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崔善善并不觉得很累。
就算有师尊又,比起旧日萎靡不振的日子,这里的一切都是她旧日根本不敢奢求,更求不来的东西。然而,崔善善觉得自己似乎较之前,变了许多。
她不知那两个天阳宗弟子的死跟她有无直接关系,可她确实将燃烧的真火丹丢进了那青年的掌心。他们想要杀人夺宝,而她也只想要这两个人死。
崔善善觉得自己做得并无不对,她再无法去宽恕谁了,因为他们也没打算放过她。而先前的她,不是这样的。崔善善无法说清楚这样的变化好不好。
每一日临睡前,崔善善都忍不住在心底问自己,她有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吗?崔善善四肢呈大字型躺在屋外的草地上,有晚风掠过鬓边,携起三分青草的气息。她阖眸,很认真地想了想。
片刻钟后,少女忍不住往空中蹬了蹬双腿,而后畅快地呼出一口气。不知道,她不知道。星辰漫天,崔善善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翌日崔善善再到天机阁借阅时,发生了一件意外。
她学习遇到了阻碍,冥思苦想大半日,一抬头,五层掌灯的天机阁弟子全都不见了,而崔善善—到夜间就是个睁眼瞎,她心中有些发慌,原本想点个火折子,却发现身后站了个人。崔善善吓了一大跳,顿时所有不好的回忆都涌上了心头,王虎,昭奚,还有那个天阳宗弟子….崔善善抱着楼梯的柱子,惊恐地问那人道:“你、你是人是鬼?不是我想害的你,不、不要杀我!”
"火折子,收起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黑夜中响起。崔善善顿时呼吸一室。她听过这道声音,并且十分熟悉!
因这道声音的主人便是紫微殿的大长老,是道法课的教习。崔善善一时间眼皮直跳,怎么这些修士全都喜欢站在人家背后说话。她顺了顺气,问道:"您、您也是来借书的?"“……”老人咳了几声,"是,老身也迷路了。"
紫微殿的大长老,也会在自己生活了百八十年的昆吾山迷路吗?
“孩子,你扶着老身下楼罢,老身可以请你去寝殿吃顿家常饭。”
崔善善心怀退缩之意,因为在这样黑灯瞎火的环境下,去谁的寝殿吃什么饭都是不香的。
老人略一拂袖,崔善善头上的壁灯便亮了,但烛火熹微,隐隐有熄灭之势,像极了他风烛残年的寿命。
天机阁足有数百盏灯,而他如今的能力,却只能支撑他点上那么一盏灯。
然而,只是那一点点细微的烛光,却足够崔善善对上漆黑夜里的那对,苍老却清明无比的眼。
她一瞬间便确定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教习。
崔善善垂下头,对老人道歉:“对不起,教习。”
“无事,小孩子警惕些,反而是好事。”
有人陪着她了,这使得崔善善的内心获得了极大的安定。
她摸索着,扶着老人下了楼。
崔善善恍然想起,这位长老旧时的看家功夫就是轻功与灵虚步。
听说是渡劫时乏力所致,经脉尽毁,看家功夫废了不说,一到老,腿脚更是比跛子都慢了。
崔善善扶着他下了五楼,老人又表示要请她吃一顿饭,崔善善本想回绝,肚腹却在这个时候叫了两声。
黑夜中传来两道无比明显的肠鸣,一老一小沉默相视。
崔善善最后还是被长老请回寝殿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
她在仙螺上跟蔺玉池说了晚上或许不能给他整理名录了,蔺玉池只淡淡地回了她一个好的。
十分公事公办。
不知不觉之间,两个人便走到了寝殿,而他真的给崔善善做了一顿晚膳。是很家常的菜肴,甚至有几分人间的地方风味,崔善善吃得热泪盈眶。昆吾山膳堂的菜肴所用的食材都浸润过天地灵气,有几分仙气在,总不似人间的食物。提到这家常菜,这位老人颇为自得地说:“这可是老身是为浣灵特意学的手艺,她不在了,我也老了,手艺便生疏许多。”
“正好,这几日打算重新捡起来,你来说说这菜还有没有能改的地方?”崔善善吃人嘴短,不敢提意见,她摇摇头,问他:"为何您打算重新捡起来呢?"而老人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不日老身便要下黄泉陪她了,若手艺生疏,怕是又要被她说。”“而且,老身的弟子也都很喜爱吃,所以……是时候捡起来了。”
崔善善听说过紫微殿长老的道侣跟他的弟子。
这位长老总共收了七十八位弟子,而这七十八位弟子,全数都在进行任务时身故。浣灵是紫微殿长老的道侣,也是上一任合欢宗的大长老。
听说她年轻时是一个很明媚的女子,二十年前因无法突破第三照,寿元已至而陨身。崔善善听了心中百般滋味,她又对老人道歉:“对不起,是晚辈不好,不该问的。”老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坦然摇摇头,道了一句:“无事。”
崔善善自顾叹了口气。
老人想起她今日在天机阁中明里暗里叹了许多次气,便忍不住问她:“孩子,你从天机阁开始便愁云满面,到底是为何事而烦忧啊?”
崔善善叹了口气,将这几日的迷惘都告诉了这位老人。
昆吾山中,除了蔺玉池,目前阶段能让崔善善与之说得上话的,便只有这位长老了。
紫微殿的长老虽然因为弟子全数就义而名声很高,但因为其年老且实力衰微,道法课上没有几个弟子看得起他。
崔善善的处境跟他一样,弟子们皆是明褒暗贬。
先前单杀狂妖那一会儿,虽然她表现得很好,然而她身上并无实际拿得出手的锋芒,性格还有点儿软。
有蔺玉池为她兜底,大家都会装得表面与她和睦。
实际上,他们大多都将她那一次单杀牲妖当成了运气所致,没有几个人真正看得起她。
蔺玉池说人要成为高山,别人才会忽视她身上的嶙峋。
崔善善便每日坚持运功练气,就算每日只能进展一点点,那也算给自己多垒一点点土,积少成多,她总会成功的。
听了她的描述,老人颇有些沉默。
崔善善的心跳又开始因为不安而变得快速跳动。
“你做得没有错。”老人郑重地对崔善善说。
是那几个天阳宗弟子想要剑走偏锋在先,既然有了这个念头,便要承担风险。
而且,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生来自由的人,愿意忍受别人对自己的傲慢无礼。
崔善善并没有错。
片刻后,崔善善得知了答案,与老人对视。
“晚辈知道了。”
她不再自怨自艾,语气同样很认真。
紫微殿长老很满意,虽然崔善善身上并没有多少天赋,但她却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崔善善又与他点烛对坐到半夜。
小姑娘笑意明昧,语气诚恳,有着弟子之间少有的活气,长老看她越来越像自己家出来的孩子,心中暖意融融。
想来浣灵还在,与他所孕育出来的孩子,便会是这样的一个小姑娘。
"怪不得阿玉那孩子同样十分喜爱你。"
崔善善眨眨眼,脸上微红,她又规避了这个问题,将重点转移:“阿玉,是指蔺玉池吗?”
老人点点头:"小友有没有兴趣知道一点阿玉的事?"
崔善善呼吸一紧,赶紧点点头。
"你要问我为何只唤他阿玉,那便要从凌华子讲起。"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蔺并不是他真正的姓氏,而是凌华子的俗姓。”
"他是被凌华子在上界的玉池旁边捡到的,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孩子,不会说几句话,却整日叫自己阿玉,凌华子索性直接给他取名,蔺玉池。"
"可凌华子给了他一个姓氏,却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小孩,他只是单纯地,将阿玉当成了他自己。"
他收留了蔺玉池,便要蔺玉池与他同样优秀,要他做这世间第一人,然而,这对蔺玉池并不公平。
“凌华子本身便是半仙之胎所孕育出来的半仙,而蔺玉池却只是个灵根荒芜的……凡人。”说到此处,老人眼神有些闪烁。
“一个凡人,究其一生修有二照便是极好的了,而阿玉却在这数十年内,直接达到了三照。”
间中究竟经历了多少苦难,实在是难以言说,或许只有蔺玉池自己知道。
“记得他先前刚来的时候,人话都不会说几句,手却已经能写字了,课上亦是,好几次都困得晕过去。”
“奇怪的是,阿玉虽说是凡人,却跟凡人半点不像,他根本不会同人打交道,”长老饮了一口茶,“他如今的性子,都是后面慢慢跟人接触多了才形成的。”凌华子压根不曾教过他这处世之道,只是单纯地要他与自己一样,做这世间第一人罢了。
若要他用一个词语准确地概括蔺玉池的本真,他只能用心智如妖这个词。
“你来之后,阿玉变了许多,变得更像人了。”
“不过,本就是少年人,终于有那么一点儿少年气了,是一桩好事。”
然而,蔺玉池变得有人气了,对凌华子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那日他单独与蔺玉池谈话,便是为了这事。他问蔺玉池,值得吗?然而少年头一次对他笑了。
那笑意很生疏,嗓音却十分坚定,对他说:“崔善善很好,她值得。”"我会让师尊明白。"
崔善善听得有些恍惚,眼里蕴着水雾。
“如此说来,你们两个倒有些同病相怜,未来嘛,同样也是道阻路且艰。”
“道阻路且艰……”崔善善将他这句话喃喃了几遍,而后扬起脸,问他,“教习,我想知道,可有破局之法?”
老人微愣,而后对她舒眉笑道:“坚定你们的选择。”崔善善与他相视,片刻后颔首道:“晚辈知道了。”
“你有道心,我知道凌华子收你是有别的原因,他不愿做你的师尊,你看我可有资格?”崔善善不可置信地眨眨眼,听见这句话,眼泪顿时便流下来了。“不是,我这般没有天赋,您为何……”
老人摇摇头,望向寥落的夜幕,眼里携着对已故之人的眷恋:“天赋其实并没有多重要,只是人生这条路,总是要结伴才能走得更长些。”言下之意,他希望她跟蔺玉池可以结伴,一同走完这段人生。
老人想了想,又问崔善善有什么想学,崔善善想到自己先前夺命狂奔却还被人追上来的经历,嗫嚅了半晌。
最后,她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对老人笑了笑:“我也想将这条路走得更长些。”
“所以,我想要学能让自己腿脚快一些的功夫,有时候,最怕是你打不过人家,还逃不过……”
崔善善挠挠头。
老人哈哈笑了。
灵虚步是他的看家本事。
崔善善很聪明。
那些弟子说她笨,可她明明一点儿都不笨,可聪明着呢!
“你可要知道,学了灵虚步的人如今都在黄泉路上排队等着我呢,你若真心想学,老身不介意在大限之前多一个传人。”崔善善泪光闪烁地点点头,掠袍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天色将晓,老人着眼黎明,眼中神色十分柔和。他伸出一双苍老的手在崔善善的发顶上抚了抚。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