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寒风卷过。
凌之妍把冻僵的手缩进袖子里,偷瞄大门里进出的内侍。
好香啊。
内侍和宫女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铜锅、新鲜片好的牛羊肉,以及各色蔬菜、山珍等,排着队往紫宸殿里送。
咕噜噜——
凌之妍的肚子抗议起来,她挪开眼,一手捏住了鼻子。“饿了?”一点暖意钩上她的另一只手。
江洄拨开袖子,拉起小女娘冻僵的手,悄悄握进掌中。
“一点点而已,”凌之妍嘟囔道。
江洄的手心很烫,她忍不住又往里钻了点:“你的伤怎么样了?”昨夜激战后,凌之妍被吓狠了,抱着江洄不肯撒手。等她意识到不妥时,已晨光熹微,江洄好不容易养出血色的嘴唇,又白了。
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但紧接着,对方额头上不寻常的高热再次印证了她的猜想,她紧张地攥紧了江洄的衣襟,对方却摇头坚称没事。
“无妨。”江洄勾唇笑道,“另一只手呢,要不要也暖暖?”
“真的没……”
话未说完,一行奢华的卤簿行来。
为首的宫女手持香炉开道,中间被簇拥着的女子一身窃蓝色淡雅广袖搭配兔毛斗篷和同色衫裙,妆面精致,似拢着薄薄的哀愁。
“皇后殿下驾到——”内侍唱道。
史语蓝?
凌之妍脑子里跳出了对应的人名。
“三殿下。”史语蓝在两人跟前停下,下颌微微抬起,露出一抹矜持的淡笑,“不,现在该叫三弟了。”
“见过皇嫂。”江洄施礼道,凌之妍也跟着行礼。
“三弟客气了,如此相见还是第一次,倒是陌生得紧。”史语蓝矜持浅笑,冷眼打量着男人弯下的腰背,她葱白的手指盖在手炉上,染着凤仙汁子的长甲,一下下抠弄着锦套边沿。银冠上闪耀着冷光,一向冷傲的少年低下头颅。
不知为何,史语蓝并不觉得快意,反闪过一丝厌恶。
她又淡淡瞥了眼一旁的凌之妍,抬手扶住身边的女官,转身进了紫宸殿中。长长的华丽拖尾终于消失在门口,凌之妍垂下眼眸。
虽然知道她跟史家的阴谋脱不了干系,但美人的脸是无罪的,只是不知道,史语蓝为什么要把那样张扬美艳的脸,装扮得如此哀婉可怜。
“江庶人,江夫人,圣上请你们进去。”史语蓝前脚刚走,紫宸殿的内侍便来邀二人。
室内烧着地龙,凌之妍谨慎地跟在江洄 步之后,待到内室,方才流水一样送进紫宸殿的锅子和牛羊肉等,都环统排布在正中的圆桌上,圆桌的主座和客座上,各布置着一副碗筷。一身玄色常服的江决立在桌后,正低头与史语蓝说话,两人的动作非常亲密,江决的嘴唇几乎贴在了史语蓝的鬓间。
“庶人江洄,携妇凌氏,叩见圣上。恭请吾皇圣安。”
清朗的声音如一道光,打破了室内氤氲的暧昧。
江决仿佛这才意识到江洄和凌之妍的到来,一手虚揽着史语蓝的腰,转身打量桌后跪在地上的二人。
他原是要看江洄的,目光却不自觉被身后的凌之妍吸引。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凌之妍的容貌,只是女子青丝低挽,只用了一根玉簪,莫名生出几分熟悉来。
他未及多思,放开了搂着史语蓝的手,缓步绕过圆桌,停在江洄身前。
他磕在地上的头,距离他的龙靴不过数寸。江决低头审视着地上顺从的背影,广袖中,手悄然握紧。当日登基,他匆忙下旨圈禁。
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以帝王的身份与江洄相见。
以往在先帝跟前,他从来比自己高上一头,如今,终于也臣服在了他的靴下,坚硬的指甲掐入皮肉,却仍压不下此时心中的激荡。江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回身走到桌后:“起来吧。”
“谢陛下。”
江洄的声音依然铿锵有力。
他起身,身姿挺拔如旧,只是微敛着上首,并不直视龙颜。
“三弟在昭阳行宫待了这些日子,规矩不但没有废弛,倒比从前精进不少。”江决轻嘲道,又揽着史语蓝在主客位坐下,“朕还未用午膳,三弟不介意朕边吃边说吧?”“自是不介意。”江洄仍垂着双眸,“圣上的龙体要紧。”
江洄语气恭顺,江决却忽然没了用膳的心思。
上次跟江洄一起用膳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赵太妃的宫里,或者某场筵席之上,可只要有他在,自己这个二哥,总是相形见绌吧。
江决眼中泛起一抹阴鸷:“三弟久不归来,朕与皇后的婚礼也未及参加,今日不如就补上这杯喜酒吧。”
他放下筷子,示意内侍端酒给江洄。
凌之妍顿时急了。
江洄身上的伤口有数处开裂,虽然重新上了药,又在入城后的短暂休整中,按照艾夭夭的方子抓了药服用,但他绝不能饮酒!
“圣上恕罪,”江洄没有接送到眼前的金杯,拱手道,“弟身上负伤,实不能饮酒。”
“一杯而已,况且这是朕与皇后的喜酒,你也不喝么?”江决也端起了酒杯,“说起来,一杯还不够,这到场晚了的,得罚三杯。”言罢,立刻有内侍撤下原来的杯子,换上了三个大口径的,并全部倒满。
“往日里你号称千杯不醉,三杯小酒而已,三弟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朕吧?”江决道。
江洄体内的高热越烧越凶,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他身形微晃,落在江决眼中,引得对方一阵快意。
原来只是在强撑吗?
江决的神情更加松弛愉悦,他还当江洄真是铁打的,看来那五十脊杖管用得很,不仅教他尝到了痛楚,还让他学会了驯服。江洄又晃了一下,高挑的身形忽然倒下,他单膝支地,脸色青白,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颜面。
凌之妍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刚想做些什么,便听头顶 把娇柔的声音道:“圣上这是在欺负三弟了,哪有敬酒的人坐着,叫宾客自己喝的道理?臣妾自认酒量尚可,不如让臣妾敬三弟吧。”言罢,她浅笑靥靥,端起了江决的酒杯,来到江洄面前。
“江庶人,圣上赐酒,还请您恭敬饮下。”
史语蓝给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立即会意,几个人按住江洄,打算强灌。
“不可!”凌之妍猛地扑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把夺过了托盘上的酒杯,急切道:
“圣上皇后恕罪,夫君他思念家人,伤还没好透便日夜兼程赶回了帝都,实在不能喝酒。
“求圣上皇后开恩,准许民妇替夫君饮下,以表我二人恭贺圣上皇后大婚之心,愿圣上皇后永结同心、早诞贵子!”凌之妍不敢停顿,举杯便大口灌下。
后换上的玉杯口径很大,一杯抵上寻常五杯。
冷酒极烈,一路卷过凌之妍的喉间心口,直灌入空荡荡的胃袋,引起大片烧灼之感。
她喝完一杯,将之倒扣在托盘上,又端起下一杯道:
“我们夫妇来得晚,该罚才是。”
她再次举杯,烈酒入喉,被辣得逼出了眼泪也不敢停。
“咳咳……”凌之妍灌下最后的酒,克制地咳了两声,伏跪在史语蓝身前,“求圣上皇后开恩,民妇已经喝了,莫要再强求夫君,他身子真的受不住。”“提起来。”
她话音刚落,头顶的女声便冷冷道。
紧接着,凌之妍被一股大力揪住后襟,提到了跟史语蓝相当的高度,但她还没站稳,啪啪两下凌厉的掌风,立刻将她的脸扇肿了。“贱妇,圣上赐酒,是你能喝的吗?”
史语蓝冷眼瞧着被掌捆的女人,阴沉道。
“皇后恕罪。”
说话的却是江洄,他喘着粗气,被人按着起不了身,沙哑道:“拙荆不是有意冒犯,若有冲撞,是洄管教不严,殿下罚我便是。”史语蓝冷笑。
江洄身份特殊,她自然不会拿自己的恩宠去赌。
但凌氏女只是个没根基的贱妇,就算弄死了,江决也不会把她如何。她对执刑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回过身,淡淡道:“此妇出言冒犯圣躬,拖下去,赐杖杀。”
“住……”
“住手。”
江决不知怎么时候走了过来,一把抓住押着凌之妍的女官,把她甩到了一旁。
“圣上?”
史语蓝吃惊地上前,却也被江决一把推开。
她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看向戴九爪金龙冠的男人。“你,没事吧?”
江决盯着眼前的人,只觉时光飘忽,有些分不清当下。
凌之妍拉紧被扯松的衣衫,谨慎地后退一小步,敛首道:“回圣上的话,民妇没事。”江决却不放过她,激动地又逼近一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臂: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凌之妍,是……江洄之妻。”
陌生男人的气息突然逼近,凌之妍难受地要往后逃,却又被捏住了另一条手臂,她只能徒劳地强调起自己的身份。江决却仿佛没有听见,又逼问道:“芷郡凌氏么?你……可尝来过都城?”
“没有。”凌之妍慌乱道,“民妇从来没有来过都城。”
欺君是死罪,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不断挣扎躲避着江决的气息。
“胡说!”江决低吼,“庆安元年,绎山脚下,英萃宫中的赏花春宴,你……不记得了?”他原本极其激动,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声音低了下去,最后的问句中,甚至多了一丝丝委屈。凌之妍趁机挣开了他的双手,身子撞上了背后的矮柜,再无退路。
“圣上,”一只手忽然挡在了她的身前,江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挣开内侍,站了起来,他有些吃力的样子,但坚定地将凌之奸拨到身后,“圣上恕罪,拙荆一直住在乡下,不懂规矩。”
江洄垂着眼眸,对江决道。
江决眼中爆出血丝,一把抓住江洄的肩膀,也想将他推开。江洄没有让,他一再施力,虚弱的身子却仿如磐石,纹丝不动。
“皇兄,罪在臣弟,求您……放过她。”
一声皇兄,狠狠打在了江决心上。
他忽然锐利地扫过在场所有宫女和内侍,包括愣在一旁的皇后史语蓝。
“英萃宫中春猎十数日,来来去去的士族女儿众多,若是有人冒犯了皇兄,想必也只是与拙荆有几分相像,她……没有来过都城。”“是,家中管教严格,民妇甚少出门。”凌之妍又往江洄身后躲了躲,把脸埋下。
江决扫过江洄肩膀后,女娘乌黑油亮的发顶。
手抬起,最终却仅仅是握住了拳头。
“大约是吧,”他拂袖转身,“不过是当日被一个小娘赢了半手,便耿耿于怀至今,实是不够大度,吓到弟妹了。”“皇兄言重。”江洄拱手道。
火锅已经滚了许久,咕噜噜冒着泡,几近烧干。
江决忍不住又想回身去瞧,但他克制地闭了闭眼,无论她是不是,现在都不是时候。他重新坐下,灌下一大口冷酒,冷声道:
“既然伤还未好,便留在宫里休养吧。太后病中不愿见人,你们也不必去。直接到赵太妃宫中,替朕向母妃问好。”言罢,江决没有给二人拒绝的机会,直接让内侍把人送了出去。珠帘晃动,女娘的裙子堪堪曳地,过了转角后,便再不能见。史语蓝站在愣神的江决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
江洄牵着凌之妍的手一直没有松开,内侍引着二人往赵太妃的颜和殿走。
寒风凛冽,江洄的手滚烫,凌之妍敲敲越来越混沌的脑袋,捏捏他的手掌:“你的伤还好吗?”刚才江洄痛得跪下时,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废院里他疼晕过去的样子历历在目,幸好他撑住了,否则真不敢想今天会怎么收场。
“我没事。”江洄道。
“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会没事。”凌之妍想凑上去细瞧,却被江洄避了开来。
“你……”
云层遮住了太阳,银冠黯淡。
江洄蹙着眉,想问她当年的英萃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干涩的舌头舔过上颌,终究什么话也没出口。“嗯?”凌之妍又凑了上来,酒气喷在江洄鼻间,“真的没事?”
“没有。”
江洄一把扶住凌之妍。
醉酒的她似乎失去了平衡感,不过小半步的路程,竟然右脚绊左脚,差点就跌进了他怀里。
江洄把人扶正,暂且压下了心中疑问。
“是不是酒上头了?还能不能走?”他蹲身与她平视,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我没事,”凌之妍拍拍自己的脸,动作幅度明显比往常要大,“我能坚持,你放心!我可是三岁就跟着爷爷喝酒了的。”江洄叹了口气,脸都红成那样了,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那你跟着我,走慢些。”
“兄长!”
刚到颜和殿外,便有锦衣小少年迫不及待地跑向二人。他两颊红红的,似是吹了很久的风。
“兄长,嫂嫂。”
变声期的男孩声调有些奇怪,想提高音量,似乎也失败了,不过仍难掩兴奋。
他身后,一个老嬷嬷带着两名宫女匆匆赶了上来,为首的嬷嬷边跑边劝道:“殿下慢着点,您怎能对庶人主动见礼呢,这不合规矩啊。”“嬷嬷说什么?”
小少年忽然停下脚步,冷脸侧眸。
他也有一双精致的桃花眼,沉下脸来的模样,竟与江洄一般无二。“嬷嬷慎言。孝悌人伦,哪处不合规矩了?”小少年严肃道。“殿下,可他已然……”
老嬷嬷还想劝,小少年的脾气却更大:“嬷嬷若见不得,便回去吧。”
言罢,他又走近几步,郑重地弯腰行礼:
“见过兄长,见过嫂嫂。”
凌之妍痴痴笑着,凑江洄耳边道:“江洄,他刚才说话的样子,跟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好像啊!”江洄有点无奈地再次摆正醉鬼,颇为歉然:“她喝醉了,莫要挂怀。”“兄长放心,自是不会。”小少年连忙摆手,脸又更红了几分。他偷偷瞄了凌之妍一眼,刚才那话说者无心,他听了却熨贴得很。
也许是凌之妍的话给了他 些勇气,小少年再次抬起头,眼中泛着希翼:“母妃一早便在宫中备下了膳食,我坐不住,就来门口等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和嫂嫂随我来吧。”凌之妍瞧瞧缩小版的江洄,又瞧瞧身边这只大号的。
嘴角止不住得往上扬。
“看什么?”江洄被她灼热的目光骚扰得有些不自在。“你好看,喜欢看。”凌之妍甜甜道,嘴角勾起,浮现出一对可爱的梨涡。
江洄一愣,这才发现凌之妍已经双颊通红,漂亮的杏眼里也染上了一圈淡红,显然是愈发醉了。“这里风冷,兄长和嫂嫂随我进殿里吧。”江漓适时道。
“也好。”江洄别开视线,平复了一下忽然起伏的心绪,又把手递给了凌之妍,“跟紧我。”凌之妍很乖巧地点头,攥住江洄的一根手指,慢慢跟着他走。
走到一半,她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又捏捏江洄的手,低低问道:“前面的,是谁?”江洄无奈,解释道:“是我胞弟,先帝第七子,江漓。”
“弟弟?”凌之妍迟缓道。
她从未听江洄提起过。
江漓竖着耳朵听后面的对话,可江洄没再说别的,他有些小小的失望。
殿中的赵太妃早就得了消息,却左等右等不来,她向帘外张望着。总是不自觉握紧的手心里,已经出了层薄薄的汗。“七殿下可是真的接到他们了?”她又问身边的中年侍女道。
侍女笑着重复了早已说过好几遍的答案,可赵太妃仍旧不安心,又絮絮叨叨问道:"可把酒都撤下了没?他受伤了,不能饮酒。还有,太医署那……"
话到一半,变声期少年嗓音在门外响起:
“母妃,兄长和嫂嫂到了!”
江漓率先走入室内,紧接着,又有几人的脚步陆续踏进门内。
赵太妃隔着珠帘望去,保养得当的眼角顷刻便湿了。随着人影临近,湿意愈加蔓延,她轻轻遮住下颜,侧了身去,却听外头之人利落地跪地行大礼道:“儿江洄携妇,拜见母妃,恭请母妃金安。”
赵太妃侧眸瞧去。
珠帘晃动,那道人影银冠锦衣。
他身侧的女子身形晃了晃,不太熟练地跪下磕头。赵太妃皱起了眉,这就是皇后找来的新妇?她只听闻是凌氏嫡系,虽说门楣不显,但到底是士族女儿,怎的连行礼都行不好?
正这么想着,又一股酒气悠悠飘来,赵太妃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江洄受了伤不能饮酒,且他也不至于这般放肆,赵太妃将目光锁在了凌之妍的身上,那道酒气似乎就是从此而来。
“先起来吧。”赵太妃道。
她打量着摇摇晃晃起身,还要江洄这个伤患相扶的凌之妍,怒气更甚。
当初史语蓝要给江洄找媳妇的时候,她就不愿意,但先帝 走,她处境堪忧,并不能阻止。本想着到底是士族女儿,能陪 陪孤苦的长子也是好的,谁知竟是个白日酗酒的货色?史语蓝撺掇江决赐这桩婚事,果然没安好心。
凌之妍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嫌弃了,起身后仍记得江洄那句“跟紧我”,又低头去找江洄的手。
直到握住了江洄的手指,紧皱的眉头才松下来,还低低舒了口气。
“到了,不用抓着了。”江洄转身,耐心解释道。
“嗯?”凌之妍扬起红红的脸,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哦,好的。”过了一会儿,她才不舍得地放开了那根手指。赵太妃没有说话,其他人自然也都安静着,室内氤氲着暖意,唯有江洄和凌之妍的对话悠悠回荡。
江洄的声音低柔轻缓,即使女子的回答有些迟钝,也没有半丝不耐烦的意思。
江洄八岁回宫,之后有许多年是住在颜和殿的,赵太妃身边的老人都对他极是熟悉,只是他总冷冷的,不好亲近,是以与他的关系并不如与七殿下那般。不过,再是不亲近,他们也知道——
这位殿下生来俊美,烨都上下对他献殷情的小娘子不知几何,却从未有入得他眼的,更别说得他这样细心对待。连当初几乎要与他定亲的赵家娘子都……
宫女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瞧。
“母妃。”安抚好凌之妍,江洄转头,向赵太妃道,“方才在紫宸殿时,圣上赐酒,儿有伤在身,是凌氏为儿挡酒,解了为难,是以醉了。请母妃宽恕。”他弯腰拱手,礼数周全。
赵太妃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
“解释得这样急切,是怕本宫为难你的新妇吗?”
“母妃,兄长他……”
“你闭嘴。”赵太妃不悦道,“本宫还不至于跟个二十不到的小娘置气。”
“是儿着急了,多谢母妃。”江洄脸色未变,又扶住了有些懵懂的凌之妍,“可否借母妃侧殿,让她歇一歇?”赵太妃扣住了腕上的串珠,一丝丝拧紧,就像她纠结愤然的心绪。若没有方才那一幕,她倒未必生气。
她一直以为江洄天生性子冷淡,无论待她还是待江漓,都是守礼而疏离的,可刚才那一幕,深深刺痛了她,她那一向冷情的长子,在面对新妇时,竟能那样温柔仔细。呵。
借?
哪个孩子回母亲家,是借来的?
她无力地垂下眼眸:“西侧殿都收拾好了,让小七带你们过去吧。”
“多谢母妃。”江洄依旧礼貌道,他又默默行了一礼,打横抱起凌之妍,跟着江漓离开。颜和殿内,喜意融融的气氛像被兜头浇了桶冷水。
侍女们蹑手蹑脚地将精致的菜肴撤走,赵太妃颓然坐在珠帘后的宝座上,唯有一名心腹侍女陪侍在侧。
江洄对此地显然也非常熟悉。
他抱着凌之妍,步子甚至比江漓还要快上些许。
小内侍奔上前为江洄推开房门,他径直带凌之妍去了已经打理好的床铺。江漓停留在门外,只点了两个可靠的侍女入内,又着意叮嘱了几句。
“恶心?”
江洄低柔的嗓音从屋里传出来。似乎是凌之妍想吐,两名侍女也跟着忙碌起来。江漓辨出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凌之妍的情况,还是他本身的伤势。
屋内,侍女们帮凌之妍收拾好,便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凌之妍坐在床上,额头抵着江洄的肩:“难受。”
“一会儿吃点醒酒的便好。”江洄道,“想吃什么?”
“蛋花汤,”凌之妍低低道,“哥哥做的。”
江洄以为她说的是凌子焰,心中一痛,不太熟练地替她顺着背脊。
“我一会儿让她们送进来,好吗?”
“嗯。”凌之妍点头。
隔了一会儿,江洄以为她快睡着了,没想到凌之妍却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子,皱着眉暴力拆解。“你怎么把这个也带来了?”
江洄吃惊道,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是艾夭夭留下治外伤的药膏。
“你受伤了,得上药。”凌之妍认真道。
江洄张了张嘴,忽而一阵酸涩涌了上来。
“为了让我随时能上药,所以你一直带着它?”江洄托起她小巧的下巴,专注地看着脸色红红的凌之妍。“嗯。”凌之妍认真地点头。
“你……担心我?”江洄似乎不敢确定,问得非常小心。“嗯。”凌之妍点头,“你的伤还没好。”
身上的伤口一阵阵抽疼,江洄一直忍着,但此时仿佛忽然忍不住了。
“为什么?”江河低低道,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巴,“我们已经从废院出来了,就算我死,你的外祖家在京城,他们会帮你。况且,圣上现在也舍不得杀你。”“我……”凌之妍困惑地拧起眉头,她听见了,但大脑被酒精占据,只要一用力思考,就恶心。
"小醉鬼。”江洄看出她的为难,轻轻笑了,“难受的话,就先不要想了。"清冽的气息忽然靠近。身上被一片暖意包裹。凌之妍恍惚间听到了心跳的声音。“一会儿喝了蛋花汤,就睡吧,母妃那里我会解释。”
手上的药罐子被拿走了,凌之妍盯着江洄的脸,却被按到了床上,对方低柔地安抚着,她却懵情懂懂,想问他伤口不痛了吗?可是困意来袭,竟然不知不觉阖上了眼。江洄给凌之妍掖好被角,快步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冷风卷过,他抹了把脸,氤氲的茉莉香气却久久不散。“兄长?”等在外面的江漓疑惑道。江洄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神色:“她醉得厉害,可否弄点蛋花汤来?”
“兄长放心,我立刻吩咐小厨房去做。”江漓道,他又瞥见江洄手上的小药罐,试探道,“兄长可需要找地方上药?去我殿中如何?”
江洄眉头微蹙,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殿内,最后点头道:“多谢。”
……
凌之妍和江洄走后,江决已无心用膳。他呆了许久,甚至没察觉史语蓝也已经离开。清醒过来后,他立刻冲向了自己的密阁。密阁中,大大小小的女子画像悬挂于四周,他揭下其中一幅,铺平于桌案。
执笔蘸墨,描画眉眼。
江决想象了无数遍的过程,终于在手下实现。
点上漆黑如星夜的眼眸,画上女子变得完整,她仿佛回过头来,对江决说着什么。“你的嘴角有血。”江决呢喃着,手指迷恋地描摹像上的眉眼。
当日的情形越发清晰。
庆安元年,英萃宫春猎,他一连十几日流连于大大小小的筵席。
那日为了讨好史语蓝,跟谭琨打了一架,他功夫不够好,输得很难看,躲去了无人之处。海棠花下,等着自家马车的小娘子娴静淡然。起初,江决觉得她跟史语蓝长得有些相似,便多看了几眼,没想到对方也注意到了他。
来递手绢的其实是那小娘子身旁的丫鬟,丫鬟将一条绣有海棠的丝帕交予他,脆生生道:“我家娘子说,你的嘴角有血,让你擦擦。”
小丫鬟说完便走了。
待他再抬起头,海棠花下空空如也。
那道身影仿佛印刻在他的脑海里,时不时便会跑出来,他以为史语蓝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可皮囊看多了终是甜腻。他将那方丝帕收好,小心珍藏起这小小的,却忽然点亮了他世界的善意。只可惜后来,他遍寻烨都诸姓,再无佳人音信。江决扔下笔,唤来了心腹内侍。
……
江洄走后,很快有侍女送了蛋花汤进来。
凌之妍闻到味,立刻清醒过来,但刚喝完便心神一松,没多久又睡着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映亮了窗棂纸,声声鸟鸣清脆,侍女们克制的脚步声,若有似无地传进耳中。咕噜噜——
比凌之妍的嘴先发出声音的,是她的肚子。
几乎同时,床幔被轻柔地掀起了一角,探出半张陌生但清秀的脸庞。
"夫人可是醒了?"
少女语调微扬,浅浅带笑:
“婢子是颜和殿的宫女挽秋,昨日给夫人送过蛋花汤的,夫人可还记得?”
凌之妍额角突突地跳,宿醉还没完全缓解,张口便觉有些苦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嗓音沙哑,开口说话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已经是次日清晨了,刚过卯正。”挽秋道,将一边床幔挂起,扶住迟缓起身的凌之妍,“夫人别急,宿醉总要缓缓调理才是,一会儿洗漱好,用了早膳便会舒服许多的。”
挽秋说完,很快又招来两名侍女。
她们手上捧着衣衫和洗漱的器具,有条不紊地引导着凌之妍。
等洗漱完穿好衣裳,梳了简洁低调的发髻,又上完淡妆,凌之妍以为终于能用早膳了,却不想被挽秋引着,来到了颜和殿正殿的门前。
“太妃正起身,请夫人在此稍等片刻。”挽秋道,竟将她单独留下,走了。
凌之妍的宿醉又惊醒大半。
冷风吹来,她穿得很暖和,但还是止不住一个激灵。
刚才她问江洄在哪,侍女们都推说不知,此时她迫切地巡视颜和殿的前院,洒扫的宫人们在晨光中兢兢业业,但哪哪儿都瞧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忽然,门内的动静变大。
一连串脚步声后,大门推开,昨日被江漓训斥的那名嬷嬷从门里出来,严肃板正的双眼,毫无波澜地审视了一遍凌之妍。
似是满意了。
她微微欠身:“夫人请进,该给太妃敬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