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宜道:“先管好咱们自己院子,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千松将秦相宜全身上下都护理好,敷上了厚厚的凝露,又将她裹紧了层层叠叠的衣物里。
“秋日天凉了,姑娘当心些。”
翌日,卯时,太和殿前两列官员肃穆而立,在秋日里天亮得越来越晚的深重晨露里,日复一日赶赴这一场并没有皇帝本人在场的朝会。
贺宴舟与王庭阳并排而立,抛开出身不谈,他二人在官场的地位相近。
比起昨日和以往对王庭阳的欣赏,贺宴舟今日默默打量的,是他作为男人的样子。
身长八尺,面容俊朗,体态儒雅,文人气质……父母双亡。
待秉笔太监出来代皇帝宣了旨以后,王庭阳就正式有了京官的身份。
贺宴舟望着地面出神,直到王庭阳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脸色一片大好:“贺大人,今后咱们就齐心协力,共襄盛举了。”
贺宴舟想办法让王庭阳被调到京里来,本也是出于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眼下事情已成,他也不得不展开笑颜:“庭阳兄,还望关照啊。”
贺宴舟是世家出身,王庭阳却是民间一步步考上来的,贺宴舟自认为,许多事情还得向王庭阳请教。
为官之道、混迹朝堂他或许懂得更多,但怎么实打实地为百姓做点事儿,让上头的政策真正惠及下去,这是他们两个需要打配合的事儿。
为此,贺宴舟也不得不多次提醒王庭阳:“庭阳兄,在朝堂上切忌乱说话,许多事情需要绕道而为,朝堂上的事情由我来争取,你无需多开口,凡事咱们私下来商量。”王庭阳甫一从基层升上了中央,也深知其中多有盘根错节他不能解之道,眼下又听了贺宴舟的提醒,更不敢贸然行事了。
两人初步拟定了后续的合作方针,待辰时的暖阳升起来时,心情一片大好。
走到宫门口,贺宴舟正要跟他告辞,话一开口,又生生止住了。
这要他如何去说。
好在王庭阳先开口了:“我赶着去衙门报道,就先走一步了,贺大人,再会。”
“再会。”
贺宴舟停在宫门前,就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等着那顶棉布帘子轿的到来。宫门口常年值守的侍卫纪达,光是这个场面就见了好多次了。“贺大人,今天下朝下得早啊。”
“还行,皇上也没别的吩咐了,不外乎是些寻常事。”
宫里的侍卫口风严,更不敢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只是纪达每天这么看着,忍不住也想跟贺宴舟寒暄几句。“贺大人,京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跟秦家长孙女议亲的事情,也难怪你每日这么护着她姑姑。”贺宴舟瞥了他一眼:“纪达,你少说点话。”他不爱听这个。
纪达挑了挑眉道:“你具体是让我少说你跟秦家长孙女的事情,还是让我少说你护着她姑姑的事情。”贺宴舟背过身去没理他。
“哦,看来是都不想听。你别说,我刚刚看见王庭阳了,倒真是觉得传言不虚,京中未来一段时间的热门女婿人选,必定要有他一个了。”纪达看见贺宴舟背对着他狠狠喘了一口气,看来他连这个也不想听。
“贺大人,你真是越来越难交流了,昨天我父亲从你父亲那里回来,还说贺伯伯夸你来着。”
“夸我什么?”
这回倒是说话了。
“夸你这阵子尊老爱幼的本领见长,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问父母长辈安。”
贺宴舟垂眸,他不一直都是这样吗,父亲有什么好说的。
纪达道:“难怪你连秦家姑姑都这么尊着,尊老爱幼就数你做得最好了。”
直到阳光洒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时,贺宴舟抬起头,那顶轿子缓缓而来,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在那人下轿时,他展开了笑意,纪达一双眼在他们中间来回扫视,又恢复了他宫门侍卫该有的威严。秦相宜浅笑着迎上来:“贺大人,好久不见。”
他们明明昨晚刚见。
贺宴舟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往宫里走的那条路,日日都是相似的。
天气凉了,她添了衣裳,他不知不觉在想,再过两个月,漫天飞雪的时候,他们能否还日日这样并肩而行。“哦,对了,宴舟,我想谢谢你每天陪我走这一段,这是给你的。”
秦相宜停下脚步,声音柔婉地说道,她从千松手里接过来一只木匣子,递到贺宴舟身前。
“这是什么?”
秦相宜揭开盖子道:“我做的牛舌饼。”
贺宴舟伸头往里看,只见摆成一排的扁扁长长的糕饼,每一块中间还点了一颗胭脂一样的红点,模样还怪可爱的。又听她说道:“一共有两层,一层是你的,还有一层……我看宴舟你与庭阳先生关系还挺好的,劳烦你帮我带给他。”贺宴舟刚翘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我不。”
“啊,什么?”
贺宴舟抬头看她,秦相宜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的不解与疑惑。
本是坚决不愿意的贺宴舟,伸手接过装糕点的木匣子时,无奈地应了声:“哦,好。”他该如何向她解释他的不愿呢。
比起让她自己带给王庭阳,他还不如先接过来。
看她的样子,他真是既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请求,也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毕竟,他的想法见不得人,她要是知道了,只怕会再也不想理他吧。姑姑可是,极为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秦相宜往前走着,她今日添了一层衣裳,冬天要来了,冬天总是比夏天要好过的。她伸手抚上自己的脖颈,最起码,冬天她可以将衣服牢牢地裹在脖子的最高处,也不会觉得闷。至于衣领下面,是她见不得人的伤疤。
见他还没跟上来,她回过身,对他笑了笑:“宴舟,你走快些。”后来,将她送到司珍房后,贺宴舟拎着装牛舌饼的木匣子,独自回了值房。用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就着大红袍,细嚼慢咽地吃完了整整两层的牛舌饼。至于该给王庭阳的,那自然是没有了。后来秦相宜下值时,贺宴舟去接她时,还腹胀得厉害。
值房里的同僚还说:“贺大人今日真是全无君子之风,怎可令自己饱腹至此,君子饮食当适可而止,最过分的是,竟一个也不给我们这些人分。”
秦相宜见着他来了,说道:“忘了告诉你了,现在天气冷,那些牛舌饼可以存放五天以上,你慢慢吃就行,吃多了怕是对肠胃不好。”
至于提醒他记得把另一层带给王庭阳的话,秦相宜不会说,一是她不想在贺宴舟面前表示出太多的对别的男人的关心,二是贺宴舟本就是一个极度令人安心的人,凡事只要提过一次,他就能给人辦好。“姑姑,你真的选定王庭阳了吗?”贺宴舟压着肠胃里的不适说道。
这些事情,他虽然年纪轻,但都知道的。
秦相宜侧头看他,暗自惊讶于他的直白,更不习惯于与一个二十出头的郎君谈论自己的婚事。
但她正色起来,认真对他说道:“还没有呢,宴舟,正好你与他相熟,你可否跟我说说,他这个人怎么样?我之前的婚事看错过一次人,这次可万万不敢错眼了。”与一个比她小六岁的男人谈论婚事,秦相宜觉得,也挺奇怪的,但莫名的,这件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而贺宴舟也在认真地、仔细地帮她思考:“王庭阳此人,品性自是没话说,可再清明的官员,也不一定会疼爱妻子,男子对于整个世道,和对自己的家庭,可能完全存在两套标准。”他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经与旁人有很大的不同了,秦相宜眉眼动容:“你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我选他做夫婿,可行吗?”贺宴舟默默蜷起了双拳,出于道义,他不得不说:“我觉得,还行。”
他实在是说不出王庭阳的任何坏话来,他总不能凭空编造。可是“姑姑,你心悦于他吗?”他望着她说道。
秦相宜愣了愣,笑道:“说什么心悦不心悦的呢,只是觉得他合适罢了。”既然贺宴舟都说了,觉得他还行,秦相宜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垂眸的时候,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无人会知道。
但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起的相近步伐,却无法掩藏,贺宴舟今日,乖得很,问什么就说什么,极为理性平和地跟她说着王庭阳的事儿。
靠近宫门的时候,前方忽然又骚乱起来,就与起火的那天一样。
秦相宜着急看向贺宴舟,门口的侍卫们都进入了戒严状态。
贺宴舟将她推出了宫门,神色郑重其事:“你先回家,必是有事发生。”
秦相宜被贺宴舟推出了宫门,这是他,第一次碰了她的肩。
她回头去看他,他已牵了马往太和殿的方向奔去,只能看见一片紫袍在马蹄上飘舞的背影。她还看见宫里忽然开始集结起一队又一队的侍卫,大家都面目凝肃。
秦相宜就算是再迟钝,也知道必定是出事了,她凝眉远望着贺宴舟消失的身影,希望他一切顺利。但她做不了什么,她现在只能先回家去,她从小就不算聪明,如今能保全自己,已经是要用尽全力的事情了。
她背过身:“千松,咱们回府。”
刚一踏进府门,家里倒是热闹,今日有客来,她倒是不知道。
但这本也不关她的事,自从她和离归家以来,在家里一向是个边缘人,来不来客的,府里热闹成什么样的,也不关她的事。可她正要自己回春霁院去,却又有母亲身边的下人来请。
“姑奶奶,老夫人叫您过去见客。”
秦相宜抿了抿唇,略微带了些不耐,她在家里本就多余,母亲干脆当没有她这个人便好了,偏偏还专门给她找事。她没有什么见客的义务,却也不得不听从母亲的吩咐。
到了春芳堂,秦相宜大致扫了一眼,兄嫂都在,还有一个男子,是嫂嫂家的亲戚,她以前见过的。大致行了礼,她淡漠着一张脸走到母亲身边去坐下,一副事不关己别来沾边的模样。
江老夫人却热切地抓起了她的手,对着坐在戚氏身边的那个男子,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幼女相宜了,从小就长得好看,就是脾气倔了点,现在年岁日渐长大了,性子倒是温婉了许多。”秦相宜僵住了一张脸,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从头到尾的刺骨冰凉感将她整个人拽入了地狱,心被当场撕成了一片一片的。
她痴痴望向母亲,实在是不懂。
母亲将她拉着介绍的这一番,倒像是在推销一件滞销已久的货品。
秦相宜自觉迟钝,可她现在仍是浑身泛着恶心,在母亲介绍的同时被人打量着,她真是难受极了,顶着那么几道目光,简直比泡在粪坑里还要让人难受。
江老夫人笑着道:“文德—看就是个好的,听说最近在上宁做生意?哎哟,可真能干呐。”
戚氏道:“相宜,这是我娘家庶出的弟弟,关系近着呢,都是知根知底的。”
秦相宜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动用她本就算不上灵活的脑子去思考。
戚氏不安好心,她那庶弟要真有那么好,又怎么可能会介绍给她。
可她看着母亲的笑脸,忽的顿住了所有思绪。
她听不进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了,只知道,他们似乎聊得皆大欢喜,在江老夫人的心里,这件事情能不能成全看人家能不能看上秦相宜,所以她迫不及待地将她叫过来给人家看。至于秦相宜愿不愿意,那是不必考虑的事情,毕竟,像她这种情况,能有正经清白人要就是最好的了。
直到那位叫戚文德的公子叫了她好几声,秦相宜才回过神来,一双眉眼淡淡扫向他。
戚文德似乎已是对她满意得不行,连声说着:“相宜,咱们两家本就该多来往着,今日见了你,我也极愿意促成这件好事。”
秦相宜一双眼开始扫视起他来,这人昂首挺胸坐在那儿,任由她扫视,反倒还越发抬起头来了。
戚氏道:“瞧瞧我家文德,多么俊俏一个孩子啊。”
秦相宜心里没多大感触,也不厌恶,她就是又莫名想起贺宴舟了。
若是贺宴舟被她这么看,只怕都要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在她跟前一向是拘谨的。
秦相宜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坐了很久,既不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倒是剩下的几个人,已经开始谈论起将来的婚事了。
戚氏说:“要我看,这次也不必大办了,相宜这个身份再嫁,本就应当低调些。”
江老夫人也点头,一边拍着秦相宜的手道:“之前跟裴家办那么隆重一场婚礼,不也还是白办了吗,既是再嫁妇的身份,是该低调些,咱们两家小小的办一场也就罢了。”戚氏又道:“可不是嘛,相宜当年那场婚事,那可真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要我看呐,婆母你们当时就不该给她陪嫁那么多东西,声势闹得浩大,现在倒成了笑话。”一说到这里,江老夫人也不爽起来,说到底,她心里面最满意的还是裴清寂,偏就自家这个倔强的幼女任性,把婚事给搞砸了。
秦相宜心底冷笑着,当初家里给的嫁妆不过是中规中矩的一套,多的那些都是裴家添进来的。
裴家也没别的好,就是钱多。
当初若不是父亲执意要把裴家送过来多少东西就原模原样给她添回去,母亲早已被嫂嫂哄的至少要扣下来一半了。也正是如此,她的那份带到裴家又带回娘家来的嫁妆,才被戚氏一直心心念念着。恐怕她忽然扯了个娘家庶弟过来跟她相亲,也是打的她嫁妆的主意。
想想也是,铃儿出嫁也就这两年的时间了,秦府一再沦落到京中贵族里的边缘,现在拿不出钱来,两年后更拿不出钱来,戚氏不得不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到时候就算她的嫁妆一分不少的带着又嫁走了,对戚氏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家带到了另一个家,早晚是她的。
就算秦相宜不幸死在了夫家,怕是也要被兄嫂继承了她的嫁妆。
秦相宜心底越发感到凄凉,若不是女子实在是难以独自安身立命,她早就出去自立门户了。
自己这段漫长人生里,做得最错的事情只怕就是跟裴清寂和离了吧,和离了之后,她还真就是个可以随便被人拆吃入腹的女人,等着谁也能来榨干她身上的价值。
她心里冷笑着,照这么说,待在裴清寂那里,至少能留个体面的躯壳在外面,呵呵。
也比这被娘家人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也不知能否留下个全尸的好。
恐怕到了那时候,嫂嫂一句“自家人怎么可能对她不好”,母亲就连一句话也不会帮她说了。
春芳堂里大家越说越兴奋,仿佛这门亲事转瞬便能成,却无人察觉,秦相宜从始至终没有张口说过一句话,在这满堂嘈杂中,她缓缓脱离了世界之外,屏蔽了所有的声音与纷扰,就像之前每次裴清寂提
起鞭子抽她的那样,她无知无觉,不痛也不求饶,她想就此做个行尸走肉,任由谁来将她拆的个筋骨俱散。
恍然间,客人已经走了,春芳堂里只剩下她和她的母亲,而她也终将迎来,来自于她母亲的,最后的审判。
“相宜,你今天怎么不说话,不过女孩子害羞些是应该的,你没看那个文德啊,看他那模样就知道喜欢你得紧,你可要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了。”秦相宜回过神来,她唯独听得进一些母亲的声音。
她沉默了很久,只问了一句:“母亲,你很希望我嫁给他吗?”
江老夫人明显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她证了怔,侧头说道:“你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你看看这个世道,那里容得下你一个和离妇呢,人家愿意雌得上你,就已经不错了,不然你还回去问问装清
寂,看他还愿不愿意娶你。”
说来说去又是裴清寂,看来母亲对裴清寂还真是满意得很,到现在都还记挂着。她起身迈步回了春霁院,身形萧索,面色靡靡。
千松拧着眉头迎上来:“姑娘,你可千万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本就是为将来做了打算的,还按照原计划一步一步走就行了。”姑娘的前路光明着呢。
“千松,你去西街的酒坊打几两酒回来,我想喝。”
千松领了命,不放心地看了她一会儿,这才走了出去。
秦相宜倒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有什么好不让人放心的呢,她待在自己家里,难不成还能出什么事吗。天色渐沉了,她想起刚刚转身往太和殿奔去的贺宴舟,必是出事了,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影响到他。
她自己心里都苦得不行,虽说也不必担心母亲强行把她嫁给戚文德,但若到时候她反抗起来,家里被戚氏撺掇着,又免不了要大闹一场。她在意自己的母亲,她更是反复说服自己,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若不这样想,她在这个世上,真不知道还能牵挂着谁了。
哪怕对方一次又一次的用言语将她踩进了泥里,旁人的鄙夷和嫌弃,她都可以不在意,可唯独母亲的贬低,真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已经一文不值。千松打了酒回来,就是外头街市上随便卖的那种自家酿的酒,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
以前在裴家时,她更像是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人可以说出裴清寂对她不好的话来。
她每日吃的喝的,皆是琼浆玉液、八珍玉食,锦绣裹身,一只白花花的手臂伸出来,一排闪花人眼的金玉翡翠镯子。
裴清寂喜欢往她身上堆这些东西,而她在起初时,也满心欢喜地接受了一切。
当年裴夫人但凡出门,必定是八宝玲珑轿抬着,十多个丫鬟跟着,所行之处俱是人追着捧着的。
裴家虽算不上官家,在京城也自有一番立足之地。
秦相宜举起酒壶往酒杯里倒酒,浑浊又廉价的酒液下肚是粗粝又辣喉的触感。
自从裴家出来以后,她偏好喝这样的酒,这是自由的滋味。
她也曾向往那些江湖儿女,活得随性。
而对于从小被养在深闺里,既无豪情壮志也无傍身本领的她来说,在深夜里饮下这一壶廉价烧胃的酒,已经是她的为所欲为。
秦相宜苦笑了两声,倒也不算,相比起来,还是与裴清寂和离的行为更出格。
和离已经是她此生用尽全力能做到的最疯狂的事情了,在那件事情过后,她此生必须谨言慎行,一步也不敢再行差踏错,否则将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院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千松道:“必是大小姐又出去了。"”
秦相宜淡淡瞥了一眼,秦雨铃年纪还小,人生还有试错的机会,胆子大也是少年人独有的特质,她倒是心酸自己呢,再也做不出那样疯狂的事来了。早知自己中年早晚也落得个这般名声,年少时还不如学学秦雨铃。
“别管她,随她去吧。”实在不行,她帮侄女守着些,别叫府里大人发现了。
秦相宜一连灌了自己好几壶酒,她太想从凡世里脱离出来了,母亲的话语像是举着父亲的剑,一剑一剑扎进她的胸口里,痛得她无法呼吸。当初从裴家出来的时候,也不过是靠着一腔连命也可以不要的孤勇,到现在,她仍不知道自己的一条命活着还能怎样。
昏昏欲睡间,她听见外面又传来脚步声,许是铃儿回来了。
不,这次不一样,这不是铃儿的脚步。
许是她已经醉得出现了幻觉,她看见有人翻过了她春霁院的围墙,那人穿着紫袍,头上戴着玉冠,月光下姿容胜雪。
他翻墙的动作,与他平常比起来,真是太没有仪态了。
尽管这件事情太过令人匪夷所思,但千松默默走出了院门,死死将院门关住,然后守在了院外,全程镇定自若。
秦相宜卧在躺椅上,一双醉酒后的朦胧眼眸懒懒抬起扫向他,浓密的扇形睫羽扇出一道弧线。贺宴舟腰间的禁步金玉相撞,发出铿锵脆响,他走向秦相宜的时候,脚步已是控制不住的虚浮。“宴舟,你脸色怎的这般苍白。”
秦相宜动作迟缓地从躺椅上翻下来,上前扶住他,语气里是说不尽的温柔与体贴。他对上她的眼,她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眸里尽是询问与担忧。他们二人跪坐在地上,互相扶着,谁也维持不了片刻清醒的仪态。
秦相宜勉强用两只手撑住他,贺宴舟虚弱地眨了眨眼,唇色毫无血色,秦相宜看得着急,伸手抚上他的唇:“宴舟啊,你这是怎么了?”贺宴舟两手往前一伸,头往下一耷拉,整个人趴在了秦相宜的肩膀上,两只手虚虚地抱住了她。
“姑姑,我好疼,明明不是我的错。”秦相宜怔了怔,两只手抬起来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她晚上独自待在春霁院喝酒时,只穿了一件不太符合礼数的敞口单衣,外头是千松给她搭的毯子。现在就这么被贺宴舟虚虚抱着,倒也不冷。
只是,那人忽然从她的后颈处拉开了她的领口,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
可是紧接着的,她吃了疼。
闷哼了一声,并未叫出声来。
贺宴舟下巴抵在她的肩上,忽然拽下她的衣领,在她肩上咬了一口。
或许在那之前,他先是用唇覆在了上面,秦相宜感觉到了一片温热,后来犹豫隐忍再三,仿佛唯有这样才能宣泄三分他心里的情感。
秦相宜抬了抬手,伸到他背后,又捏了捏拳,没有将他拉开,可是宴舟啊,就算是喝醉了酒,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浅磨着,只留下了两道清浅的牙印。
秦相宜闭了闭眼,本就混沌的大脑急需清醒的思考。贺宴舟抵住了她的额头,眼前人似乎怎么也不要她清醒。她虚虚抬眼看着他动情的双眸,又扫过他薄厚适中的嘴唇,上唇中间有丰润的唇珠,唇角尖利棱角分明。
他说:"姑姑,抱歉。"
秦相宜一双眼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颌,他的脸颊很苍白,她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但她现在不想问。
他们额头相抵,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她,不知何为无礼和害羞,直白又炙热。
秦相宜的目光开始躲闪,她开始看向别处,她承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但是她喝醉了。
酒气熏人,酒香萦绕在他们贴近的互相撞击的呼吸里。
她微微抬起了下巴,脖颈往前伸着,她凝视着他的唇,缓缓喘息,在她借着酒意试探着往前的这个过程中,他没有丝毫地退缩。许是难以置信的缘故,他也并未往前一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的,凑了上去。
先是鼻尖相碰,在彼此的鼻尖被压歪了以后,秦相宜又试探着往前送了送唇,而他迎上了她的。
三个时辰之前,贺宴舟打马到了太和殿。
景历帝坐在龙椅上焦头烂额,贺宴舟见状便觉不妙。
皇上自登基以来,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又何尝露出过这般神情。
皇帝的心情一向简单,只要没人惹他,他就一片大好。
可是现在……贺宴舟绷紧了全身的弦,迈进大殿。
殿上人来得齐全,贺宴舟看到了几个平常不怎么见面的将军。
“北方起了战事,朕要你们几个即刻点兵出发,务必要将战事压下来。”
贺宴舟垂下头,站到了边缘处,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就是皇上恐怕真的要开始头疼一段时间了。
战事比不得别的,稍有不慎,景历帝怕是会背上千古骂名。
也因此,寻常诸事不管的景历帝,现在也免不得要焦急起来。
可问题就在于:“皇上,现在国库里实在是拨不出军费来,几位将军虽说即刻就能出发,可将士们吃什么喝什么,后续的物资补给从何而来,这都是要考虑的问题。”
景历帝怒吼起来:“那国库里的钱呢,国库里的钱到那儿去了!”
贺宴舟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可说到国库空虚的问题,他纵是有满腔的怨言想发,此刻也发不出来。
朱氏一党的人也在,他们似乎已经商量好了什么。
国库空虚皇帝要占大部分的责任,但剩下的里面,朱党这些人也没少分肉。
总之,替罪羊是被他们给推出来了。
“皇上,经查实,原在户部任职的卓玉泉,以公济私,前后共贪了公银三万余两。”
自上次贺宴舟弹劾卓玉泉以后,卓玉泉在朱党已经等于一颗废棋,现在正好推出他来顶罪,顺便消灭皇上的火气。
朱遇清又道:“皇上苦心设立了督察院 部门,就是为了监管朝廷这些贪官污吏,如今出了这么大一个巨贪,差点因军费不足耽误了前方的战事,皇上,还请您定要重罚督察院监察御史。”贺宴舟当即提袍往大殿上一跪,朱党无耻至极,此乃国之何等危急存亡之际,竟还不忘了一箭双雕,又踩他一脚。
卓玉泉是他一早向圣上弹劾过的,岂容朱遇清这般巧舌如簧就能污蔑的。
贺宴舟抬头望向皇帝,正要开口解释,可看见那副阴暗怒目的帝王相,他心底咯噔 声,现在谈不了什么帝王的爱重了,景历帝很生气,大殿之上必然有人要成为他宣泄情绪的出口。“贺御史,朝堂上有人违反纪律,贪赃枉法,你为什么不检举。”
贺宴舟捏紧了拳,他每日揣度帝心,更要揣测皇帝希不希望他检举,如今更是觉得帝心易变,如今这些人拿着这件事来攻讦他,他竟也毫无办法。朱遇清道:“皇上,律法规定,监察御史凡是知善不举、见恶不拿的,杖一百,发配烟瘴之地。”
贺宴舟怒目瞪他,若真要他为朝廷尽心尽力地检举,只怕第一个要被他弹劾的,就是朱党。
贺阁老走进太和殿,紧挨着儿子跪下,一副要替他撑腰的模样:“皇上,卓玉泉是朱党举荐上来的人,若是都察院有错,那朱党用人不查更是大错特错。”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炎皱着一张脸,这些人一个一个的全都要逼皇上,可又有谁是真的在心疼皇上呢。
瞧瞧皇上那满脸愁思的模样,大战在即,这些人统统都该领罚。
景历帝大手一挥:“卓玉泉,抄家斩首,贺宴舟和朱遇清,一人杖五十,跪于太和殿至子时。”
贺宴舟站起身,一句话未说,走到平台上,死死盯着朱遇清。
皇上各打了朱贺两家的掌上明珠五十杖,就连这种时候,也要两碗水端平,免得这两家闹起来,朝堂不稳。景历帝的脑袋可精着呢,他自己不管朝事,却将一手制衡术用得巧妙,只要朱贺两家尚在,朝堂就不会垮。只是不知贺家平白挨了这五十大板,今后还会不会用心替他做事。
偏生皇帝对贺家了解得很,尤其是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贺宴舟,只要贺宴舟心里还念着百姓,贺家就永远是他手里的棋。
至于朱家嘛,应付起来就更简单了,恰好就是这一正一邪的朱贺两家对立,他们永远也不会结成同盟,而朱家是皇帝手上收割百姓的利器。朱党巨贪,殊不知贪下的一大部分都进了皇帝的私库。
贺阁老塞了一块白布到儿子嘴里,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忍着点。”
五十杖而已,贺阁老虽然心疼得不行,但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儿子满腔的少年心气。
入仕为官时,谁不是想真正为国为民做些什么呢。
他所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儿子:“你没做错什么。”
贺宴舟一双眸子凌厉而坚韧,他瞥了朱遇清一眼,对父亲说道:“我没事,父亲。”他咬紧了牙关,示意一旁执刑的太监动手。
这两位都不是什么不轻不重的小人物,虽说皇上发了怒,但同时顶着贺阁老和朱太保的目光,执刑太监们也不敢使全力。
贺宴舟不惧他使全力,这件事情对他的伤害全在心理上,他的年纪终究还不大,前半生几乎都是在家族的庇护下长大的,看事情也总是看到美好的那一面,纵使是遇到了这样一位皇帝,也仍旧保有一颗赤诚之心。
顶着家族的庇佑,莽着一颗心往前冲,心里始终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
他有他的愿景,四海升平、百姓安好,至于那些艰难险阻:盘踞在朝堂上的朱党,以及永远压制他的皇帝,他也只当那是书本里说的,为官必会经历的困难。等挨了五十杖之后,站起身来,他还会继续朝着自己的志向前进。他紧咬了牙关,受下这一杖又一杖。尽管这个惩罚,来得没道理极了。"但是父亲,我没错。"
对,你没做错什么,宴舟,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贺阁老一便又一遍地对儿子说着,这可是贺家全族之力保护着培养出的长孙,他身上有着所有少年应该具有的最好的品质,他是全族的骄做。到了深夜,皇宫里万籁寂静,只有时不时路过的两列侍卫。贺宴舟和朱遇清一同跪在太和殿前的平台上,谁也不理谁。被杖打后,又在此跪地多时,两人皆是面目苍白,摇摇欲坠。贺宴舟死死捏着自己的衣袍,不动如山。
这一夜里,他想了许多,他的初心未变,可在这位皇帝之下,他的愿景究竟能否有实现的一天,还是终究他要做他人一辈子的棋子,那些志向都是安想。
满腔热血无处挥洒时,他从不怨天载道,而是一直致力于如何从这片压抑的朝堂环境中,挖出一些自己能做的事情。
他从不要求自己能大展拳脚,很多时候他宁愿将功劳让给底下的其他人。
“贺宴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冤枉死了,明明一心为着百姓,却还是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啧啧。”
贺宴舟一个眼神也没往他身上放,他自有他的道,不需要任何人左右。
子时一到,他便站起身,朝着宫外走去。
起先走的两步让他差点跌倒在地,一连串的金玉交叠之声使他心神一振,他抚了抚腰间的禁步,玉质温润如水,底下环佩叮当。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疼啊,被打了五十棍,又在冰凉粗粝的地面上跪到了深夜。
贺宴舟两腿一软,叫怀玉给他牵了匹马来。
她的气味很干净,尽管他们一直在交换呼吸,抵着彼此的额头喘息,贺宴舟除了少数时候能间到她发间的隐约香气,其余时候捕捉不到她的任何味道,包括现在。
她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微张开唇的喘息毫不掩饰她的动情。
月色如水,她一侧的肩膀斜斜地耸起,她的肩胛骨凸出映着冷白的月色,他的牙印还鲜红又生动,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两颗心在静谧月色下悄然交融。
一个轻触的浅吻过后,他们靠在一起静静喘息着,明明已经心颤如雷,欲望如潮水般涌动,却再未有任何动作。
他的眸子里蕴含着情欲,眼神交汇时,隐秘的思绪在竹影下悄然蔓延。这可是贺宴舟啊,他眼里出现的这样的情感,真是让人陌生极了、这次是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往前试探着,他侧了一些头,以免碰到她的鼻尖。秦相宜思绪混乱,或许可以借着酒劲做一些事情,但她此时的忽然分外清醒了。
她喘息着,捧着他的脸,迎上了他的吻。
她的呼吸每一次都到了极致,她贪恋他的气息和味道。
他的唇温润而柔软,或许他实在没有太多力气了,他抱住她的头,移开唇倒在了她的肩上。
"姑姑,你别生我气。"
秦相宜抬了抬手,叹了声气,想告诉他他不必这般小心翼翼,是她先动的,就算做错了,也是她的错。直到他再次吻上了她的颈侧,她瞪大了眼,这才知道他那句话的意思。这是她掩藏在重重衣襟之下的部位,有她不得见人的伤疤。好在夜晚昏黑,他看不清她的任何。
那处本该时时刻刻泛着痒的地方,被他的唇温热地覆着。
他们停止了一切思考,停止了一切回忆,放下了所有身份与认知,也不觉得害怕或是担心。他们只是平静地互相倚靠着,出于本能地做一些动作。清醒又沉醉,在又一个轻吻后,注视着彼此。
天上星光闪烁,她不认识那些星星,贺宴舟困倦地倒在她身上,但她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温柔,不是满足与幸福,就只是温柔。他会颤着手抚她的脸颊,也许他心里想的是,要庄重一点的,她是不可被侵犯的,但心底的情动又压抑不住地全部涌了出来。最后化为落在她唇上的一枚轻轻颤着的滚烫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