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非年非节的,陈丽娘却突然一个人回了娘家。
吕氏看到陈丽娘行色匆匆还两手空空,心下当即一咯噔。
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出嫁的闺女是不能随随便便回娘家的——除了逢年过节回娘家送礼,一般也只在娘家亲戚操办婚丧嫁娶等大事时才会回来。
不过万事都没那么绝对。两家结亲讲究的是通家之好,平常娘家有什么事,使人到闺女婆家知会一下,一般人家都不会在这上面多为难媳妇,还会让儿子特意陪着娘妇回娘家看看。
今天不年不节的,村里、族里也没哪家亲戚办事,家里早前更没去郭家捎信让闺女回来……
这种情况下,陈丽娘算是私自回娘家,往差了想,还可能是被赶回娘家的。让村里人知道了,指定要议论纷纷,不知要说出多难听的话。
“你今儿咋回来了?就你一人,女婿没跟着?”吕氏看到陈丽娘进门,赶紧从屋里出来迎,边说边给闺女使眼色,让她现编也给编个好借口,堵住旁人的嘴。
陈丽娘脸色极差,但看到她娘使得眼色,不得不打起精神,勉强撑出笑容,说道:“夫君和公爹这两天去县里宗货了,今早婆母回她娘家了,怕我一人在家无聊就允我也回娘家看看。村里的地都有佃户
操劳着,家里也请的有帮工,我在镇上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想到棉田刚收完,咱家里活多儿,索性就回来帮帮忙。”
咱家里能用的人多着呢,哪用你回来帮忙?丽娘就是勤快,闲不下,纯亨福部坐不住。你婆母也是心善,把你当亲姑娘疼,再没哪家出嫁国女比你日子好过了。还得是我姑娘,福气大,招人疼。”吕
氏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也得陪着闺女把戏做足,边说边笑,面上那叫一个喜不胜收。
这母女两一唱一和,把陈丽娘烂糟的生活说得花团锦簇。
就像是非要把馊饭用精美的盘子装起来,再放上鲜花做装饰,然后硬端给人吃。这层带着花香的遮羞布她俩是给强按上去了,但花香到底有没有遮住恶臭,谁又知道呢?
或者说,谁又不知道呢?
今天陈家院子可不像节前一样没几个人,这个时节大家都在家里忙活着,特别是女人和孩子们,基本上都在家。倒是陈家的男人们,没一个在家的——陈鸣进带着陈盛义和陈盛信下地干活去了,陈盛智和陈盛学则出去了。
外村有一富户的老娘过八十大寿,在家里请了戏班子还办了流水席,丰柏村有不少年轻后生听说后都去凑热闹了。陈盛智和陈盛学这两一向游手好闲还爱玩,自然也跟着去了。陈丽娘这会儿稍稍冷静了些,不像刚刚那么焦躁了。留意到家里侄子侄女还有几个嫂子都在,又想到刚刚村里也有不少人看到她六神无主的样子,顿觉难堪。她冷着脸端起架子,高傲地扫了一眼,拉着她娘就回了正房。
***
一进屋,吕氏和陈丽娘母女俩双双沉了脸。
吕氏关上门后急忙问道:“丽娘,到底咋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郭家那死婆娘又难为你了?”
陈丽娘正要回话,突然想起外面有不少人,脸色一变,连忙问她娘:“咱还去后院吧?我怕有人偷听。”
吕氏起身从窗户里往外看了看,安抚道:“放心,没人敢来听。后院猪圈、菜地里都有人,就在屋里说吧,咱压着点声,传不出去的。”
陈丽娘闻言心定了定,拉着吕氏坐下,小声说:“娘,偏方你给我寻到了吗?”
吕氏估摸着闺女回来就是为了偏方的事儿,恨恨地用手指点点陈丽娘的头,教训道:“就为这事儿?你咋想一出是一出呢?私自跑回娘家的名声是好听的?”
陈丽娘哭丧着脸,抽泣道:“娘,这俩月我肚子还是没消息,我实在没办法了,这才抽空跑回来要偏方的。不过现在家里确实没人,我只要在婆母回来前赶回家就行,不会有事的。”
吕氏看着陈丽娘满眼泪的样子,又气汉心疼:“前几天你小妗子回娘家,特意拐咱村来给我说了她寻着的偏方。我本来准备等过两天你二哥去镇上卖鸡蛋时让他给你带个信的,谁想你等不及自己跑回来了?就差那两天?你咋恁沉不住气呢?”
陈丽娘扑到吕氏怀里,边哭边说:“不是我沉不住气,是真的等不及了。娘你不知道,昨天我听到婆母和公爹说要早早托人给夫君相看,我公参答应了。娘,我该作办呀?郭家真准备三年一过就休了我
呀。”
吕氏闻言心下一咯噔,被郭家气了个倒仰。
以前陈丽娘也听到过她婆母和她公爹说类似的话,但郭大富一直没答应。郭家男人做主,郭大富不松口,陈丽娘的婆母再不满意,也翻不出多大浪。
但这一次郭大富竟然松口了,吕氏估摸着郭家已经起了休妻再娶的念头,这还真是难办了。
吕氏想着是不是该和族里通个气,早做打算?
但陈丽娘听罢坚决不同意,她脾气傲心气儿高,绝不能忍受自己从高高在上的城里人跌成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吕氏当然也不想把遮羞布扯下。她也是一个强势又好面儿的人,这些年村里的大嘴婆娘不知道说了她多少闲话,但每次听到,吕氏还是气到想冲上去斯烂她们的臭嘴。
一旦把郭家想休丽娘的事和族里通了气,那她就彻底成了个笑话。哪怕她将来都躺进棺材里了,村里的人提起她来还会说——她呀?就是那个国女都要被休了还夸耀闺女好福气的委货。
但吕氏怕闺女真被郭家一纸休书送回家,那可就无法挽回了。
被休弃的女子,哪还有活路呀?
她劝了又劝,但陈丽娘死命哭求,坚决不让她和族里通气,吕氏看着闺女哭肿的眼,长叹一声,只得作罢。
“娘,你不是给我找了偏方吗?我用了就会怀上的,只要怀上孩子,郭家一定不会休我。”陈丽娘已经有些魔怔了,她坚信用了偏方就能怀孕,这样的话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吕氏想起她弟妹说这偏方是极有用的,好多人都是用了这偏方后怀上的。吕氏想陈丽娘的身体也没毛病,说不定用了偏方后很快就有孕了,先试试再说吧。
这一刻,吕氏和陈丽娘都狠狠抓住了偏方这跟救命稻草。她们将最后的希望系在那根单薄的稻草上。
祈求怜悯,祈求奇迹。
吕氏把偏方告诉陈丽娘,还从炕柜里拿出两张符纸:“你小妗子说这偏方是从她娘家村里一个神婆手上拿的,配上这符效果更好。你回去后把这符纸烧了,兑成符水喝了。”陈丽娘对偏方深信不疑,抱有极高的期待。她接过符纸后小心地放在荷包里,贴身保存。
“那偏方里其他东西镇上都好买,就是鹅蛋少见,毕竟养鹅的人家少。但水合村就有一户人家养鸱,你在家里等着,我去水合村买些鹉蛋,你拿了后赶紧回镇上,别让你婆母发现你偷回娘家。”吕氏又
让陈丽娘擦擦眼泪,整整衣服,省得一会儿走的时候让人看了说闲话。
陈丽娘看着吕氏离开的背影,又摸摸放着符纸的荷包,觉得安心许多。
她坚信喝了符水,用了偏方,就一定能有孕。
那样的话,夫君就会像以前一样温柔,对她嘘寒问暖,两人恩恩爱爱;婆母也会像以前一样和善,她再也不用面对冷眼和磋磨;公爹也会对她高看一眼,她在郭家从此地位稳固,一切顺遂。陈丽娘越想越激动,眼神越来越癫狂,她小声念着:“会怀上的,一定会的。”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疯狂又可怜。
***
陈丽娘在屋里坐了好一会儿,心绪渐渐平静。
她想起自己今天刚回来时焦虑又失态的样子,顿觉后悔。陈丽娘又换上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准备像往常一样到院子里炫耀一番,让她的嫂子和侄子侄女依然美蒙她、仰视她,不取轻视她。陈丽娘刚出屋门,就和周氏打了个照面。
“呦,这不是住在镇上的高贵城里人吗?不年不节的,怎么一个人跑回娘家了,别是被休了吧?”周氏把阴阳怪气的语气拿捏得极到位。
“被休”两个字可算是狠狠刺激到陈丽娘敏感的小心灵了,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炸起,极具攻击性,冲着周氏怒吼道:“瞎说什么?你个长舌妇,恶婆娘,早该让我二哥休了你。”周氏进门时,陈丽娘才四五岁,两人在一个家里住了十几年,却颇为不对付。
至于原因,大概是同类相斥吧。
周氏和陈丽娘在某些方面太像了——都是家中幼女,父母偏宠;兄长颇多,自觉底气十足;嫂子进门早,很少做家事,娇养长大。
周氏厌恶吕氏对陈丽娘的偏心,恨她不干活,恨她的悠闲和懒散;陈丽娘则不喜周氏娇气的作风,还恨她整天勾着她二哥,恨她挑拨兄妹两人的关系。此外,陈丽娘还嫉妒周氏——嫉妒她绣活好,嫉妒周氏白又嫩的皮子。周氏又不是傻子,她当然感受到了陈丽娘对她的嫉妒,甚至为此沾沾自喜。
但当陈丽娘定亲后,两人的位置转换了——周氏嫉妒陈丽娘嫁去镇上做城里人,陈丽娘则以周氏的嫉妒为荣。两人角色互换后,可把周氏区死了。但后来陈丽娘一直未孕,周氏因此十分窃喜,优越感又起来了。
她才不信陈丽娘回来说得那些鬼话呢,一个没孩子傍身的女人怎么可能在夫家可能过得好?
打蛇打七寸,周氏面对恼羞成怒的陈丽娘,继续戳痛点:“我肚子里可正揣着你二哥的种呢,他凭什么休我?我又不像某些人,肚子不争气,连孩子都怀不上?”
陈丽娘岂会听不出周氏话中的嘲讽,当即变了脸色:“你说谁生不出孩子呢?我撕烂你的嘴。”
陈丽娘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十分羞恼和心虚。
周氏自觉在怀孕上压了陈丽娘一头,不免洋洋得意,嘲笑道:“说骡子呢,骡子知道。你去村里随便找个人问问,三岁小孩都知道骡子下不了种。”周氏在指桑骂槐,陈丽娘听得面色惨白——他们都知道了,都在暗地里嘲笑她生不了孩子,都把她的趾高气扬当成空架子,都把她说得话当笑料听。原来根本没什么遮羞布,因为遮羞布本身就是个羞耻的笑话。
馊掉的饭再怎么装饰也难以下咽,她懂的。
她只是以为把盘子放得远一些,把花放得多一些,馊味就不那么明显了。
但她错了,错而不自知,错得洋洋得意,错得高高在上。
戳碎臆想者的美梦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陈丽娘仿佛走火入魔了,她垂着头,面色狰狞、双目猩红。
她的视线从周氏的肚子上一扫而过,第一次觉得,那高高隆起的弧度是那么碍眼,那么讽刺。周氏也意识到陈丽娘的状态有些不对,但把陈丽娘气到这个程度周氏已经成就感爆棚了。她得意地笑了笑,转身回屋。
就在这时,一直怔在原地的陈丽娘突然往前冲,狠狠地推了周氏一把。变故骤生。
已经怀胎六月的周氏往前踉跄了两步,尖叫着倒在地上,肚子着地。
血,从周氏身下缓缓流出。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键,除了那流动着的,鲜艳的红。
——听到尖叫出屋查看的张氏和陈朵正要掀开门上的竹帘;
——整完菜地的乔氏和陈青叶手握锄头刚走出后院;——蹲在墙角的陈书定才捡了块石头准备逗蚂蚁玩;——从村里玩回来的陈柳柳拿了枝花正想往头上插;
——在院墙前洗衣服的陈花刚端起木盆准备泼水;
——提着一筐鹅蛋的吕氏才走到院门前;
——做完广播体操的陈书泽正要跨出屋门;
——从外面背了一筐猪草回来的陈书明才从灶屋的水缸里舀了水喝;——倚在屋前看笑话的小吕氏正给未出世的孩子缝着衣服;
但在这一刻,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定格,所有人的眼中都只能看见那片鲜艳的、流动着的红。突然,“啊啊——疼——”
周氏痛苦的尖叫划破寂静,将仿佛误入虚空的众人拉回现实,暂停键又变为播放键。瞬间——竹帘飞起,锄头掉地,石头碰撞,花枝化尘,盆落水洒,布料飘落……陈家院子陷入一片混乱。
***
陈柳柳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扑到周氏身边。
"娘——娘——咋.….咋办?该咋办?"陈柳柳跪在地上,手足无措,面色慌乱。
乔氏和张氏也连忙跑过去。她俩毕竟是生产过的妇人,一看血流成这样就知情况不妙。
“先…先抬屋里。”张氏见血越流越多,也有些惊慌,她赶紧招呼着乔氏和陈书明过来帮她,三人一起把周氏抬了起来。“花妮儿和柳柳,你俩赶紧进屋把炕上收拾收拾。叶子,你去烧热水。”乔氏惊慌过后渐渐镇定,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几个姑娘。
陈青叶听见她娘叫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先把吓惜的陈书泽抱回屋里,嘱咐道:“书泽别怕,没事的啊。你好好呆在屋里,不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去。一会儿大哥就回来了,好不好?”陈书泽其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被刚刚的混乱吓到了,听见姐姐的声音才渐渐回神。他强忍着害怕,听话地点点头。陈青叶亲亲弟弟的额头,安抚道:“书泽真乖,一定要听话,呆在屋里别出去。”
把弟弟安置好后,陈青叶才连忙跑去灶屋。将水烧上,她叫来陈朵看着火,又赶去正房帮忙。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将陈家院子闹得一团乱,已经怀孕八个月的小吕氏见状果断进屋,还谨慎地将屋门闩上。
她想起陈丽娘刚才癫狂的样子就心惊胆寒。小吕氏看得清清楚楚,陈丽娘投到周氏孕肚上的目光满是嫉妒和怨恨,她一定觉得那隆起的孕肚是炫耀、是嘲讽。小吕氏摸摸自己的肚子,不由得一阵后怕——还好陈丽娘刚刚没多注意她,不然就陈丽娘那疯狂的状态,她挺着个大肚子也难逃一劫。这面小吕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面吕氏则忙着给陈丽娘善后。
趁着众人都手忙脚乱地为周氏跑前跑后,吕氏一把冲过去拉上陈丽娘:“丽娘,拿上鹅蛋,赶紧走。”可惜,陈丽娘毫无反应,定在院子中间,面色怔然,双目空洞,仿若灵魂出窍。从推了周氏以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幅样子,全身僵硬地呆立着,似乎周围地一切都与她无关。吕氏看着闺女魔怔的表情,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陈丽娘叫了好几声,但陈丽娘还是一动不动。看到周氏倒地的那一刻,吕氏的心拔凉——倒不是为周氏和未出世孩子,而是忧心陈丽娘。她闺女因为迟迟未孕在婆家本就日子艰难,今天偷回得娘家又闹出这样的事。传出去后丽娘在郭家还怎么过呀!
她闺女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当时,吕氏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得把这个事情压下去,压不下去也得把丽娘摘干净。
眼见院中的动静越来越大,迟早要传遍村里。吕氏急得上火,面对着从小被她捧着长大的小闺女也狠狠心下了手,使劲往陈丽娘背上拍了一巴掌。这一下力度不小,可算把陈丽娘打醒了。
她回神后最先看到的就是地上的一滩血,陈丽娘被吓得尖叫一声,不由得浑身发抖,无措地说:“娘…娘…血…流血了?”
吕氏见闺女终于有了反应,心下松口气,她拉上陈丽娘往外走:“没事,赶紧回镇上去。你就记住,这事儿和你无关,是她自己摔得。”
陈丽娘六神无主,脑子一片空白,只不断地重复着她娘的话:“与我无关.…无关.…她自己…自己摔得…”
吕氏母女俩正趁乱逃离,都跨过院门了,却被眼尖的陈书定注意到了。
陈书定今年才八岁,不论是长相还是个性都极像了他爹陈盛智,是个嘴甜爱耍滑的。又因为是二房最小的孩子,颇受宠爱,就养成了一个混不吝的性子,搁现代就是 标准的能孩子。但他熊归熊、混归混,毕竟年龄小,哪见过这血流遍地的场面,登时就给吓懵了。
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涕泗横流。
嚎哭了好一会儿,陈书定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他奶拉着他小姑母往外走,刚平复的情绪又瞬间被点燃了。
他可是亲眼看到小姑母推了他娘的,又想到他娘摔在地上后痛苦的尖叫,熊孩子陈书定不淡定了。
他像个小炮仗似的蹿到陈丽娘身后,唰得一下抱住陈丽娘的腿。大叫道:“你不能走,你把我娘推流血了。你不能走,你这个恶婆娘!”
面对陈书定的大声指控,陈丽娘还没反应过来,倒是吕氏上去就踹了陈书定一脚,怒骂道:“小王八犊子胡说八道什么,是你娘那个不治事的自己摔倒的,和你姑母有啥关系?”吕氏正急得冒火,脚下自然没轻重,一下子就把陈书定踹倒了。
但陈丽娘经这一闹人又有些魔怔了,双眼涣散,浑身发软,眼看着要站不住了。
吕氏立马上前掺着陈丽娘,连拉带拖地要把她往村外送。
陈书定是个混不吝的,被他奶踹了一下,狠劲也上来了。
撑着地爬起来后像个小牛犊似的猛得冲向陈丽娘,一推一撞,本就腿软无力的陈丽娘当即趴到了地上。陈书定一向无法无天,把人推倒还不善罢甘休,拉着陈丽娘的胳膊就上嘴咬。他有一对小虎牙,尖利的很,又下了猛劲儿咬,很快陈丽娘的手臂上就见了血。痛感传来,让刚刚有些恍惚的陈丽娘也回了神,不由得呲牙尖叫。吕氏没想到陈书定这混小子这么狠,眼见她闺女疼得直咬牙,立刻恨恨地手脚并用往陈书定身上招呼。
陈书定被她奶踹了好几下还拧了好几下,疼得他也有些吃不住,嘴上不由得卸了劲。但他的身子还是死死地压在陈丽娘腿上,手也狠狠地摁着陈丽娘的胳膊。
就是你这个恶婆娘,你这个黑心肝的推了我娘,把我娘推在地上摔了满身血。你不准走,让我爹回来揍你。”陈书定整天在村里跑着玩,骂人的话学得那叫一个溜。他一边压着陈丽娘一边大喊大叫。小孩子的声音尖又亮,传播范围极广。眼见着村里有不少人听见动静都在往这边走了,吕氏瞬间气血上涌,心中却一片拔凉。
完了,全完了。
见状,吕氏顾不上打陈书定,也顾上去拉陈丽娘了,她只能迅速地捂住陈书定的嘴,吓唬道:“再胡说回去就拔了你的舌头。”
陈书定浑劲上来了十头牛也拉不住,他才不管吕氏怎么说呢,被捂了嘴就用虎牙狠狠咬上去,把吕氏疼得一下子就松了劲。
吕氏一松手,陈书定当即又吵嚷起来。见此,吕氏不得不忍疼继续去捂他的嘴。陈书定见嘴上用劲不行,就死命去打被他压着的陈丽娘。吕氏见闺女被欺负,又只得去阻止陈书定。
这三人陷入了死循环,扭打在一起,还不时吵嚷两句,渐渐地引来了一圈人。
***
院外吵嚷不停,院内也不安静。
陈青叶在二房屋里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她突然想到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说道:“医…大…大夫,不要请大夫吗?”
“要要要,赶紧去请大夫。”张氏被周氏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搞得心烦意乱,听陈青叶这一说,才想起请大夫的事儿。
“还有稳婆。”乔氏边帮周氏清血边提醒道。
“对对对,还有稳婆。”张氏连忙安排道:“柳柳,你赶紧去咱村西头找李婆子,还得去水合村请王大夫。大妮儿和叶子,你俩再去烧水,能用的锅都烧上,这热水不能断了。”丰柏村没有大夫,但相邻的水合村有一姓王的人家亦医亦农,世代都是做赤脚大夫的。附近村子的农户生了病一般都会去请水合村的王大夫。
至于李婆子,她是丰柏村唯一的稳婆,这些年丰柏村的孩子都是她给接生的。
这两户人家陈柳柳都知道,她听了后掀开门帘就要往村里跑。
陈青叶和陈花也跟着动起来。
出屋后,陈青叶紧跑两步赶上陈柳柳,提醒道:“找书平哥。”
二房夫妻俩一个娇一个懒,都不是治事的人。反而是作为二房长子的陈书平,极有大哥风范,稳重又能干,比他爹陈盛智更像是二房的顶梁柱。陈青叶提醒陈柳柳去找陈书平,是因为吕氏一会儿肯定要作妖,二房现在急需一个主事的人。
而且,今天这事儿必须尽快通知到周氏娘家,不然,吕氏真能强词夺理,颠倒黑白。陈青叶觉得陈书平肯定能想到这一点,有他安排,周家人定能及时赶到,给周氏撑腰。陈柳柳虽然脚步很急,但也听到了陈青叶的提醒,她猛地一拍脑袋,念念有词:“对对,除了稳婆和大夫,还得尽快找到大哥。”
***
陈柳柳刚出远门就看到三人扭打的场面,但她也顾不上了,脚步未停,只冲着陈书定大声喊道:“书定,娘的情况不好。我得去找稳婆和大哥,你赶紧去水合村找王大夫。”间言,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吕氏。她条件反射般从地上弹起来,抬脚就要去抓陈柳柳——可不能让她去找稳婆和大夫,这样一弄必然搞得人尽皆知,那丽娘的日子还怎么过呀?吕氏一起身,陈书定也立马站起来。他虽然恨极了陈丽娘,但也知道现在找大夫才是最紧要的。
陈书定恨恨地冲陈丽娘吐了口唾沫,转身就往水合村跑。
吕氏追了两步没赶上陈柳柳,结果一回身,发现陈书定也跑了,她当即气得双眼发昏。
但现在也顾不上发火了,吕氏赶紧把还趴在地上的陈丽娘扶起来,拿起被扔在一旁的装满鹅蛋的筐,推着陈丽娘就往村外走。到了村口,吕氏又狠狠地拍了陈丽娘几下,让她清醒清醒。见闺女回神了,马上把手里的筐塞给她,让她赶紧回镇上去。见陈丽娘的身影拐了个弯不见了,吕氏这才转身往家赶。
到家门口,吕氏发现院前已经围了一堆人了。
她使劲撞开人群冲到院门前,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一堆烂嘴婆娘,都滚回自己家去。”吕氏说完转身就闪进院里,把门一拉一闩,直接大门紧闭,不让进也不让出。大白天锁门,整个就是一出此地无银三百两。
“呦,还锁上门了,看来她家这老二媳妇还真是被她闺女推倒的。”
“我早知道这陈丽娘就不是个好的。”“可不是,你看她整天装的那样子,看不起谁呢?”“一个不能下蛋的鸡,她在那郭家日子能好过?”“呦,我听这叫得挺惨呀,周氏这胎难保住。”
“还保胎?先保住命吧。”
“我看吕婆子那恶毒样,是恨不得她儿媳一尸两命,直接去了。”
……
一时间,议论纷纷。
但也有陈家族人见势不对,紧赶慢赶跑去请族长了。
***
陈柳柳运气不错,跑出去没多久就看见她大哥二哥从山上下来。
满眼泪的陈柳柳见到陈书平就一下子扑了上去,但情况紧急,她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散娇抹泪了,只是边哭边说:“娘被姑母推得趴在地上了,流流了好多血,娘疼得直叫。大嬷,让我去找。大夫和稳婆。”陈书平和陈书安闻言都心下一沉,陈书安更是急得当即就要往家里赶,但被陈书平拦住了。“书定呢?”陈书平听妹妹寥寥几语就知家里现在肯定是一团乱麻,他强装镇定,先问问小弟的下落。陈柳柳抽咽着说:“我.…让书定…去水合村请王大夫了。”
陈书平安抚般拍拍妹妹,说道:“行,你先去找稳婆。别害怕,娘会没事的。”
见陈柳柳往李婆子家去了,陈书平又赶紧安排二弟:“书安,你现在就去姥姥家,告诉他们娘被姑母推倒在地,情况不太好,让他们赶紧来。”陈书平心里清楚,这事牵扯到他姑母,肯定极难办。
一是因为陈丽娘是出嫁女,按理说已经不是陈家人了,不论是家里还是族里都不好出面;二是吕氏尤其偏心陈丽娘,肯定要胡搅蛮缠,闹上好一阵。
所以,他姥姥家必须尽快来人。不然,他娘的处境就危险了。
陈书安性子木讷老实,从小就被陈书平带着,一向最听他大哥的话。闻言,他连问都没问,转身就要往周家沟跑。陈书平又拦了他一下,问道:“知道路怎么走吧?”
陈书安点点头。他们每年至少往周家沟走五六趟,这路他还是认得的。陈书平又叮嘱道:“书安,你辛苦辛苦,路上别停,一定要尽快赶到姥姥家,越快越好。”
看着大哥凝重的表情,陈书安认真地点点头,转身就飞快地跑起来。
交代完二弟,陈书平也立刻往家里跑。让弟弟一个人跑十里路,陈书平不是不担心,但他别无选择。
他必须回家去,因为他太知道他奶是个什么样的人了,那麻缠劲儿书安招架不住,只能他去受。
***
陈书平到家时陈柳柳也已经带着李婆子回来了,但陈家院门紧闭,丝毫没有放他们进去的意思。陈柳柳泪眼婆娑地看向陈书平:“大哥,怎么办呀?奶不开门。”
陈书平面色阴沉,但还是上前拍门:“奶,开开门,请了大夫和稳婆,得让他们先帮我娘看看。”吕氏堵着门冷笑一声,“她是什么金贵人,还要大夫看?你娘啥事没有,离生产早着呢,让稳婆回去。”陈书平闻言就知他奶这是已经闹上了,打定主意不开门了。
于是,他也就不再废话,直接开始撞门。但这院门门得紧着呢,又岂是那么好撞开的?陈书平见撞门无用,就准备翻墙了。农户人家为了安全,一般都在院墙外种得有圪针,上面都是刺。
现在情况紧急,陈书平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从圪针丛里穿了过去,身上当即就添了一道又一道血印子。
***
吕氏正在院门前守着,却突然发现陈书平已经准备翻墙了,当即气得吕氏面色狰狞、破口大骂。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去找锄头,准备把陈书平从墙上推下去。
陈青叶刚烧好一锅水倒到盆中端进二房屋里,出来后才发现吕氏竟然把院门给锁了。
她迷惑了。
她不理解。
吵嚷了这么好一会儿,陈丽娘干得事儿显然是瞒不住了,吕氏现在锁门还有何用?她锁了门人家就不会来看笑话了吗?这难道就是现成的掩耳盗铃?不,不对。
陈青叶恍然大悟。
吕氏锁门才不是为了挡那些看笑话的目光呢,她是为了挡稳婆和大夫。
她想拖死周氏。
周氏要是没了,那就是死无对证。
当事人没了,哪怕外面风言风语传得再厉害,但缺了当事人的亲口指认,这些传言就少了几分可信度,陈丽娘也就有了辩驳的余地。吕氏再强制闭上陈家一众目击者的嘴,这事发时的情况可不就任她编了。
妙呀,高呀,但也狠呀。
陈青叶想明白后不由地浑身一抖,她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冻得她在三伏天也禁不住打个冷颤。陈青叶怒了,她被吕氏深深地恶心到了。这是杀-人,是违法,是犯罪。这不可原谅,不能容忍。
陈青叶见吕氏提了个锄头正要气势汹汹地往院墙走,不禁为陈书平感到担忧。
吕氏现在已经趋近癫狂了,她肯定是会下狠手的。
陈青叶四处瞅了瞅,没有犹豫,抓起窗台边几个平常用来喝水的竹筒就往院中滚。
吕氏举着锄头一劲儿往前冲,一不留神就踩中一个,脚下一滑,直接摔趴在地上。
虽然都是泥土地,但吕氏这个年纪狠狠摔一下,也有够她受得了——趴在地上叫唤了好一会儿,怎么都起不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陈书平也利索地翻墙进院,一落地就跑去把院门打开。
正好陈书定也带着王大夫回来了,陈书平赶紧把稳婆和大夫都请了进去。
而吕氏,正狼狈地趴着,尝试着撑地起来。但很不巧,她摔倒的时候显然也磕到了手肘,刚一用劲,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胳膊一松,又趴到了地上。陈青叶就站在吕氏身后,看着她撑起来又摔下去,丝毫没有上去扶一把的意思。
这样冷眼旁观一个老人的狼狈和苦难显然违背了陈青叶曾受过的教育,但她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默默在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无情地转身离去。陈青叶丝毫不为她刚刚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或羞愧。
因为吕氏活该,她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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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开了没一会儿,陈家氏族的族长陈鸣立也赶过来了。
他恨恨地指着好不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吕氏破口大骂:“死婆娘,搅家精,我陈家娶了你这样的媳妇真是倒了血霉了。”陈鸣立话音刚落,陈鸣进就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陈书明和陈盛义。陈书明帮着把周氏抬进屋里后就马上跑去地里知会陈鸣进他们了。
陈鸣进一听老二媳妇被他小闺女推出事了,就立刻让陈盛信去寻到外村凑热闹的陈盛智了。他和大儿子肥也不施了,地也不整了,赶紧收拾东西往家赶。
一到家,看着院门外围了一圈人,陈鸣进心中当即一咯噔。
结果他刚一进院门,又听见族长在训吕氏,陈鸣进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陈鸣立骂完吕氏,又看到陈鸣进,火气算是再也收不住了。
弟媳打不了弟弟还不能打吗?
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都不顾了,上去对着陈鸣进“哐哐”就是两脚。光踹还不解气,陈鸣立抡圆了手臂对着陈鸣进就是一巴掌。“啪”的一下,把陈鸣进都打蒙了。周围的子孙们也被族长教训人的场面吓坏了。除了陈青叶。她只想说: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