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似乎燃起一股陌生的心火,将她过往以来心中所有的憋闷与胡龋,统统烧得一干二净。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泪眼朦胧之间,崔善善好像看见自己那破碎了一地的自尊被少年小心翼翼地一片片捡起,亲自放于她掌心之上,对她说攥好,莫要再丢了。她又想起旧时,花楼的鸨母会对她说,这位恩客最爱看她这样笑,那位恩客最爱看她那样笑。苦时要笑,哭时更要笑。
甚至,鸨母为了让她笑得更好看,还给她拿了根筷子,让她日日夜夜对着镜子练习,就连入寝时也不能取下。躺下入睡的时候,兜不住的口涎便会一直顺着嘴角流下,一直流入脖颈,就连嘴角也会逐渐发炎,溃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崔善善漠然地望着头顶的白纱帐,觉得自己的尊严也随着年月,随着这些口涎的流失而一同流逝。
到了后来,就连她自己也一直逼迫自己。
哪怕生的希望已是那般渺茫,为了不让妹妹难过,崔善善也会强撑着苦中作乐。
她会每一日都笑着对妹妹说,咱们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再等等吧,再等等,或许等到明日,咱们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崔善善默默望着眼前的少年,轻轻对他说了声谢谢。
蔺玉池瞧着她满身的伤,又恢复了那副无甚感情的淡漠模样。他望了望四周,对她说:“此处瘴气重,不宜久留,我背你回去。”然而崔善善小声道:“可是我还想找找紫芝呢,师兄。”
“你要紫芝做什么?”
崔善善说:“交任务。”
蔺玉池没说话,转过身蹲下,让她揽住自己的脖颈,将崔善善背了起来。
她好轻。
蔺玉池微微发愣,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极目望去,只见此处比方才崔善善所处的山谷灵气更为充裕,有许多崔善善没见过的奇花异草,她直看得两眼放光。
蔺玉池的声音透过胸腔传达至耳边,他背着崔善善,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妥:“不需要再做那个任务了,紫芝百年一现,过了今日便没有机会了。”听见他的话,崔善善心中生出一丝怅惘。
下一刻,少年话锋一转,又对她说:“不过,此处才是真正的赤水洞天,多得是比紫芝珍稀贵重得多的草药,你想采多少都可以。”崔善善倒吸一口凉气。
“那、那有没有能做炼虚丹与凝神丹的草药呀?”“你要这两种丹药又要做什么?”崔善善微愣,她不能对蔺玉池透露自己在修炼遇到了瓶颈。
她思索片刻,将头搁在少年的后颈,双手忍不住撩他的头发玩:“这两种丹药好卖钱呀,师兄,我穷怕了,想赚钱。”蔺玉池并不是丹修,他也不知做这两种丹药需要多少种草药,最后查了查仙螺,又带着崔善善去找。
他一直都不说话,崔善善身上很疼,想转移注意力,就一直与他说话。
她跟他说,自己想学很多东西,官话,写字,太祝仙术,她什么都想学,可是蔺玉池问她为何想学时,崔善善又不说话了。蔺玉池知道她这应该是在自卑。
“往者不可谏,日后,莫要再去想那些已成定局之事了,崔善善。”
少年垂着眼,伸于便拔下一株草药:“若你希望他们不在意你过往的那些经历,就要一直努力,直至让自己变成一座高山。”“只有变成一座高山,他们才不会在意你身上的嶙峋。”
“他们只会仰望你,一直仰望你。”
"师兄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蔺玉池没有点头。
崔善善又兴冲冲地问:“那我想也成为高山,你能不能教教我太祝仙术呀?”蔺玉池摇摇头,再次拒绝她的请求。不久前凌华子才特意叮嘱过他,不允许崔善善接触这些事情。
即使他有心,可崔善善如今还学不会如何保护自己,若是凌华子降罪,就算他要保,崔善善也不一定活得下来。“太祝仙术你不能学,但是,日后若你身子变好一些,我亦可教你一些调理身心的功法。”崔善善不说话了,脸软软地搭在少年的肩上,安安稳稳地伸出手摘草药,不到半日便摘了满兜子。
一想到这些草药能卖大钱,她的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一夜过后,蔺玉池带着崔善善走出了洞天,唤出飞行法器,带她回院子里疗伤。
昨日夜里崔善善便再度昏了过去。
蔺玉池一探查才发现,她体内不止有真火灼烧带来的内伤,脚底还足有数万根七煞荨麻的根刺。他又费了一整日,替她将那些细刺都逼了出来。
一来二去,崔善善身上的伤在蔺玉池的调理之下很快便已好全。
醒来之后,崔善善便抱着自己收获的草药,马不停蹄地去了仙坊寻找丹修炼制炼虚丹与凝神丹。好在这两味丹药并不难炼制,主要是药材过于稀缺才导致价格无比昂贵。崔善善因祸得福,收获了两枚宝贵的无价丹药。
当她走出仙坊时,却发现一大群弟子正聚集在前方围观着什么,鼻尖传来一阵血腥。人群的中央煞气冲天,周遭的弟子议论纷纷。
听他们的描述,似乎是死了两个弟子。
崔善善八卦心起,不断地往人群里挤,透过人群的缝隙,她瞟到了正中央的那两个人,顿时冷汗直出,心下大骇。那正是赤水洞天与她作对过的,两个幸存的天阳宗青年。
他们正以一种极其恶心的方式被人绑在一块,好似两块破抹布,被人活生生打成一个结,死状无比骇人。那伤口的血肉暴露出来,却并不是正常的血红色,而是透出一片深重的黑色,极其可怖。有人说这是故意寻仇,不过更多的人说他们应该是招惹了域外的魔修。
可是堂堂九州仙盟主盟,哪里来的魔族?
一瞬间,崔善善便吓得双手发颤。
她不愿再看,正要往后退,后脖领却被谁一拉,径直将她从人群中央直接拉了出来。崔善善扭头—看,竟然是蔺玉池。
她颇为惊奇地望着眼前的少年,问他:“师兄,你也是来凑热闹的么?”蔺玉池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兴趣。
少女见他如此,面色不由得变得凝重起来,又问:“师兄,为何这两个人好好的,忽然就招惹上了魔修?”蔺玉池神色淡淡,仍摇摇头,平静地说:“不知道。”
崔善善见他竟然也不知道,眼底越发惊惶:“该不会,那魔族就藏在咱们仙盟里,正伺机……唔唔!”蔺玉池默默捂住崔善善的嘴,将她拉走。
他忍无可忍地说:“你若每日都要想这么多事,或许那魔修还没寻过来,便先把自己吓死了。”崔善善被他捂着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蔺玉池瞧着她吃瘪的模样,一时看得舒心,又忍不住覆在她耳边,幽幽地说:“或许,那魔修如今就在某处看着你,看你如何说他的坏话,到了夜里,便要伺机报复你。”崔善善是个特别怕死的小姑娘,一瞬间便吓得浑身发抖,小脸也变得无比惨白,紧紧攥着蔺玉池的手腕子不让他走。蔺玉池眼底露出几分轻淡的笑意,崔善善看得一怔,而后脸色微赧地赶紧松开他的手,脸也偏向了别处,不再看他。
这厮每日都要吓她,太坏了!
蔺玉池站在她身侧,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着的甜食,在她眼前晃了晃:“回去了,方才路过膳堂,给你买了梅花汤饼。”只要一见到香甜软热的梅花汤饼,崔善善的眼睛就会变得亮晶晶的,只一瞬间便把方才的魔修跟死人抛之脑后了。
趁着崔善善吃汤饼的间隙,少年眼底覆了几分阴沉。
他偏过脸,最后往仙坊的方向望去一眼。
五月中旬,时值端午,师尊忽然回来了。
崔善善希望这回自己能给师尊营造一个好的印象,亲手包了许多个粽子,坐在院中等他跟蔺玉池回来。然而崔善善等到半夜,并没有等到蔺玉池,她只等到了师尊一人。
她站在院中,望着眼前高洁无尘的仙人,攥着衣角,生疏对他道了一声师尊许久不见。凌华子淡漠地望了她一眼:“你与阿蔺的关系,可还好?”
崔善善点点头。
“平日里可有不适?”
崔善善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师兄很、很照顾我……”
凌华子又向她扫去一眼,望着桌子上形状千奇百怪的粽子,眼底忽然多了几分复杂。他瞧着局促的崔善善,又道:“过来坐,无需拘束。”崔善善眼底泛上几分欣喜,坐在了他对面。
“从一月至今,你与他至少已行过五次房中术,到如今可有什么困惑?”崔善善不懂他是何意,微微抬眸,眼中的不解被对方尽数捕捉。
蔺玉池每次月满都是夜半才回来,回来后又只是抱着她,啃她的颈子。
偶尔在她快要睡过去之时,他才会亲亲她的脸颊,而她也很快就入了梦,最后到底有没有做那种事,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她能隐隐感知到自己的元阴有在减少,但并不知道这其中缘由。
应、应该是有行的。
她咽下一口唾沫,顶着对方极具压迫力的眼神,攥紧了袖子底下的手,硬着头皮摇摇头:“谢谢师尊关心,善善暂时并没有困惑。”男人凝着她,沉默不语。
崔善善并没有意识到他与自己之间越发沉重的氛围,继续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师尊,您想吃粽子吗?弟子今日一早上就去买了材料,做了许多个肉馅儿的,可香了,您要不要尝一个试试?”
然而,凌华子并不应承,只是望着她嘀嘀咕咕的模样,站起了身,语气严肃道:“跪下。”
少女呼吸一室,一股铺天的威压在顷刻间压弯了她的膝盖,迫使她朝着凌华子跪了下来。
崔善善被压得根本弯不起腰,只颤颤地抬眼,望着眼前仙人的袍角。
她颤抖着声线,问他:"师尊……善善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男人睨着她的模样就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他冷静地开口:“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留下你,并不是只是单纯为了陪伴阿蔺。”
“如今神域入口已彻底被毁坏,人间平衡难以维系,陷于水火,仙盟事务变得越发繁重,凡人已有百年气运衰微。”“如今,仙盟上下皆寄希望于他,只盼着他重新封印十二神,早日飞升成为人神,拯救人间万民。”
“他的仙脉必须要使用你的元阴来修补,吾不知你先前用了何种方法迷惑阿蔺,才让他对你这般松懈。”
“吾再给你一次机会,若这次你仍无法履行身为炉鼎的要务,吾也没有再留下你的必要!”凌华子似乎有些微恼,转手间便毫不余力地释放出一股恐怖威压,将崔善善压得近乎窒息。足有数千斤的压力无时不刻地逼迫,挤压她脆弱的脏器。
崔善善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压迫,霎时心肺翻涌不止,喉头翻动着呕出一大口血。少女苟延残喘地倒在地上。
她痛苦地皱起眉,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意识恍惚地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可是……可是我,还不想死……师尊。”
凌华子听罢,仍无情地望着她:“你可知,按照你原定的命数,你早该死在大雪那日?”
“如今我收留你,让你当作阿蔺的炉鼎,已是仁至义尽,莫要得寸进尺。”
“可懂了?”
崔善善脸色灰败地躺在地上,缄默地望着眼前仙人的靴尖。
在师尊的眼中,她永远只是一个物件,是物件,就必须物尽其用,物件是没有资格要求生死的。崔善善闭上眼,痛苦地咬着牙根,艰难地点了点头:“弟子懂了。”
在说出那番话后,凌华子便走了。
足有数千斤重的威压顷刻消散。崔善善一个人躺在地上,如同劫后余生般,颤抖着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自此,崔善善顶着巨大的压力,每日按时去上道法课。
好不容易捱到满月那日,崔善善躺在自己的小榻上,静静等着少年归来。不知过了多久,蔺玉池携着满身夜露,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去了浴间,再回来时,少年便换了一身柔软的中衣,发尖携着湿润且清新的皂角香气。
他一如既往地掀开她的被子,熟练地将她揽在怀里,如同旧时每一个满月之日那样,只抱着她,用尖牙抵着她的颈,似乎正吸纳着她的元阴。然而,崔善善这回为了防止自己再睡过去,提前在仙坊买了醒神丹。颈间传来一阵刺痛,携着某种麻痒,逐渐传递至她身上每一根经脉。崔善善顿时便觉得自己开始有些困倦了。
可是,她体内的醒神丹似乎正与这股麻痒作着殊死较量,令她一时有些难受。她忍不住伸出手,抚上少年的脸,微凉的手感令她心中多了几分瑟缩。
“蔺玉池。”
少年微愣,稍稍松开了她。
他问她:“你今日为何没睡?”
“我……”"
崔善善皱了皱眉,感觉他说出来的话多了几分怪异。蔺玉池似乎是笃定她在共修时一定会睡过去。
她今晨特意去查过典籍,发现使用炉鼎共修,并不会像他这般温吞。
每共修一次,炉鼎的气血就会相应地被耗尽,体内也会随着精血的枯竭而变得十分痛苦。而先前的每一次共修,崔善善都丝毫没有痛苦的感觉。她一时有些不确定蔺玉池是否是故意不跟她进行共修的。
"师兄,我只是想看看你,”她嗓音有些哑,蕴着几分委屈,闷闷的,“我想你了。"蔺玉池跟她贴得很近,轻柔的鼻息喷洒在她的额头,崔善善挪了挪身子,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蔺玉池瞧着她执着的模样,心底生出几分不寻常:“是道法课上又有谁欺负你?”
崔善善摇了摇头。
她垂落眼帘,心中酝酿了许久,继而开口问他:"师兄,我们真的是在共修么?"
此话既出,蔺玉池微怔:“为何这样问?”
“我今晨查了书,发现,共修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崔善善迎着少年的目光,默默红了脸,声音越说越小。她查过那些书,无一例外都是要两个人脱了衣裳,而后再进行一些事……
是她在花楼里见过的那种事情。
崔善善整张脸都红透了。
她轻咬着下唇,一双乌黑水润的杏子眼盯着他,小声地唤他的全名:“蔺玉池,你为何,一直不肯与我共修?”倘若这次蔺玉池还不肯与她共修,师尊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崔善善必须确保这次一定要与他共修成功。“你就是想问我这些?”少年回问他。
崔善善嗯了一声。
蔺玉池默了默,将她抱紧:“那我便告诉你,这样就可以共修,你看的那些典籍都是骗人的。”“不,是你在说谎,师兄。”崔善善倔强地抬起脸,开始与他对峙。
未等蔺玉池再开口辩驳,崔善善便扶着他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少年人的体温很烫,就算隔着几层衣物,也几乎要将她的心灼得跳出胸腔。晚风微微吹起纱帘,摇落一树玉兰,堂前满地皆是斑驳花影。“共修应该是要这样的……”
崔善善头一次主动做这样的事,望向他的眼神湿漉漉的。
她褪去中衣,余下一件杏黄色小衣,一只手攀在蔺玉池的肩膀,另一只手轻轻托起蔺玉池的手。温热的掌心拢着他的手背,按在自己最柔软的心口。
五指收拢,紧了紧。
这回,少年喉结滚动的幅度变大了,眼神也变得暗了几分。崔善善盯着他干巴巴的唇,原本想勾他,可为何她自己的耳根子先热得受不了?
她正想附下身亲他一下,然而下一刻,蔺玉池便趁机挣开了她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地捏着她的后颈,强硬地将她拎开。
而他的另一只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托起榻内另一床被子,不到片刻,便将她整个人给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粽子!
少年咽了咽口水,偏过脸不看她,声音却携了几分微哑:“你在说什么胡话,谁教你的,你平日里看的都是些什么荤书,谁准给你看的,我明日便去将它烧了。"”
崔善善:“……”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
蔺玉池不知为何,一直这样躲她。他似乎在害怕,可是崔善善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因为蔺玉池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她只能一点点地,用这样那样的软话,撬开少年人坚冷的心房:“师兄。”
“你不与我共修,我会死的,或许、或许明日,不,后日,大后日我便会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师兄。”
蔺玉池身体僵硬了片刻,转头瞧着被自己裹成一团的崔善善,眼底神色无比复杂。
许久,他才道了一句:“崔善善,有无人说过你真的很傻?”
他沉默地与崔善善对视,忽然察觉出了什么东西:“莫非是师尊与你说了什么?”
崔善善呼吸一凛,瞳孔猛然收缩。
蔺玉池观察着她的反应,几乎是在她瞳孔收缩的瞬间便确定,是凌华子跟崔善善说过什么。
他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愉,思索着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
他半撑起身子,微微歪头看她。
及肩长的绸缎般的墨发垂至肩膀处,拢住窗外大片月色,一双清润墨眸与少女那双清润的杏子眼四目相对。
他轻颤着呼出半口气,稍稍平复完剧烈的心跳后,再度俯下身,在少女的唇上辗转片刻。
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他张张唇,某种气息便顺势渡进少女口中。是龙息,可短暂控制万物之心智。
一吻毕,少年复撑起身,再开口声音便低了几分:“是你前几日被真火丹所伤,五蕴炽盛,师尊才觉察出了些异常。”
“睡罢,会无事的,莫多心。”
“待你睡醒,我便会替你与师尊解释。”他伸手轻抚上崔善善的额头,指尖抚弄着她的乌发。少年的指尖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不到片刻,便令崔善善变得困倦起来。
少女眼帘半垂,呆滞地张张唇,却再也想不出自己要说什么,头轻轻一歪,便安稳地陷入了睡梦之中。蔺玉池沉默地望着这一切,许久,他才将裹住崔善善的被子解开,躺下身,再度将她抱紧。不可能结契的,他怎么可能跟崔善善结契呢?少年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
翌日,崔善善是午时被饿醒的。她醒来之时,蔺玉池已经不见了。但她十分能肯定,蔺玉池昨夜仍没有配合她。崔善善有些想不通。
她昨日分明都、都那样了,怎么他还是那般无动于衷?崔善善攥着被子,恨恨磨着后槽牙,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别扭与羞愤。太过分了,他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委屈地想,既然蔺玉池如此不仁,那就休要怪她不义了!崔善善起了身,来到小灶膛,发现蔺玉池也在。
她一见到蔺玉池便生气,十分生硬地转过头,准备一个人走去膳堂解决。才往外踏出一步,少年便道:“我煮了面,你也吃些。”
崔善善一顿,脑中顿时浮现出蔺玉池先前做的那碗令她感动得涕泪横流的阳春面,霎时口水都要出来了。可是她想起昨夜蔺玉池的所作所为,便硬生生地忍住了,逼着自己走出小灶膛。蔺玉池站在原地,瞧着她远去的背影,渐渐放下手中木铲。
没有那日期待的目光,也没有崔善善哭着再对他说好吃。
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不肯跟他说一句话,一切都变得无趣极了。
蔺玉池左思右想,又追出来对她道:“今日下午我也也会去上课,要不要一起去?”他知道崔善善不喜欢走路,最喜欢乘坐他的飞行法器。
若他飞得高了些,崔善善还会紧张地牵着他的手,五指扣得紧紧的,半分都不肯放。
可是今日崔善善似乎是铁了心要与他冷战,并未听他的话,径直背着小背囊,一个人走在下山的路上。蔺玉池顿时如鲠在喉。
他幽怨地盯着崔善善的背影,转身走回了小灶膛。午间,他来到道法课,仍旧坐在崔善善身侧,可崔善善却不再跟他说小话了。
少年攥紧了拳关,一直忍到散学,走出紫微殿后,便光明正大地挡在崔善善面前,问她:“崔善善,你是否在生我昨夜的气?”崔善善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片刻后,她才垂落眼睫,嘟嘟噎囔地说:“我怎么敢生师兄的气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平日里太依赖你了,你既然不喜欢我,那我们再这样相处就不太好了。”
夕阳西下,小姑娘装模作样地板起一张脸,郑重地对他宣布:“师兄,我觉得,日后我们可以适当保持一些距离。”
蔺玉池险些被她气得笑出声。
崔善善瞧着他这副可恶的模样,不满道:“师兄,我发现你与师尊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都这样过分,又叫我如何自处?”
她失望地对他说:“原本以为师兄至少会帮我这一次,可未曾想,师兄也只顾着自己,从未考虑过我的想法。”
说罢,她绕开蔺玉池,走向了另一条小路,并未发现蔺玉池眼底的沉默。
夜间,蔺玉池又摸上她的床榻,不碰她也不与她说话,只单纯地挤着她,也不知要做什么。
崔善善知道他这是赌气不过,索性又开始折磨她。
她偏过脸,望着蔺玉池。
“师兄,我说过,日后我们可以适当保持一些距离。”“你不保持,那我便上别处去。”
崔善善才拉开被子,蔺玉池便伸手将她拉住,强硬地拉至怀中,鼻尖抵着颈边深嗅。他低声问她:“崔善善,你可知,共修次数多了,对于炉鼎来说会发生何事?”崔善善刚想说她知道,蔺玉池便抢了话音。
“你会死,而且死得很惨,共修会让你十五岁便如同八十老妪,浑身脏器枯竭,最后悲惨地死在榻上,无人给你收尸。”“我目前有另一种法子与你共修,不会再被师尊发现,你若还想见你妹妹,便知趣一些。”
崔善善见蔺玉池竟然拿她妹妹说事,心中又气又恼。
她很想跟蔺玉池说她还是害怕,她心有余悸,她日日夜夜为了这桩事情提心吊胆,耳提面命。
共修两个字,就好似一把横亘在她颈上的大铡刀。
她不知它何时会落下来,心底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吃不好睡不好,十分难受。但是她又知道蔺玉池这番话应该是好意提醒。
最终,崔善善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少年开口道:“我知道了,师兄。”
一时间,崔善善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日子也变得分外煎熬。她只能趁着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偷偷地修炼,靠着自身的气力,为自己偷得片刻心安。然而,随着修为的增加,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满足于基础的运气了。她想去找蔺玉池学习新的功法,先前,他说好会教她一些其他的基础功法。
可一想到蔺玉池前几日说过的话,曾经做过的事,崔善善便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当她正愁求师无路时,道法课上却新来了一位临时教习,与蔺玉池同龄,他叫苍宴。
苍宴的五官长得要比蔺玉池要温雅许多,气质也并不张扬,甚至比蔺玉池装出来的还要柔和几分。
他是崔善善心目中长得最为端正的那种少年郎。
崔善善还听说他性格也是无可挑剔,实力亦跟蔺玉池不相上下,可以说是仙螺的匿名室里讨论度最高的人物之一。
课上,崔善善瞧着那墨袍少年出言成章模样,头一次走了神。
而她这副情态,恰好全被蔺玉池看在眼里,一时间显得有些刺眼。
先前崔善善可从来没有在道法课上走神,蔺玉池不满地想。
因为那桩事情,崔善善已甚少在日常生活上依赖他。
就连夜间呓语时她都不会再喊他的名字,晨起时也不会黏黏糊糊地抱着他说想赖床。
她再也不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注视他了。崔善善对他变心了。
蔺玉池的心中头一次生出如此巨大的危机感。他忍不住去推理崔善善的心路历程。
今日道法课的内容有些难。
平日里,崔善善若是在课上碰到了难题,一般都会求助他。
然而,蔺玉池却发现她今日并没有这么做。
她首先是将自己的问题一个个记了起来,到了散学时分,她成功地在紫微殿门口拦住了苍宴。
分明他就站在她的右手边!
这让蔺玉池颇有些忍无可忍,就连苍宴那张原本就无比可恨的脸变得更可恨了几分。
一时间,蔺玉池连带着崔善善也一同憎恨了起来。他觉得崔善善不仅人有一点蠢,眼神也颇为不好。
就那些简单的功法,不来问近在咫尺的他,反而要问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少年缄默地站在崔善善身后,听着她开口问出的每一个问题,舌根漫上阵阵酸涩。
他活像个背后灵,幽幽地望着对面的苍宴,一副你为何要将我的师妹抢走的幽怨模样,似乎要用眼神将他活剐在原地。由此过了几日,蔺玉池发现崔善善竟然还偷偷将苍宴约出来向他讨教。他偷偷跟出来,却只听见少女发自内心的轻笑。
她用那种亮盈盈的眼神同样注视着苍宴,与苍宴相谈甚欢,唯独将他忘在了一边。
崔善善似乎是真的喜欢苍宴。
那他又该怎么办?
一瞬间,从心底滋生出的强烈的无助与不安彻底击垮了蔺玉池。
他忍不住患得患失地想,崔善善怎么能这样喜新厌旧,一心二意?她都这样过分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蔺玉池忍不住想用各种手段狠狠地惩罚崔善善,却又怕看见崔善善哭。
只要崔善善一哭,他的心便软得没办法再兼顾别的事,只能顾着替她擦眼泪了。蔺玉池不安地想,莫非,他真的只能跟她结契?可是在他这里,只要结过契,便是一辈子的事了。
只要结过契,崔善善就会真正地安心呆在他身侧,依赖他,无时不刻地粘着他,她不会再变心,也不会再将目光分给旁的什么人。似乎只要这样,他就再也无需担心自己在崔善善心中的地位比不上旁人了。
须臾之间,蔺玉池心中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渴望。
傍晚,他一个人回了院子,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入夜,才看见崔善善披星带露地回来。他阴森森地凝视着崔善善,眼神中携着浓重的寒郁之气。
“师兄,你为何站在门口呀?”崔善善笑着问他,“可是在等我?”
少年等了大半日,终于又听见这一句师兄,心中忍不住发酸:“你今日同苍宴都讨教了什么问题?”
崔善善将自己的手记册子摊开给他看。
蔺玉池只扫了一眼,便忍不住继续开口:“我先前分明同你说过,这些东西我也可以教,你为何不先问问我,崔善善?”
崔善善眨眨眼,似乎有些无措:“我……”
蔺玉池见她这样心虚,更是往前逼近一步:“就因为我不愿意同你那样共修,你便要去寻他,是否因为他愿意与你共修?你们都做到哪一步了?”
崔善善疯狂地摇头摆手,开始为自己辩解:“不不不,师兄,你想多了,苍宴师兄不是这样的人!”
见她竟还在为别人辩解,蔺玉池心中怒意越发汹涌。
他正待发作,崔善善便主动牵上他的手,问他:“师兄,你到底怎么了?”蔺玉池垂首睨着她,忽然闻见她身上有一股陌生人的气味,顿时使他更加难受了。他抽开自己的手,漠然地对她说:“你身上很臭,先随我去浴间。”说罢,蔺玉池便拉着她要去浴间,崔善善啊地疑惑了一声,随后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与衣襟。
“没有味道呀,师兄?”
可是直到她一路被蔺玉池拉到他的居室,又被他拉着走入浴间,崔善善才发觉出来蔺玉池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咬着唇,扯住蔺玉池的衣角,忍不住问他:“蔺玉池,你是不是吃醋了?”蔺玉池睨着她,瞧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软话企图让他消气,心中更是觉得崔善善无比可恶了。
他问:“若我说是,你是否日后就不会去寻他了?”
崔善善没有点头,只小声道:“苍宴师兄只是临时教习而已,平日里我也没有机会见到这等人物。”
蔺玉池当了数十年天之骄子,听见她用这般语气评价一个哪里都比不上他的人,心中更不是滋味:“我到底何处比不上他了,崔善善?”他的语气很冲,崔善善怔然抬头,少年报复性的吻便来势汹汹地朝她覆下。
“唔.……”"
水汽氤氲的浴间里,少年将她抵在角落一隅,啃咬的力度没轻没重,崔善善呼吸不畅地扬了扬下颌,不一会儿便难受地小声啜泣起来。
片刻之后,瞧见崔善善眼中那点儿迷蒙的水光,少年才松了气力,用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额,低声问她:“怎么都亲了这么多回,你还是学不会换气?”“就这样,还想与我共修?”
崔善善沉默了许久,方十分委屈地开口说:“是你先欺负我的。”
“就因为我那日推开了你?”
崔善善不说话了,她用袖子擦擦眼泪,又看见蔺玉池埋首靠在她颈侧,炽热的呼吸规律地喷在肩窝处,微微发痒。少年纤长的睫毛一下一下扫着她的颈,好似某种小蝴蝶。
崔善善咬着牙,感觉自己的心跳也在一点点加快。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许久,少年的声音变得平静,却多出了几分携着哽咽的沙哑:“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真的很过分,崔善善?”一丝丝温热的水液被少年轻蹭于她肩颈之上,湿漉漉的,崔善善呼吸一滞。
她僵硬地伸出手,环抱住蔺玉池,手掌拍拍他的肩头:“对、对不起,师兄,你不要哭。”少年咬着牙,眸光沉沉地抬起头与她对视。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似乎装着百千万种复杂的情绪,叫她压根看不透。最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好似破罐子破摔。蔺玉池拉着她的手一紧,胡乱地将她扯入了身后的浴池之中。
一瞬间,所有的爱恨与礼教在顷刻之间翻涌、颠覆,痴缠。少年的动作笨拙且生涩,却怀着无比赤诚的热烈情意。这股陡然滋生的爱意,似乎是对她的?崔善善颇有些晕晕乎乎地想,想了半日,都没想明白个中缘由。
她微偏过头,少年便趁机恶狠狠地咬上她的耳垂,恨声道:“你可知炉鼎是天底下最见不得光的关系,崔善善?”
少女鸦睫尽湿,眸光涣散着摇头。
迷迷糊糊之中,她听见少年断断续续地开口对她说:“日后,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准说出去,更不许告诉世上任何一个人,否则,杀抑或死,你选一个。”她点点头,轻颤着眼睫,落下数滴滚烫的泪,顺着面颊隐秘地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伸出手,替她揩去眼泪,而后紧紧抱着她说:“崔善善,你要永远对我好。”
“崔善善……”
心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再也回不了头了。崔善善叹息一声,偏过头,轻轻地应了他:“嗯。”
入夜,皎然的月色透过窗棂,影影绰绰地落在床帐周遭。
两个原本无依无靠之人,相互依偎着入眠。
然而少年觉浅,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已经醒了个彻底。
他睁开一双浅金色的竖瞳,定定凝望着眼前仍熟睡的少女。
片刻后,少年将自己的额心轻抵在她的眉心,餍足的嗓音低低哑哑,携了几分轻柔:“日后你只能喜欢我了……崔善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