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雾偏过头看向窗外。
其实窗外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她的头也没别的方向可以选择了,颈枕位置不适合她,头朝前时相当难受,她也懒得调整。而且这是深夜,窗面成了镜子,无论她的头向左转还是向右转,看到的无非就是驾驶座上的沈溯。难得见沈溯穿常服,浅色休闲短款外套穿在他身上,掩去许多沉稳老练,多出几分肆意锋芒。明明更锐利了,又好像有了一些温度。
看了两秒,她垂眼挪开视线。
连她自己在一分钟前都预料不到,她竟然会主动向沈溯提出结婚的事,没有再详细谈谈,仅凭他那晚的三言两语,这是怎样的草率。
就像是末日列车为了避开断轨,转头驶向一条未知的新轨。
但这又有什么好怕的,正如盛希所说,鼓足勇气,一脚油门下去就是了。
副驾驶,是整辆车上最容易产生困倦感的地方,不光有车子行驶途中的轻微晃动助眠,还有单人座椅的包围感安神。
加上沈溯开车又快又平稳,车里又暖和,丛雾就要坠入梦乡。
但终究还是有一道不合时宜的铃声打破了氛围。
当看到来电显示是陈文钦时,丛雾头皮一麻,恨不得用车轮把它碾碎了。
她强撑着精神接通。
陈文钦来问她的去向,“小雾,你现在在哪儿?怎么不在家?”她不想让姥姥心生疑窦,挥舞着手,向沈溯比划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合不来,我住另外的地方。"丛雾避重就轻,想借着半困的嗓音含糊过去。面对陈文钦,她不敢撒谎,因为总是会被察觉,继而便是严苛的教育。谁想电话对面还是传来一声嗤笑。
“他们,还有你,都瞒不过我。”陈文钦冷声喝问,“大晚上你去沈家干什么?”
被戳穿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准备借口,丛雾只好把遗物的事全部告知。突然提及过世女儿,就连陈文钦也难以免俗,情绪有所动摇,“还有这种事?”但有些人,强大的地方在于,情绪调节的速度之快,常人望尘莫及。
“东西不用你去拿,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就回国,现在,马上回去。”陈文钦好似无事发生般给出指令。
丛雾感到难以招架。
沈溯自然注意到了她的难处,找地方靠边停了车,又指了指自己。不消片刻,丛雾就打消顾虑,把手机递了过去。
音量开得低,什么也听不见,她只能从他说的话去推测陈文钦所言。起初应该是有矛盾的,因为沈溯好几次变更话头。但陈文钦洞悉人心的本事实在厉害,没多久,沈溯就轻笑一声,全盘认了。
“您猜对了。”
“不会。”
"嗯,那就先这么说。"
陈文钦从来不给别人喘息的时间,沈溯接连应答几声后,就挂断了电话。
"???"
丛雾强行找了个话头,"抱歉,我姥姥性子急,说话会有点凶。"
“没事,我了解,曾经合作过一个项目,总之陈姨那边,你不用太担心,她和我约了会面,见面彻底聊一回就好了。”沈溯把事情轻飘飘带过。
"不要提前想那么多,会面的时候,你也要一起去的。"
深入骨髓的相亲恐惧让丛雾下意识就要哽住。
但沈溯强烈的存在感又提醒她,等姥姥回国的时候,她和沈溯结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存在被逼着相亲这回事了。
只是,不知道姥姥会不会因为陈年旧事恨屋及乌。
“真的没事吗?”丛雾还是不放心。
“没事,都是一些客套话。”车子正好过弯,沈溯顿了顿,继而难得恶劣:“你也可以拨回去问问。”
丛雾哑火,终于舍得转过头实实在在看他一眼。
只是沈溯直视前方,从侧面看不出太多内容,丛雾轻轻撇嘴,把视线转向窗外。放远了看才蓦然发现,窗外已经是风清月白,天悬星河。
眨眼间,隐约有眉目如剑星般入画,丛雾舍不得这片夜幕,只分给他一点少到可怜的余光。于是又看见有人眉眼舒朗,目光灼灼。
这一瞬间,丛雾第一次意识到,其实沈溯,也不过大她七岁,连三十都没到,正是肆意的年纪。
视线一触即离,也断了丛雾的思绪。
她觉得车速在隐隐变快。
直到沈宅门口,丛雾才感觉到她掌心已经悄然捏出一层薄汗。沈溯打开车锁,而后静静看着她。松开手,紧绷的指节骤然酥麻。丛雾感受着夜风中迅速由热转凉的掌心,彻底坦然,“我们走吧,快点把事情结束,别影响大家休息。”
两人刚出现,就有佣人来迎,整个沈宅灯火通明。
进了屋内,桌上也摆好了吃食与茶酒,沈沉一家三口都在。
落座后,大家面上一片和气,都不用丛雾开口,陈见影早就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交换的顺顺利利。收下新礼物时,陈见影笑容更深,眼中饱含热切。
原来沈溯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打好了招呼。
“这两天上班累不累,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陈见影一如既往的和她拉起家常。
丛雾不知道是不是陈见影累了,一时发挥失常,怎么会当着沈溯的面这样问,就算是要引出什么话题,也难免有些不客气。
“挺适应的,资料给的齐全,我上手也快。”丛雾把这话说得格外轻快。
不管陈见影怎么看,反正她自己信了。
沈致也拉着沈溯聊起公司的事,可以看出在很努力地带上沈沉,不让他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透明人。几轮谈下来,氛围也算其乐融融,直到图穷匕见。
陈见影聊着聊着,就又把话带到了结婚上,丛雾瞥见沈沉的笑容瞬间僵成蜡像。可公司的事好聊,催婚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很快就只剩下车轱辘话。
还是沈溯出手打开了局面,只听他惬意玩笑道:“我以为,你们会有什么别的要问我。”
有一瞬间的寂静。
气氛终于紧张起来。
在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的情况下,沈致已经开始为沈沉开脱而铺垫:“怎么了,是不是沉沉又在公司问祸了?这个难免,你是他叔叔,有什么不对,和以前一样,直接教训就是了。”陈见影也连声附和。
沈沉一脸震惊的看着沈溯,不明白为什么局面突然就这样了,明明他什么也没干啊。
"不是你们担心的那样,是件喜事。”沈溯用最寻常的语气公开,“我们准备结婚了。"说话间,他伸过手,盖在了丛雾的手背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到能算作偷袭,丛雾内心的惊讶一点不比他们少,但至少有个底在,不至于失态。她也不扭捏,立刻伸手回握。“我们”究竟是谁与谁,不言而喻。
一家三口被震得说不出话,空气中好似有丝丝缕缕的线紧紧绷着,不让人呼吸与动弹。“有点意外是不是。”沈溯笑着提醒,"不恭喜一下我们吗?"沈致最先反应过来,“这,这事儿爸知道吗?”
沈溯耐心回他:"我提过几句,但真正决定后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是最早知道的。"沈致眼中震惊更甚,“那就是才决定没多久?”
丛雾宽慰道:“伯父,不用担心,我们是仔细考虑过才决定的。”
明明她才是最冲动的那个,可转念一想,起码沈溯的手还被她握着,于是她也就有了胡说八道的底气,而且,这句仔细考虑过也算不上说谎。陈见影脸上勉强挂了个笑容,终于点出关键,“我们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阿溯,小雾,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嘶!”
被问到关键,丛雾偷偷吸了一口凉气,怎么忘了这一茬。这要是说不清楚就糟了,天知道他们会想到什么地方去。沈溯倒是不怕:“就退婚后这两天。”
此话一出,无异于是在打这一家子的脸,沈致和沈沉面色都变得难看起来。陈见影不管不顾地追问:“那就是闪婚?”
眼见他们这样咄咄逼人,这场约定的婚姻即将在他们嘴里变成一个任性的玩笑,丛雾心生着急,却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能够有力反驳。
不知不觉间,她又捏起了拳头,修剪整齐的圆润指尖轻轻掐进沈溯的手背。
丛雾毫无所觉,沈溯也任由她去,且更握紧了几分。
沈致不等他们回答,继续给到压力:"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草率了,再说先前小雾和沉沉的事已经有一些不好听的话了,再这么下去,我们沈家,连名声也不要了。"两张嘴你一言我一语,硬生生道出一把千军万马的气势。
利益相关之下,他们再顾不上那么多,病急乱投医间,竟然用上兄辈身份施压。
沈沉悄无声息地坐在一旁,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却无处停留,扫了两圈后,面露难堪地低头。沈溯半点不急,静静等待他们说完。
等到两三秒还没人出声的时候,他才轻飘飘地来了句:“大哥,大嫂,这没什么好操心的。”
看着沈溯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沈致如梦初醒,刚才说话时急到轻微缺氧,这会儿喘了两口气,脑子又开始转了。怎么会是丢沈家的脸,真闹大了,最后丢的,只会是他沈致的脸,连带着他的妻子儿子。
沈溯看了眼时间,不打算继续纠缠下去,“要是听不到恭喜的话,我们就走了。”
陈见影还试图挣扎,用过来人的语气动阻:“等等,阿溯,这事,我们改天坐下来好好谈谈,今天太着急了,小雾你也是,结婚这么大的事,要好好考虑才是。”
丛雾无奈一笑,“伯母,我们是商量好了才来说这件事的。”
沈溯用最温和的语气下最后通牒,“大哥,大嫂,我知道你们结婚很多年了,但我们这一趟不是来问询的,都决定好了,就是来通知你们一声。”“很晚了,我们就不再多打扰,大家好好休息。”说完不再理会,转头看向丛雾:“走吧。”
起身的同时,另一只手自然地拎起装了遗物的袋子。
丛雾在猝不及防中点头,“嗯,大家再会。”惊异中,她心里直想:他竟然一点都不避讳吗?两人转身离去,把水成功搅浑,又从浑水中干干净净抽身而退,留下身后脸色五彩斑斓的一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