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午太后叙话,还要应对课业,沈乔笙根本找不到机会提出反对。
她不理解的是谢袭容为何这样做。肯定不像掳走那样是一时兴起,难道是为和她划清界限,连圆圆也不想看见。
有这么讨厌她吗?
这种挫折感直到她晚间归家,被堵在门外的她转变成傻眼。
入夜天街人潮涌泄,她穿过荧煌相照的街市,打眼看见侯府朱门前长灯通明,惊动心下还以为父兄提前归来,急忙挤上前,看见一群着锦绣官制服的人将庭户堵死。
那排场,如若不他们带着十来样红绸遮盖的宝筐,说是来砸场子的也有人信。
关氏站在门外,相形下显得毫无气场:“我们二姑娘乔笙性子内向没有结交,各位大人是否找错了呀?”
她的女儿沈华彤才是交友广泛,听闻最近摸到了三公主谢镜的闺中密友圈子里,说不定有机会同那三公主的双生胎哥哥——二皇子谢银走进些。
关氏自觉以为是沈华彤的交际手段卓有成效,这定是三公主赠与的美物。
关氏心想,那谢银也是德才兼备的贤能之人,沈乔笙嫁了太子又怎么样,自古以来,登帝前非太子出身的君王有多少?且看她沈乔笙最后能有几番得意!
那长吏没理会关氏的质疑:“没有找错,我们等的就是二姑娘沈乔笙。”
关氏一愣,旋即尖声阴阳:“哎哟,宫里赏的聘彩都在家里放着呢,这孩子又是从哪讨来的东西,也不知会一声。”
她把帕子别腰上,说着“我来瞧瞧”便随手要掀开红布,还没碰到就被一掌打开。
长吏拧眉喝道:“大胆!此乃太后懿旨所赐,长公主亲选佳赠,尔敢玷污?当心你的脏手!”
关氏捂手惊愣,又羞辱又惧怕,不敢相信沈乔笙竟连这两位天边的人物都攀得上。
此时,夹在人群中的圆圆一眼就看见沈乔笙,拔腿就冲过去:“姑娘!”
长公主动作竟然这么快的吗?沈乔笙恍惚走上前。
长吏向她问好,说明来意后直接着人抬东西进去,不给她推脱的机会。
“梨堕山火镰燧石一盒。”
“素心兰珐琅吹烟筒一对。”
“佛坐莲青金蓝火笼一只。”
红绸一样样揭开,精美绝伦的生火取暖用的工具,在她眼前呈现。这些全部都是佐着三百斤昂贵的银丝炭送来的。
虽说不是金银宝饰,可天家最不菲的就是豪奢器物,送那些都显得俗套,反而数量庞大足够她秦雉苑过完今冬的极品银丝炭,当属皇庭独有,有价无市。
向人昭示着太后贴心她的冷暖
十个箩筐,分别用防火绢和绳索精细捆严实,紧密迅速地抬进门。
圆圆挽着她的手嘟哝:“长公主竟然这么好心?”
那么奇怪、可怕、疯魔、反复无常的人,饶是只在公主身边待了几天,她也快要精神崩溃。
沈乔笙哭笑不得:“把你和千难换的银丝炭一起送来,她是在嘲笑我们。”
长吏收整队伍,领人作揖告辞:“另外,上头念钦定太子妃身子金贵,特赐有资历的宫廷侍女两位,请姑娘随意差使。”离开留下圆圆和另个一模一样衣着的女子。
中午刚见过圆圆,晚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有资历的宫廷侍女’,她理解这是谢袭容的恶意诓弄,但不理解另一个留下的姑娘……是怎么回事?
来都来了,也不能不让人进门吧。
她好歹是把两人都领回秦雉苑,简心看着不知从哪钻出来的两位姐妹,除了沏茶倒水招呼,剩下就是四个人面面相觑。
严谨点只有三人相觑,多出来的那女子高挑清冷,目视前方不理会她们。
沈乔笙主动主持道:“圆圆,你认得这位吗?”
方向对,这是长公主身边的人,说不定圆圆见过。
“这……我只知她武力高强。”圆圆有些欲言又止的害怕。
沈乔笙又转向女子,和颜悦色:“姑娘,我们该怎么称呼你?”
女子闻言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天生的三白眼,应该不带情绪,只是看着显凶。
她在沈乔笙的微笑鼓励中开口,冷不丁答非所问:“她不能叫圆圆了。”
沈乔笙第二回听到这事,还是满头疑惑:“她的名字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
女子从胸襟中掏出一把粉碎的纸,“啪”地拍在桌面上,把三人都吓得一激灵:
“名籍在此,她不再叫圆圆。”
沈乔笙看着那撮废纸,用眼神询问圆圆。
圆圆有点怕那女子,往沈乔笙身边靠近:“下午她带我去家里把叔父婶婶打了一顿,从他们手里拿来了我的名籍,撕成这样了。”
她着实想不通,一个女子怎能轻轻松松就把屋顶整个掀翻?
沈乔笙不用想就知道,定是谢袭容的意思。
“圆圆你……”那女子又要开口重复,沈乔笙赶紧先说,“你愿意改名吗?”
若想留名,沈乔笙自然不会拿身份压她。
没想到圆圆并不抗拒:“愿意。阿爹喜欢小子不喜欢丫头,三岁为了好养活才给我起了贱名,既然父母已去,我为何不能获得新生?”
这番话撬动压在沈乔笙心上一块千斤石,却原来,新生的人何止她一个?
她能帮一个,就多一个。
圆圆又说:“姑娘给我取一个吧。”
沈乔笙思索道:
母亲给繁芜取名是寓意其生命繁茂,似草木坚韧,到头落得个利欲繁多,心思深重。
不若简单快乐纯真便好。
“寸菀,这个名字好不好?”她提。
圆圆把它在口中重复:“寸菀,寸菀……”
简心读过书认得些字,便问:“是哪个字?”
“菀菀黄柳丝的‘菀’。”
“真是个好字,简心,寸菀,很像亲姐妹呢!”简心为秦雉苑添上人气而高兴。
圆圆也赞同:“好!就叫寸菀,虽然我不会写,但我知道肯定比圆圆好。”
简心捂嘴笑她憨态可掬,一问一答中圆圆,不,寸菀就和简心热络起来。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沈乔笙没有忘记她。
女子默声,扣在桌上的手指微微用力蜷起,把碎裂的纸张压皱。
除了同僚和主子,没有活人知道她的名字,这重要吗?她不懂沈姑娘为何坚持要问。
“猕。”但她还是说了。
沈乔笙学简心的口气:“是哪个字?”
猕木着脸,说不出什么诗词典故:“猕猴的猕。”
犬字辈,焉浚十八暗卫之一。
姑娘家家的竟然叫猕猴,简心和寸菀想笑不敢笑。
只有沈乔笙依然善意和柔:“真是个好字。”
她又好奇:“长公主殿下派你来是为了什么?”
猕豪不隐瞒:“看住你。”
沈乔笙哽住,猜测猕这闷葫芦性子,如若不是谢袭容让她这样说,她恐怕是十棍子闷不出一个字回答。
好家伙,她不肯透露的事谢袭容就光明正大插只眼来看,甚至告诉她“本宫监视你”,这谁看了不夸一句嚣张至极。不是,顶级阳谋。
往好处想,至少殿下对她有兴趣,应该……是好事。
吧。
她捏了把额角冷汗,把改名寸菀的圆圆交托给简心,让简心明日开始带她熟悉苑里,过后安排她和猕去苑外的围房歇息。
还能怎么办?打也打不过。
不能真把谢袭容的暗卫当普通婢女差使吧,只能供起来咯。
沈乔笙无事找猕,猕却是时刻谨记任务,夜深熄灯后,她听到隔壁传来寸莞的轻鼾便出推门而出。摸进苑内,她发现看门的小丁不在门房,下人房里简心也同样不在,东厢房卧倒病榻的妇人更是凭空消失。
怎么回事?她疑心顿起,立刻转到沈乔笙的寝居查看,床上被窝隆起一个人形弧度,看样子沈乔笙正在安睡。
不对!没有人的呼吸声。
猕快步上前掀开被褥,里面赫然躺着几只枕头。于此同时她从毫尘中嗅到粉尘味道,当即屏息腾身飞上横梁一瞧,不看不知道,屋顶竟然别有玄机——天花板上挂着一张巨网,四角悬下的香袋里全是蒙汗药。
这完全是在守株待兔,沈二姑娘究竟在为捉谁做准备?
她急忙脱出,出来前心细地把床铺复原,蹲在飞檐翘角上俯瞰秦雉苑,正搜寻沈乔笙本人的踪迹间,忽闻院墙外传来动静,五六个黑影急速翻过墙头,径直奔向沈乔笙屋里去,手中的钢刀越过门槛时个个晃眼。
有刺客。
猕单手吊住瓦沿,飞荡落到矮些的屋头上,只见白雾漫溢门窗缝隙,不久接二连三兵刃落地的叮当声传出,在寂夜中格外突兀。
夹道窜升扑朔的火光,沈乔笙带着小丁和几个杂役人手,霍地推开大门,她手挚炬火,脸庞被照亮一半如火勇毅,一半如夜色冷静。
她首当其冲,直指寝屋扬声道:“宵小鼠辈夜闯侯府,给我全部活捉!”
那一群家丁围戴三角脸巾,举起扫帚铁叉麻绳等物一鼓作气冲进去,沈乔笙径自来到墙根处,蹲下放低火把照看砖石地上落的些许泥土。
为了应对今夜的刺杀她做了万全的准备,包括在墙头上铺一层薄土,一能留下鞋印,可以按纹样寻找线索;二来可以通过掉下的泥土多少,来判断敌手的武功高低。
敢刺杀侯府嫡女的绝不是普通人,至少可以通过这几个刺客,判断幕后主使对她的杀心有多重。
上辈子若非她恰好起夜去给母亲掖被子,若非迎面碰上刺客她失声尖叫惊醒母亲,母亲扑下床以性命相护,她应早就成了刀下亡魂。
那时她惊吓病重,夜夜冷汗梦回悚泣,她不懂自己待人从来谦让,为何有人恨她至此?后来明白了怀璧其罪,要她命的何止一二个?
她的死是一步好棋,被放在很多人的局中谋算时机。
里头的捉拿行动已至尾声,沈乔笙起身去瞧,方走到门口,骤然间里头大喊道:“跑了一个!”
那话音不落,从门中跳出个持刀黑衣人,同沈乔笙撞个正着,对眼分辨一刹那,那人举刀便朝她劈下来,好大的力气铆足劲,好在他被蒙汗药蒙住神志,准头不够,沈乔笙震吓中动作先一步堪堪避开。
那人似乎是几人中武功最高的,一招不成又耍起第二第三招,只认准一个目标,不断不休地向沈乔笙攻来,她下意识挥舞手中火把恫吓驱挡,情急下绕着廊柱游走躲避,成功令之劈空好几刀。
饶是如此,她也动作渐慢,即将招架不住职业杀手的攻击。
一直隐匿在房顶的猕纹丝不动,只是眼睁睁看着。
主子的命令是监视,没有说可以插手,暗卫唯一的职责是执行任务,绝不允许做额外的事。
沈乔笙的生死和猕没有关系。
可是主子既不杀沈乔笙,还要看着她,那若是她死了,总不见得要监视一条尸体吧?
电光火石之中,沈乔笙同歹人撞上,刀刃只在刹那间就要落在她的头顶,猕飞起一脚“叮”地踢去半块碎瓦片,力破千钧,竟将那人持刀的手斜削断去。
“啊!!!”
那歹人的惨叫响彻院落。
可谁知断去一手不仅没有让他放弃,反而更加不要命地朝沈乔笙发起攻击。
天!沈乔笙也没料到贼人反扑鱼死网破,赶紧弃了柱子远离,背后杀手穷追不舍,离她越来越近,伸出的手险些抓到她。
猕蹲不住了,欲飞身跳下去,却在此时看见一条精瘦的人影冲进秦雉苑,硬生生替沈乔笙接下一记攻击。
不待缓口气,就和歹人赤手空拳地缠斗起来。
沈乔笙惊魂未定,分明了来人的姿容后震愕喊道:“表哥!”
……
天亮前
【扶危殿】
一张瑞鹤仙凉椅摆在庭院中,与冰天雪地的园景两极分化。
“所以她的确预先知道今晚有刺杀。”
谢袭容单衣薄裤,单腿曲起,半躺坐在檐下凉椅,月色洒漏清辉,如赠他白羽加身。
“然后呢?”他淡问。
猕垂下的头几乎和地面平齐:“然后属下插手帮她挡了一击,属下贸然,请主子责罚。”
她知道擅自行动的刑罚有多重。
上回阿狰因自大不服避瘴丹,险些耽误抓捕孝王,回去后被老师罚光脚在烧烫的石路上跑了二十圈,一双脚差点废了。
谢袭容却似乎没兴趣罚她:“往下说。”
“然后一个男人进来救了她,看样子有拳脚但不精通,看门的小丁跑出来合力拿下刺客,沈姑娘毫发无损。”猕简要陈述。
“男人?”谢袭容摩挲杯口,重复这两个字,“什么男人?”
什么男人能半夜在侯府游走,又能毫不顾忌地进出她的院子?
猕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沈小姐叫他表哥。”
沈参,查沈乔笙时倒是查到过这号人。前任左中郎将独子,受其父牵累,至今还是戴罪之身。
谢袭容哼笑一声,满不在乎地起杯喝茶。
猕接着说:“他伤了肩臂,沈姑娘还请他进屋亲手包扎。”
茶水沾唇被烫了下,谢袭容手蓦地顿住。
这茶酸了,难喝。
他反手倾杯,透湛的茶水徐徐浇在地上,温热触地不久就结成一层霜冰。
谢袭容起身:“去定邺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