨然怀天下之志。
皇帝即位之后,国事繁杂臣属众多,与毌丘俭的交心之谈也少了一些。但整体上来看,皇帝对国事的态度都是昂然而又正面的。
如今这是怎麽了?
毌丘俭拱手发问:「臣有点不解陛下的意思。」
曹睿道:「此番出征,大魏军卒上上下下死了将近两万。仲恭,你说他们都是为朕死的吗?」
毌丘俭本能的点头称是,可转念一想,陛下的发问应该没有这麽简单。再细想几瞬,就变得愈加胡涂了起来,摸不到皇帝的意思。
跪坐中的毌丘俭坐直上身,本能般的说道:「他们是为陛下战死的,也是为大魏战死的。」
「这样说也没错。」曹睿平静的与毌丘俭对视:「可是仲恭,朕与大魏能够等同吗?」
「朕即国家吗?」
毌丘俭有武勇,却非一流的猛将。毌丘俭有才学,却没到博士的层次。毌丘俭有智谋,离司马懿丶刘晔这些人还是差一个档次的。
哪有面面俱到的人?可综合下来,毌丘俭已经是曹睿当下的亲信之臣里,最拿得出手的人才了。
朕即国家?
毌丘俭细细琢磨着四个字,却在不经意间想到了自己去年在外奔波的大半年时间。
在并州率精骑冲破轲比能军阵之时,毌丘俭心中当然想了报效君王,却也想了个人功业丶家族兴盛。
在辽东被公孙渊驱逐之时,毌丘俭则是职责在身,本能的欲要对公孙渊惩治。
以上种种,都是毌丘俭作为大魏臣民丶作为大魏官员的应做之事,而并非仅仅为了皇帝!
毌丘俭也不隐瞒,直言说道:「陛下是陛下,大魏是大魏,陛下是大魏的皇帝。」
曹睿瞥了一眼毌丘俭,满意的点了点头:「朕和大魏不能等同,朕是大魏的皇帝,可大魏却并非朕的私产。」
「赤亭战死的那麽多大魏军卒,是为了大魏战死的,并非为朕一人!大魏打赢了丶夺了汉中,能帮助早日战胜蜀贼的话,大魏百姓都会受益!受益的并非朕一人。」
毌丘俭点头,表示听懂。
曹睿继续说道:「大魏不是朕的私产,那朕要做的是什麽呢?」
「是要出于公心,为百姓丶为万民谋福祉。」
「是作为大魏皇帝,确保曹氏帝位延绵不绝。」
「是平灭吴蜀,早日实现天下一统。」
曹睿看向毌丘俭:「而不仅仅是将天下视为己有,以一人之心为千万人之心,以朕本人的好恶去肆意处置国事!」
毌丘俭躬身一拜:「臣明白陛下的志向了!臣愿为陛下前驱,竭力尽忠丶死而无憾!」
曹睿伸手向上虚扶了一下:「仲恭的心意朕明白了。不过朕的心意,仲恭也应该要知晓。」
「大将军是大魏的大将军。方才仲恭说的隔绝内外也好,意图专权也罢,朕不怪他,非常之时该有非常之事。」
「许褚丶曹洪丶辛毗丶司马懿丶刘放……这些人都是大魏的忠臣。朕对他们也无可指摘。」
毌丘俭重新起身坐定,肃容听着皇帝的话语。
「而仲恭,还有杨阜。」曹睿缓缓说道:「你们二人不仅是大魏的忠臣,而且还是朕的忠臣。朕都看在眼里。」
「陛下!」
毌丘俭有些动容,直接在原地跪地叩首一拜,就这样俯身在地丶并不动弹。
曹睿道:「朕唯独是对夏侯献有些失望的。」
「其一,他未能如你一般丶与大将军出言相争。」
「其二,他肩负着朕的护卫之责,却被大将军隔了层级丶直接指挥了自己的手下。」
「其三,他并未有多馀的准备,就是简单听命于大将军而已。与你,与其他众人都不相同。」
毌丘俭不发一言,静静俯在原地听着。
陛下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经过在陈仓的这一次重病,随行臣子们每个人对此事都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根据陛下的说法,大将军曹真丶侍中辛毗丶司空司马懿……这些人都是忠于大魏的成分更多。换句话说,谁是大魏皇帝丶他们就拥护谁。
而他毌丘俭和杨阜二人,则是更多的忠于陛下本人。
陛下刚才的话也说明白了:忠于陛下本人很好,忠于大魏也不错。
但身处关键之职,却什麽事也不做,这个就让陛下反感了。
毌丘俭跪在地上暗暗想着,看来夏侯献的前程应该不会那麽顺畅了。
「仲恭起来吧。」曹睿说道。
毌丘俭平静的站了起来,内心却因刚刚想通的事情而不断翻滚着。
曹睿看向毌丘俭:「仲恭,将帐外候着的众人都叫进来吧。」
「遵旨。」毌丘俭行了一礼,而后走出帐外,带着众人又走了进来。
臣子们齐齐行礼后,曹睿倚在榻上丶神情淡定的看向在场的众人。
曹睿道:「朕在陈仓生了这一场病,根据太医所说,实乃思虑过重。朕自己思略一番,的确如此。」
「朕去年十二月从洛阳出发,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军略丶政事丶国事,事事都要想丶事事都要关心。表面上看起来没什麽问题,可是内里却已经有些虚弱了。」
曹真拱手说道:「陛下,是臣等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这个调门起的就有些高了。
随着曹真话说出口,帐内其馀臣子们也都拱手称罪。
曹睿看了看众人,轻笑一声:「哪有那麽多的罪!以朕来看,朕病的这段时间,诸卿不是想的都很周道吗?」
「今日在朕身前之人,每个都是忠臣丶每个都有功!」
曹睿看了眼曹真:「尤其是大将军,更是承担起了柱国之任。朕心甚慰!」
「刘中书何在?」
刘放向前半步,拱手应道:「回陛下,臣在!」
曹睿道:「以大将军近日之功,恩荫其长子曹爽为亭侯!待回京后,从洛阳二十四亭内,选一佳亭封给昭伯!」
这样就封侯了?不过几日而已!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曹真身上,曹真在惊讶之馀,内心悬着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加封其子,这是确定无疑的褒奖!更别说拿洛阳的亭封给曹爽,这更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几乎和封在原籍能有一比!
曹真当即在帐中下拜跪倒:「臣微末之功,如何能担得起陛下如此重赏?还望陛下勿要这般赏赐昭伯了。」
「无妨。」曹睿淡淡说道:「朕说可以赏,那就是可以赏。大将军不欲昭伯封侯吗?」
曹真没有办法:「臣替昭伯谢过陛下隆恩!」
曹睿露出了一丝笑容,待曹真起身后,从容说道:「今日帐中之人,朕皆要赏赐!待回到洛阳之后,朕在叙功时会为诸卿再行加上!」
有了皇帝的这番话,众人齐齐下拜称谢。
片刻之后,曹睿看向众人,接着说道:「杨阜何在?」
「臣在!」杨阜应道。
曹睿说道:「杨卿随朕一同回京,调任光禄勋。原光禄勋和洽转任雍州刺史。」
又是一则重磅的消息,甚至比方才曹真的赏赐还要重一些。
曹爽乃是曹氏宗亲,又是大将军曹真的嫡长子,如何不得封侯呢?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而杨阜如何从雍州刺史丶就这样直接入京转为九卿了?
就因为他在陛下病时,在帐外欲要自戕的政治表演?
司马懿瞥了眼杨阜,对这个被皇帝从城门校尉的位置上拔擢丶还不到两年的人,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忌惮。
此人为何能如此投机所好?而且以陛下之智谋,竟如此就信了?还赐给杨阜如此美职?
但此刻乃是陛下病后的封赏,于情于理都不该谏言半分的。
杨阜先是愣在了原地,反应了几瞬之后,直接学着方才曹真的样子拜倒在地,俯首应道:
「臣杨阜谢陛下圣恩!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曹睿淡淡说道:「杨卿的为人朕是知晓的,随朕一同回洛阳吧。还是离朕近一些为好。」
杨阜说道:「臣遵旨!定为陛下效死!」
曹睿满意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