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高德地图的实时公交显示,万佳乐要等的那一趟正处于失联状态,她等得有些无聊,便习惯性原地蹲下玩手机。
沈泊言从地库开着车上来,离着老远就看见万佳乐缩成了小小一团。
驼色羊羔绒的外套圆润润,尤其在寒冷的夜里,就像一只被人抛弃在路边且快要把毛撸秃了的小土狗。
他忍俊不禁,降下车窗喊她:“上来。”
万佳乐‘噌’地抬起头,愣三秒,眼里满是抗拒:“就不。”
“十点多了,你等的车不会来了。”
万佳乐不自觉挺直了背,倔强的语气:“那我可以自己打车。”
她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对他说‘不’的机会,这样的拒绝机会是下意识的,是毫无来由的习惯,就像是小时候去逛超市,她总是不自觉地把手插在米箱里。
沈泊言望去一眼,语气略略有种不容拒绝的严肃:“别逼我动手,你自己上来。”
万佳乐闻言,脸色微变,眼神无意中瞟过对方半降的车窗,看到他颈间的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
一瞬间,她想到的是,她要完了。
那小东西好看,精致。
曾经用舌尖描摹过他的形状……
万佳乐脑子里有了些远古带颜色的记忆。
她之前没少玩闹地碰过,只是每次都来不及太细致,就被沈泊言把住了后颈。
他会骤然拉近她,再近些。
两人急促又湿润的呼吸纠缠在一块儿。
但沈泊言到底不会太用力,只舌尖作羽毛,撩撩骚骚地警告:“别碰那儿,不然下次就不是这种待遇了。”
然而这话毫无威慑力,万佳乐浑然不怕。
她不长记性,时常挑逗。
沈泊言舍不得过分地‘欺负’,就只好又纵着,纵得她像个祖宗,无法无天。
沈泊言风度翩翩,亲自为万佳乐打开了副驾驶的门:“万小姐,请上车。”
等她落座系好了安全带,才将车门不轻不重地关上。
上车之后也只匆匆地看了她一眼,连最基本的客套寒暄都不再有。
万佳乐见他缄默不言,倒也正和心意。
车内的香气干净柔和,空调温度适宜,在平稳的行驶中,万佳乐慢慢放松了戒备,也悄无声息地滋生了困意。
不知睡了多久,她隐约中感觉身上似是覆盖了重量,等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
好闻的木质香气幽微,挣扎生存于她的鼻息。
驾驶座位上已经空了,万佳乐环顾四周,发现沈泊言正背对着她,立于车前不远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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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泊言最讨厌迟睿晚上给他打电话,可有时候又不得不接。
迟睿爱添乱、爱八卦,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可取,至少工作上是好搭档,生活里他也有很大的用处。
比如前些天,就是他告诉沈泊言,万佳乐在七鲜超市上班。
迟睿不认识万佳乐,却记得她,对她印象深刻。
知道她是那场闹剧中的主要人物,也是沈泊言毫不犹豫就冲上去帮忙的人。
于是他陪着正处于暧昧期的‘朋友’去买东西时偶然看到了万佳乐,便再次本着看热闹的心情,偷拍了几张女生工作时的照片。
“这是在干嘛?”
‘朋友’瞧见了,口气呷着酸:“你怎么这么讨厌,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连超市的员工都不放过。”
说着便要冲过去看看万佳乐究竟是什么本事。
迟睿听着这样拈酸的语气爽了,一只手给沈泊言发着消息,一手拉住了女生的胳膊,笑嘻嘻说:“别扯淡,那是嫂子。”
“啊?那我们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不用,现在还不是呢。”
未来是不是,得看兄弟争不争气。
而今天,迟睿几乎是数着时间给沈泊言打来视频电话邀功的:“听你秘书说你今天难得早退,我猜,你是不是憋不住了。”
沈泊言不想打扰万佳乐睡觉,下了车才说:“憋不住个屁啊,我还年轻,不像你似的尿频尿急尿不尽。”
“少贫,讲重点。”
沈泊言没答,反问他:“你是不是每天闲得没事干?”
“装,你接着装。”
迟睿被骂了也笑得爽朗,知道沈泊言这人没理的时候爱拐着弯说话,但他偏要把话题给拽回来:“老小子你就直接说感不感谢我吧?”
朔风吹起了沈泊言额角的发丝,他在夜幕里无声地笑了一下。
迟睿眼尖,瞧见了:“看人家受欺负就二话不说跑上去了,你今天又巴巴上赶着去见人家,你要还说你俩没事,那你可太贱了啊。”
沈泊言又笑了下,嘱咐迟睿管好自己:“别总脑补一些没用的东西,路上碰见个阿猫阿狗的,我都会管。”
“真贱啊你,我墙都不扶就服你。”迟睿挑高了眉毛说,“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他娘的就是个死鸭子。”
“你说什么?”
“死鸭子嘴硬。”
“滚。”
沈泊言打完电话一转头,看到万佳乐蹲在他身旁不远处的马路牙子上堆石头玩儿,想笑,却在对方抬起头四目相对时僵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万佳乐瞧他的那一眼,冷冽冽的。
“醒了?”他随口问,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惊慌失序,不知道她听没听见那话。
“嗯啊。”万佳乐应答着,顺手在那堆石头的顶端搭上了最后一块儿。
沈泊言站在她跟前,影子将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包裹住:“那就回家吧,我送你。”
万佳乐蹲着没动,片刻后缓缓朝男人伸出一只胳膊,露出一个请求的眼神说:“帮我一下,我脚蹲麻了。”
这么说的话,应该是没听见?
沈泊言的心脏复位,连带着表情也松快了些。
他用手指托住了万佳乐的手,稍稍一用力,将人轻而易举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谢谢。”
万佳乐伸了伸腿,缓解着小腿上似是被蚂蚁啃啮的疼痛。
沈泊言低头看着两个人还牵在一起的手,柔声问:“你是不是缺钙啊?才蹲多一会儿就麻了?”
万佳乐撩起眼皮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待两只脚能同时落地站稳时,手指也还是没有松开,用仅有的一点儿指甲用力扣住了他掌心的皮肤。
男人疼得‘嘶’了一声,诧异抬头。
万佳乐抢在他前面开口:“你刚刚那句话是在说我吗?”
“什么?”沈泊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那句阿猫阿狗的,是不是说我呢?”
还没等男人做出反应,她又平静地帮他揭晓了答案:“就是我,对吧?”
万佳乐对自己还能笑出来也觉得匪夷所思。
说生气倒也真不至于,这不过是朋友之间插科打诨耍嘴皮子就是了。
真要说起来,她也没少骂过沈泊言,甚至骂得更难听。而如今这般不依不饶,大抵只是觉得无聊,逗傻子玩罢了。
玩够了,她一脚踢飞了自己堆好的石头塔,提起苹果肌说:“走了。”
沈泊言扬了扬眉毛,将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诶,我有个事情得和你求证一下。”万佳乐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
“你说。”
万佳乐小声咳嗽了一下:“你现在还喜欢龙猫吗?”
沈泊言微微拧起眉心。
这算什么问题?
他不答,万佳乐又问他:“或者说你家有没有龙猫地毯?”
“我不太明白你。”沈泊言偏头看着她。
他双手插着兜,耳边是寒风席卷时传来的声音,思绪被这呼啸声带去了某个快要被遗忘的夜晚。
在德国过的第三个感恩节那天,万佳乐和他提了分手。
那天,她不肯打视频,只语音里时而哭泣时而狂笑着絮叨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沈泊言猜她喝了不少的酒,讲起话来颠三倒四。
——“学校里的两只猫因为争抢一个罐头在打架,然后我一跺脚,轻而易举地阻止了‘暴力行为’,你瞧,我可真厉害。”
——“我有点想你了,所以能不能把我整个人劈成两半,一半去德国找你,一半留在学校应付老师上课,然后我那一半身体就一直侧面对着老师,等老师过来问我为什么一直侧着身在上课,我就转过来吓死他。”
——“讨厌死了英语老师了,真是个情绪不稳定的小老头,天天签到天天提问天天骂人的心理变态,我恨!!!”
……
这样奇怪的话万佳乐从没说过,沈泊言清楚地洞悉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但也就只问了句是不是最近压力大。
她没说,他就开始了下一个话题,问她有没有收到他寄过来的礼物,喜不喜欢?
万佳乐低头盯着那个已经被扔进垃圾桶的抱枕,喃喃道:“收到了,但我不喜欢,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送的各种龙猫的周边。”
沈泊言愣了,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万佳乐就是在这个时候冷漠而平静地宣判了结尾:“分手吧,以后也不要再联系了。”
她极速挂了电话,将所有能联系到她的社交软件都进行了拉黑,删除。
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
沈泊言至今也没想明白,怎么一个人能够前一秒嘴里还说着思念,而下一秒就能做到心狠而决绝。
……
小区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来来回回车子开启了远光灯,纵使万佳乐避开,也依旧觉得晃得人眼睛生疼。
但比车灯更晃眼的是沈泊言的灼灼目光。
两人一言不发,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彼此。
良久,一个败下阵来,半仰头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天空,而另一个则是眼睛里进了风沙,不受控地红了眼睛。
初恋的神秘在于得不到,又忘不掉。
对于沈泊言来说,这大概是他的世界里不可触碰的房间。
龙猫就是迫使他想起那段刻骨铭心,不甘心却已经结束的初恋的‘钥匙’。
而他也早就不是刚出头不受情绪左右的毛头小子了。
所以万佳乐的话不会让他失控。
但是会让他心里刚刚滋生的亲切和熟悉感再次被消磨掉。
“万佳乐。”
女生轻轻应着:“嗯。”
“提这有什么意思呢?”沈泊言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天际。
今天真是个坏天气,他想,怎么连颗星星都看不见。
“我不喜欢了,就像当年你那样。”他的声线冷漠,声音几乎贴磨着牙齿出来,“你当初有多讨厌,我就有多讨厌。”
周围一切的声音都弱了下去,万佳乐耳边只剩下一句不断盘旋重复的‘讨厌’。
‘你当初有多讨厌,我就有多讨厌’……
她丝毫不怀疑他这句“讨厌”的真假,也猜测他讨厌的不只是龙猫,更讨厌的大概是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那是亲密,也是不可说的禁忌。
万佳乐目送着沈泊言的车屁股一骑绝尘,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中。
她暗骂了句这见鬼的坏天气,裹紧了羊羔毛的外套,扭头往小区里走。
如果他们就这样了,她想,她还是会对他的否定而感到心酸,会在余生的很多个这样的坏天气里,不断回忆起今天。
万佳乐睡得晚醒得却早,比她更早的是沈泊言发来的好友申请。
他一共发了三遍,看不出这三遍的相隔时间,但每一遍的验证消息都是不同的内容。
【我是沈泊言】
【我从共同好友那里要了你的微信,想为昨天晚上把你一个人扔在小区门口向你道个歉】
【我帮你订了早餐以作赔礼,大概八点到】
万佳乐想视而不见,手指却在即将锁屏时还是犹豫了下。
昨天睡前刷到的视频,里面问‘你会把前任当人脉吗’,而最高赞的回答是说——
——why not,不是每一种前任都只配进坟墓,能赚取点剩余价值就当是给自己的分手补偿。
“我没想怎么样。”她给自己找了个完美的借口,“他只是我的人脉。”
万佳乐通过了验证,想了想,给予他一个特殊的备注:事儿逼。
做完这一切,屏幕弹屏出外卖小哥打的电话,万佳乐接起来。
一个持着难以分辨的口音说着东南西北,另一个则听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方向。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了十分钟。
万佳乐最后选择放弃:“算了,您就在小区门口等我吧。”
“行,谢谢姑娘。”
北京冬日天亮得晚些,此时才是朦胧破晓之际,天边的鱼肚白泛起,与彩色朝晖撕扯。
道路两侧光秃秃的树杈子如刀似戟地排列,几只鸽子绕着楼顶盘旋,直至初见晨晓,似有似无的朦胧雾气才像幕布一样被徐徐拉开。
走路玩手机是万佳乐的恶习,她拿完外卖原路返回,路过拐角处时,没注意从侧面冲过来一个玩轮滑没刹住车的小男孩儿。
两人狠狠撞到一处。
万佳乐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被扑倒,充当了人肉垫子。
万幸的是她出门懒得换衣服,只套了一件法兰绒睡袍,衣服穿得足够厚实,倒下的去时候有个缓冲。
万万幸的是她没直接摔在青石路上,而是倒向了绿化地的土堆里。
沈泊言早餐买的丰富,装了整整两个牛皮纸袋子。
其中一个袋子被摔漏了,里头的东西掉出来撒了一地,包子豆浆和油条什么都有,只是可惜了这些美味。
小男孩儿从万佳乐身上起来,小手拍拍胳膊拍拍腿,喊了声对不起,一脸愧疚样仿佛下一秒就能放声大哭。
万佳乐瞧他可怜,便牵起唇角说:“我没事儿,你没摔疼吧?”
“我也没事的,阿姨。”
万佳乐听见最后那两个字,笑容僵了僵,不过很快又恢复了。
她这个年纪的确当得起这个称呼。
万佳乐目送着小男孩离开,从地上捡起另一个完好的袋子,也准备站起来离开。没成想刚迈出去第一步,脚踝处突发一股钻心的疼痛,瞬间侵袭了大脑神经。
她心里便暗叫一声,怕不是崴到脚了。
与此同时,手里那个看似完整的袋子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漏了底,温热液体没兜住,‘哗啦啦’撒了她一身。
睡衣,睡袍,棉袄,睡裤还有棉拖鞋,几乎无一幸免。
万佳乐低头去瞧,毛茸上染了水泥灰的液体,像是被吐了一身。
她本能地举起袖子上的那块儿污糟闻了闻,一股子冲破天灵盖的馊味儿扑面而来,即使是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蹲在路边干呕起来。
她一边缓解着胃部的抽搐,一边掏出手机开骂。
【沈泊言你他娘的一大早抽什么风?送的什么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