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少年并没有立刻拒绝。
崔善善慢慢坐直了。
蔺玉池与她对坐,眼神仔细地描摹她的五官。
先前当崔善善提及这些事时,他会认为崔善善应该是在开玩笑。
然而仙盟之中任何一个弟子,在见过崔善善这两个月对于灵虚步的刻苦训练后,都绝不会再觉得她是在开玩笑,抑或是异想天开。她是真的很想学好。
当一个人想要向上而生时,眼神是藏不住的。他记得崔善善来到太祝门时整个人都很瘦很小。身量比同龄的孩子矮许多,约莫只到他胸膛下方。
她的头发枯黄杂乱,一层遮住眼帘的刘海浸过林里的雪水,又脏又厚。就连身上穿的衣裳也沾了难闻的浊味。蔺玉池记得很清楚,她的肌骨尤其薄。
甚至根本不用轻按,便能轻易地丈量出肋骨的数量、宽窄与大小。
那时,他已经许久没有对一个凡人起过怜悯之心了。
这样一个脆弱的凡人女子做炉鼎,估计不用两次,体内的脏器便枯竭而死了。若真将她当成炉鼎来双修,只怕她早已重新投入轮回之中了。他并不在意凡人的死生。因为凡人死生只不过一堆白骨,几捧黄土,死了就死了。
只是,在见识过她的笑意之后,隔日再对上师尊那一番话,他忽然犹豫了。
这是他头一次,不想让这样一个生命消逝得太快。他给了崔善善喘息的时间,半年后的如今,她活下来了。她的脸色变得丰润,如今的身量已经长到他的下巴高了。每日有吃有喝,饮食稳定,骨肉也变得匀称许多。
眉眼之间的愁云早已散去,由衷而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当她用那等赤诚的眼光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想要跟他并肩站在一起时,
蔺玉池终于发现,崔善善长大了。
如今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双灌去污秽与蒙尘的眼,对他来说,更是这世间最明亮,最漂亮的眼。他微微歪头,瞧见她眼里蕴着困惑,伸出手,替她拂开鬓边的乱发。少年轻声道:“你这两个月瘦了很多。”
崔善善微怔,垂落眼帘,脸颊蹭上他温凉的掌心,眷恋地蹭。柔腻的面颊,绵软得像云。
她拉着他的手,声音低柔:“其实长老不忙的话隔几日便会给我开一次小灶,我很喜欢长老做的菜。”
“除此之外,我还会去吃膳堂的菜,然而膳堂的食物好是好,可都没你做的好吃。”蔺玉池收回手,想了一会儿,面上仍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片刻静默后,少年拿起桌案上的两张细生宣,研了墨,又拿起一支笔,递给崔善善:“先写两个字。”崔善善呼吸微紧:"师兄,你答应我了?"“写不好就不答应了。”少年想也没想,淡声道。
崔善善撇了撇嘴。
“撇嘴也不答应。”他哼道。小姑娘打了个激灵,即刻坐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的笑容实在是很明媚,霎时便映衬得一屋子都亮起来了。崔善善接过笔,写了“玉奴”两个字。少年眼光融融,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崔善善揣度着他的神色,揣度了半日也没揣度出一个准确的态度,便嘀咕道:“师兄,好还是不好呀?”"比先前春蚓秋蛇的模样好了几分,然而病笔也多,多写几个。"崔善善卯足了劲儿,心里想了想初次见到蔺玉池的场景,继续挥毫。然而少年这一次直接冷了脸:“空有血肉,却无筋骨,很差。”崔善善嘟嘟囔囔:“你有师尊教,我都没有。”"你可知,这门功法师尊曾嘱咐过我,不让你学。"
崔善善眨眨眼,呆了。
蔺玉池瞧着她傻乎乎的模样,沉声道:“若你想让他教,那我如今便联系他。”
一想到凌华子恐怖的威压,崔善善就感觉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她后怕得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她赶紧摆手赔罪,拉着少年的腕子不让他动:"不不不不,还是师兄好,师兄来就够了。"
少年凝了她半晌,而后握上她的手,冷声道:“太祝笔对笔意要求极其苛刻,每一个字,皆要写出其神、气骨、肉、血,再以墨气充之。”"若五者缺一,皆无法称为书,就算你施法成功,亦无太大功用。"
小姑娘听罢,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师兄,我会努力写的。"蔺玉池瞧了她,没有点头也不曾摇头。
她如今的字好像只空套了个字的壳,她并没有领悟到字的形。太祝仙术在于悟,若无法明悟,再努力亦是徒劳。少年瞧了她一会儿,便问道:"明日你还有无道法课?"
崔善善摇摇头,因为先前要克服恐惧,她往往会托人将道法课的内容记下,放到夜里学。蔺玉池点点头,看她写了一晚上的字。他一直在看她,崔善善也不敢休息。
若说先前在泽地里练习步法时她像一根胡萝卜,那她如今就成了一头被背后灵盯着拉磨的老驴。
到了天光大亮,蔺玉池便拉着她来到昆吾山巅,蹲在地上看了一上午的日出与云卷云舒,说什么字形皆出于世间万物,要通过观察来感知字形的精妙。蔺玉池仍然神采奕奕,而练了一整夜字的崔善善困得整个人都要磕地上了。
蔺玉池一开口,崔善善就反射性地开口:“精妙……太精妙了….…”
少年托着腮,啼笑皆非地望着她。
到了午间,蔺玉池又让崔善善看花看草,小姑娘困得人仰马翻,直接晕在了他怀里,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甚至在睡梦里,崔善善也不老实地嘀嘀咕咕,甚至梦游时还不老实地捏他,而后凭空竖起一个大拇哥,豪气道:“精妙…….太精妙了!”原本按照计划,他应该用冷水将她泼醒。然而蔺玉池摸了摸怀中毛茸茸的脑袋,看了半晌,又忍不住用鼻尖轻轻触上少女紧蹙的眉心,蹭了蹭。
到底没舍得。
他掐着点让她睡了两个时辰,期间又去灶膛做了一桌子菜改善崔善善的伙食。他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带着崔善善看遍了昆吾山的山川景色,领略万物死生枯荣。一个月后,蔺玉池给崔善善带了一本《太祝仙术注解》。
崔善善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似是不敢置信:“师兄。”
"你,你先前不是说我无法修炼么?"
少年望着她,声音里携着几分不可忽视的严肃:“你的体质似乎变了一些,我不清楚是否是因为我与你双修过,如果你愿意努力,日后应该可以修练到玄照。”崔善善沉默,她不知自己是否要供出心骨里那位神仙前辈,是袍为她重塑了经脉。
然而,蔺玉池却没继续深究,又将话锋一转:“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是否还与那方凌霄做了赌?”
崔善善点点头。
“赌注是什么?”
“唔,我喜欢他的鲲,他说赢了就给我。”
崔善善知道蔺玉池不想她下山,所以并没有说自己还想要他下山修炼的机会。“那等海里灵智不高的丑东西,只适合当飞行灵宠,日后你或许还能遇见更好的。”“可、可我就很喜欢它嘛。”崔善善嘀咕道。
蔺玉池默了默。
崔善善与他对视,郑重地将那本注解书接过,伸出双臂紧抱着他,眼泪逐渐浸湿了他的衣襟。“不过,真的谢谢你,师兄。”她说。
那日过后,崔善善的字有了很大的改善。
她的笔力变强了,青黑的眼圈儿也变大了。
当她看见太祝仙术第一式只需要习得一个‘移'字时,差些要哭出来了。为了让崔善善有盼头一些,蔺玉池便带着她领略了太祝仙术第一式的威力。崔善善眼前一亮,如同拉磨老驴头上新吊了块萝卜,迫不及待地想自己试试。然而在独自尝试几番过后,崔善善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因为她内力根本不够。
每当她开始在空中题写时,体内所有内力悉数被调动至指尖,然而她还没写到一半,内力便全流泄至空中,一切努力都枉费了。崔善善咬了咬牙,又继续尝试,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被抽走了力气。
正如长老所说,她的内力根本不够支撑她使用太祝仙术。
更别说使用灵虚步时同样需要内力。如此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崔善善感觉很无助。这个赌局,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胜算。
过了几日,崔善善难过得夜间睡不着,便悄悄起了身,发奋写了一整夜的字。少年瞧着怀中空荡荡的位置,转眼又看见崔善善枯坐的背影,看了许久,才舍得闭上眼。
翌日,崔善善发现桌案上多了数十瓶灵犀露。少年站在她身后,开口问道:“喜欢吗?”崔善善没转过头,低低地说了一声: "喜欢。"蔺玉池有些不满意,别扭道:"喜欢我还是喜欢灵犀露?"
崔善善转过身,抿抿唇,来到少年面前,将他抱在怀里,牵起他的手按在心口,轻声道:“师兄感觉呢?”
她的心口温热,心跳异常地快,答案显而易见。
然而蔺玉池神情冷漠,半晌都没有说话。
崔善善对蔺玉池没有任何的办法。
她总感觉眼前的人在无声地撒娇。
她无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心变得软软的,最后干脆踮起脚,附在他耳边说:“都喜欢。”
蔺玉池不喜欢听到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正要开口,崔善善又在他面中亲了一口,眉眼弯弯地说:“最喜欢你。”
少年咀嚼着她的这几个字,许久都回不过神。
“崔善善,我的所有你会都喜欢吗?”他仍然有些患得患失。
少年垂下眼,自顾自地说:“如果……如果,我换了一副模样,如果我这副模样并不是你所见到的真正模样呢?”他紧张地望着她。
她看上去有些犹豫,蔺玉池的眼神变得急切起来。
半晌,崔善善才牵起他的手:“只要师兄还跟我站在一起,我都会一直像这样牵着你的。”
她从先前就知道,蔺玉池的性格并没有外界所说的那么好。
直至看到他杀人,见到他那般邪性森然的模样,崔善善就更确定了,此人心性,似乎并非正道。
她闭了闭眼,想起昭奚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要她小心蔺玉池。
还有蔺玉池先前同她说过的那句……所有人都会死。
崔善善感觉冥冥之中,自己正在朝一个无法预估的方向走。
那条路上风雨催杀,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根独木之上,她根本看不清前路,也无法再回头。
但好在,她身侧还有一个蔺玉池。
虽然……她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害怕他。
但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崔善善颤抖着牵上他的手,蔺玉池肯对她好,而她肯相信他。
见她小心翼翼地牵上自己的手,少年呼吸一滞,很用力地将她抱紧,用力到好像怀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只见他的嘴唇附在她的耳畔,同样地有些发颤,他对她说:“崔善善,你要记住……”
“记住什么?”她问。
蔺玉池知道崔善善胆子很小,她害怕很多东西。
所以他闭着眼,一字一句地说:“蔺玉池永远不会作出伤害崔善善的事。”
崔善善缓缓睁大了眼。
少年的声音有些艰涩,崔善善听见了他的哽咽:“不管……不管我身处何地,是何身份,有何目的。”
“更不管你身处何地,是何身份,有何目的。”
"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的刀尖,永不会对着你。"
“所以你不要怕,"他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心腔内传来有力的心跳,“崔善善。”
“你不要怕死,更不要怕我。”他说。
崔善善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心绪也无法抑制地变得发烫
因为对于她来说,这句话的分量远比单纯地相互倾诉喜欢更为有力,更为振聋发聩。她怔愣了半晌,而后唇齿张合几遭,却不知要如何回复他。最后她只含着热泪,对少年说出一句:“谢谢你,蔺玉池。”
她闭上眼,将眼泪蹭在他的臂膊。
谢谢你。
翌日,蔺玉池回到了太祝门。
崔善善继续坐在弟子寝间,开始饮用灵犀露修炼。
她翻开那本《太祝仙术注解》,发现上面竟然还有提升修为的心法口诀。或许是因为仙人在编纂这本书时,也觉得实在太耗费修为,才在上面刻意注明了。崔善善一边念着心法口诀,一边打坐练气。
半个月后,她竟成功达到了玄照之下第八重境界!
这一次,她明显感觉自己的内力在体内充盈。
似乎神仙前辈也在默默帮助她,不再像先前那般,疯狂汲取她体内的修为了。崔善善很激动,忍不住握紧了拳关,头一次感觉到何为天助我也。是了,她命不该绝,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怀着激动的心情,崔善善在一个秋风肃杀的雨夜,来到昆吾山崖底,开始了新的尝试。然而,她的灵虚步才堪堪达到第三重,崔善善只能笨拙地靠着基础的步法一点点往上升。雨疏风骤,崔善善的身形如同被秋风吹拂的一片落叶,在风雨之中辗转,飘摇不定。
她尝试了许多遍,一次次地坠落之中积攒经验,空中的万物都能作为她的支点,使她能够稍微借力,往上攀升。在达到昆吾山的三分之一高度时,崔善善感觉下身骤然失去力量,支撑不住地往下坠落。
这一次,崔善善的心底只余下一片宁静。
她攥紧了怀中的玉奴,调整好身形,将体内所剩余的所有内力调动起来。
她快速地在空中题写出一个‘移'字,写完后迅速一甩毫尖,再猛地往字形上一点!将它彻底点活!只见淡淡墨气在空中逸散,她仍在往下坠落。
崔善善茫茫然盯着那个字,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一撇写反了顺序!她想起蔺玉池旧时的忠告。
使用太祝仙术,一撇—划都不能少、不能多、不能反,不能错。
若是有一处地方错漏,自身便会遭到字诀的反噬。
反噬……
崔善善睁大眼,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衣裳湿得发重,体内脏器炸起一片疼痛,心头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如同被火烧灼!崔善善蜷缩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额头渗出了冷汗,生生熬过了反噬。
她在地上反复多写了几遍字诀,确认闭着眼也不会写错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打坐调息,将体内紊乱的气息调整好,开始第二次尝试。
第二次,崔善善来到了中段,这次她没有写错,然而却因为缺乏内力发挥不出来。
崔善善躺在崖底,哑声问:“前辈,我的内力……除了修炼,还有办法吗?”
【每提升一层修为,你的内力便会随着修为的提升,重新充盈至新境界,如若你愿燃烧五十日寿元,可暂时提升一层修为充盈内力。】"我如今剩下多少寿元?"
【五百日。】
崔善善攥紧了拳关,咬咬牙,在第三次尝试时燃烧了五十日寿元。
这一次,她终于在使用灵虚步时,完完整整地承接起太祝仙术的第一式,让自己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天色渐晓,残月淡淡,萧条的雨不断打落在面中。
崔善善闭着眼,躺在崖底,头顶是崖璧上乌压压的青松。想到方才只余下三分之一的距离,她重新有了底气。不要怕,不能怕。崔善善继续燃烧了一百日的寿命。
在第四次尝试时,崔善善使出了两次太祝仙术,在力竭之时趁机凌空一跃,蹬上那斜伸出来的青松。
在第三次用出太祝仙术时,天光大亮,雨也停了。
崔善善胸中一痛。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昆吾山顶,而眼前,正是远处那一抹天光。阴霾散去,浅金色的旭日初升,照彻世间万物,少女的眼泪重新流了下来。
她做到了。
剩下的半个月,崔善善开始疯狂地修炼。
然而当她刚学会灵虚步第四重、修为达到第十重时,四个月期限已到,赌局近在眼前。她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