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窗外是一颗晦暗的陨星。
星体表面像镜面一样平整，过于丰富的铁矿资源使这颗毫无人烟的石块看起来像一滴巨大的水银。
它甚至只是碎片，可以想象，它在被撕毁前一定很漂亮，但现在，靠近小圆舱前窗的背光面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不会有人想知道自己的肉身和眼前的碎星谁更硬，但克里斯却认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她举起手掌反反复复打量这具无数次破损又复原的躯壳，嘴角扬起微笑。
不知燃烧了多少年的星云物质，发出混沌的粉紫色微光。
除此除外，天空没有其他持续的光源，只有一颗极速自转的红星，间隔数秒发出一阵亮光。
那甚至不能叫做光，更像是一片片的幽灵，从寂静深渊里仰视天空的幽灵。
【强引力！强引力！】
【驶离！驶离！】
克里斯关闭了警报，像往常任何一次出航一样，平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盯着空空如也的操作台出神。
燃料余量仅剩百分之三，想要瞬间将主舱拉升到逃离现在引力的最低速度，这点远远不够。
指望警方的二级巡航舰半个小时抵达这里，更加不可能。哦，准确说，离飞船坠毁还有二十一分钟。
克里斯想过很多次自己的死法。
从决定加入安全署外务治安部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做好了葬身太空的准备。老实说，这可比任何豪华病床上等待呼吸停止的场面值得期待多了。
如卡莱尔所说，能枕着真实而灿烂的浩瀚星海永远入眠，的确是一件优雅的事。
人生的最后二十分钟应该如何度过呢？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挺想去星域公网的论坛发个帖子和大家讨论一下。
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可能。
不过也不是非死不可。
只要能联络上六级以上的战列舰，她还是能活的。
不联络是因为她不想吗？
是的，不想。
她看了一眼左手上的玉镯，继续发呆。
脑袋空空坐在原地未免也太蠢了。
或许她还可以找点事做。可是能做什么呢？
她将整个舱内扫了一遍。
舱门上挂着一个棋盘，副驾驶上躺着一包压扁的蓝旗烟盒。棋盘应该是货船驾驶员的，至于那包烟，应该是犹尔落下的。
克里斯在两者之间犹豫了片刻，选择了离自己更近的。
她伸手将烟盒抓过来，熟练从里头倒出一支，然后点上。烟雾顺着口腔呼出来的那一刻，她的眉间一片满足。
半个小时之前，她还在勒令某个邋遢鬼禁止抽烟，现在烟鬼竟是她自己。
算了，反正要死了。
死刑犯上路前都得吃点好的，她不过再犯一回禁，不过分吧？
克里斯碾碎烟头，时间还剩十六分钟。
耳边回响起犹尔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自然分神想到某个黑发青年。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昨天晚上她还对那个温馨小窝心存眷恋，无法决心留下或是抽身离开，现在却明明白白失去了对回家的一切期待。
与其说那是家，不如说是个用来转移注意的休息站吧？
悄无声息消失的话难免感到抱歉，她本该当面道别的，至少也得当面道别的……
她拨动手上那只玉镯。
不过片刻，盈绿色的镜面显示“密码正确”。她下达指令：“联络通讯号0601-269725。”
【稍等克里斯。】
温柔的女声回复道。
或许是陌生号码，克里斯等了将近一分钟对方都没有接。
再等半分钟。
她宝贵的最后时间可不能浪费在没有回应的等待上。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来，电话接通了，对面传出一道略显陌生的男声——
“哪位？”
声线低沉，毫无情绪，和平日克里斯听到的元气男声全然不同。
她有一瞬间疑惑，但当下的情况不容她疑惑太久：“老公，是我。”
对面停顿了片刻，显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姜姜？”他恢复了一些热情，“你怎么会从量子领域给我打电话？你遇到了麻烦。”
最后一句不是疑惑是肯定，不等克里斯回答他继续往下说：“不要慌姜姜，时间允许把问题的缘由和现状都告诉我，我马上就能回来。”
凌乱的呼吸暴露了他的慌乱，克里斯几乎可以想见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平静的黑眸多了两分波动。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之前那瓶酒被放在我书房的保险柜里，密码是1601，你随时可以拿出来。”
这句再日常不过的话让对面又沉默了两秒，再开口，男人的声音带了些冷肃：“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吗？告诉我实话姜，或许我能帮你。”
克里斯对他超乎寻常的敏锐感到吃惊，想了想，她轻笑一声：“也没什么，就是我的船可能要坠入大气层了。”
男人很快回应：“船？你又接了个急活儿？算了这个晚点再说……你先告诉我驾驶舱现在的情况。”
话说到这个份上，克里斯并没有再隐瞒，就当是利用他最后一次用来打发时间。
没想的是，对面居然真的在认真分析，而且还提出了应对的办法：“燃料不足……你试试切换到空气制动把速度降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强引力星球的大气圈减速，会受到重力影响反而产生加速力，从而再次达到逃逸速度。只不过调头的时候需要维持一定的角度，太大或者太小都会撕裂，”对面不紧不慢，“所以姜，振作起来，咱们还能活。”
也不知道是被他脱口而出的说辞还是那句“咱们”鼓舞，克里斯眼神微亮，试着按照他说的操作。
只是心里有些没底：“还有角度？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这些精细操作，就算能做到，没有飞船接驳，这点燃料也飞不了多远，迟早还是会坠毁。”
“先逃出来再说，接驳的事……我来想办法。”
说完这句，对面就离线了，想来应该是去报警。
克里斯也不再原地等死，刚才还空空如也的脑袋此刻已然被“活着”两个字占满。
准备工作完毕，相上游也再次回来。
他仔细询问船舱的状态，不断调整当下最合适的逃逸角度。
“就是现在，姜！”
说话的同时，小圆舱倏然侧身旋转，以离弦之箭的势头猛然冲离拥挤规律的陨石轨道，不过眨眼的功夫，原地就只剩下一颗黯淡银点。
“成功了……”
看着越来越远的红色灯球，克里斯还有些不可置信。
她居然真的因为自己小职员丈夫的一句话，而捡回来一条命？
她知道相上游是个学霸，但再如何最多也是个从小镇卷到大都会的书呆子，没想到他连飞船驾驶也有所涉猎？
鉴于没有涉及操作程序，更具体来说，他涉猎的应该是天体物理？不管是什么，都让她挺意外的。
这个男人，他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是她不知道的？
无人看见的船舱，克里斯黑色的瞳孔一片晶亮，她的肾上腺素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兴奋了。
平缓的男声打断了她的兴奋。
“姜，你现在在哪儿？我需要你的坐标。”
她立刻回神。
以现在的情况，就算没有任何接驳船，只要等到警方的巡航舰她就能得救，发送坐标什么的委实没有必要。
“老……”
她才刚开个口，前方隐约出现一艘银色的飞船。
样式很熟悉，正是他们A级治安官出外务常用的型号。
“一定要告诉我，我来得刚刚好行吗克里斯？”优雅的声线从通讯器里传出来。
克里斯轻笑：“当然，再早一分钟我都会很生气卡莱尔。”
“哦，但愿我没有打扰到你的约会。”卡莱尔故作抱歉。
克里斯和相上游的通话结束在卡莱尔熟悉的调侃中。
“我同事来接我，没事了。”
“哪个同事？该不会又是那个戴眼镜的灰毛……”
“好了老公我挂了，有什么回来再说，爱你～”
“……”
另一边。
被挂断电话的某个黑发男人看着安安静静的智脑屏幕，良久他撇了撇嘴，抓起台面没吃完的甜甜圈狠狠咬了一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