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从恶梦中醒来,谢霖满身的汗。
房中寂静无声,一片昏暗,只窗外廊下隐约有一点烛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哔剥轻响。
才一天而已,他回家才一天而已,竟做了两次恶梦了。白天洗澡时一次,现在一次。
不知是不是梦里的火光带来的影响,谢霖觉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桌边灌了杯冷茶。
脖子上有些痒,他下意识伸手去摸伤口,平整的几乎摸不出来。
毕竟只是被铁线划了一下,当时虽然流了不少血,但愈合得很好,比那些刀剑伤好得快多了。
可就是这样一条伤口,却让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恐惧,回家后更是做了两次恶梦。
谢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回到床边,重新躺了下来。
受伤后他其实一直都在感到后怕,因此回来的路上都比以往更加谨慎。这是自年少时那场大火后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会有这样的反应实属正常。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也没有太在意,觉得过段时间就好了。没想到在回家之后,在见到沛沛之后,这种后怕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谢霖闭上眼就会想起白日看到的那张信纸,想到沛沛在他不在的时候受了多少委屈,想到她在雁城如何担惊受怕。
也就是这次他没有出事,但如果……如果将来哪一天,他真的出事了呢?沛沛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谢霖脑子里萦绕了一天,中午吃饭时他在想,下午陪沛沛画纸鸢时他在想,晚上睡觉时他还在想。兴许就是想的多了,才会接连做恶梦。
谢霖烦躁地翻了个身,心里有个念头翻涌上来。这个念头其实以前也有过,但那时他觉得事情不至于发展到最坏的地步,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他仍不想这么做,但想到这次受伤的经历,想到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沛沛可能面临的境遇……
谢霖看了看窗外昏昏的灯光,决定明日与赵全商量一番,尽快将这件事办妥。
…………
“什么?”
赵全惊呼出声,面上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您……您要将大小姐从侯府的户籍上挪出去,记到别人名下?”
谢霖握着茶盏,却一直没喝,只是不停摩挲着杯沿:“是,我之前就想过,但……”
他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赵全明白他的意思。
大小姐虽不是先侯爷先夫人亲生的,但跟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两位主子走后侯府只余侯爷和大小姐两人相依为命,他们都视彼此为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侯爷又怎么舍得把这唯一的亲人推到别人家呢?
“您……您是不是想多了?”
赵全思量一番,斟酌着开口。
“我知道因为这次受伤的缘故,您心里有些担忧,可……可现在这不是没什么事吗?”
“这次是没什么事,但以后呢?”谢霖道:“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没事,万一……”
“侯爷!”
赵全打断他的话,急得又是跺脚又是原地打转:“您怎么能这么想呢?”
“正是因为府里还有大小姐,还有您牵挂的人,您更应该小心保重自己才是!怎么好端端地说这种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只是有备无患。”
谢霖道。
“谢家那边什么样子赵叔你是清楚的,倘若哪天我真的没了,谢家会善待沛沛吗?”
“他们只会高兴于得到了爵位,高兴于什么都不必付出就继承了侯府的一切,而这一切……不包括沛沛。”
“沛沛在他们眼中就是个累赘,他们不仅不会善待她,还会把她现在拥有的都抢走,将来随便给她找一门亲事把她扫地出门。”
“若真那么一天……我死不瞑目,父亲母亲亦泉下难安。”
“我只要一想到这些,心里就不踏实,回到营中怕是也难以静下心来做事。与其如此,不如尽快将这件事办了,免得我总牵挂着,回头上了战场畏首畏尾,反而更危险。”
赵全一噎,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他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晦气,可谢霖铁了心要商量出个结果,他也没办法,只能道:“那不是还有三爷三夫人吗?他们对小姐向来不错的。”
“是不错,可他们拗得过谢俊吗?”
谢霖反问,言语间直呼谢老太爷本名,对他半分敬重也无。
赵全再次噎住了,这回是彻底接不上话了。
谢霖对自己的两位堂叔还算了解,直言道:“二叔说不上坏,但为人中庸,还爱占便宜。我若不出事则已,若出了事,他定是第一个跳出来争夺爵位的。为了拉拢谢俊得到族中的支持,他即便心中有几分不忍也会把沛沛交给族中处置,不会为了她和谢俊争执。”
“三叔为人清正淡泊名利,一心只知道读书,几乎不与外人打交道,连族中也没几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我若出事了,他定会全力照顾沛沛,但他的全力……有多少?”
这世道就是这样,很多事不是“拼尽全力”就能有好结果。有些人的全力,还不如别人动动小指的力气。
谢弘让固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但他的情义在谢家面前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赵全无法反驳,只能叹了口气。
“我知道您说的都对,只是我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一来只要您好好的,事情就到不了这个地步。二来大小姐今年十五了,再有两年也就出嫁了。等她嫁了人,谢家那边还能拿她如何?”
“当然,您若考虑到她婚后的境况,多为她准备条路也没错。不过小姐若是嫁去徐家,其实您也不必担心这些。徐大人和徐夫人性子都不错,又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即便……即便您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也必不会因此就轻慢小姐。”
“徐公子跟小姐青梅竹马,对她又素有情意,更不会因为小姐没了您的庇护就看轻她……”
赵全顺着谢霖的话把最坏的可能想了想,仍觉得他的担忧没什么必要。他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尤其是关于徐家的,说完却见谢霖半晌没有反应。
“侯爷?”
赵全不解唤了一声。
谢霖半张着嘴,神情有些茫然:“徐家?”
“是啊,”赵全道,“您觉得徐家不好?”
谢霖这回沉默的更久了,沉默过后冒出一句:“他家很好,所以……我之前本想将沛沛记在他家名下。”
他将赵全叫来,就是想跟他商量这个,问问他觉得徐家怎么样。若是他也觉得不错,他就去徐家跟徐大人商量商量,看他们能不能答应此事。
这样做固然会暴露谢云沛并非谢家亲生的秘密,但徐术夫妻并非多嘴多舌之人,断不会随意对外吐露。
可赵全却说……把沛沛嫁到徐家?
这回换赵全一脸茫然了,茫然过后很是震惊:“您想将大小姐记到徐家名下?这……为什么啊?我以为您是把徐家当做未来亲家的人选,所以才一直没给大小姐说亲,就是想等大小姐及笄后跟徐家定亲呢。您……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谢霖:“……”
他不是啊,他压根没想过啊,他就是想等沛沛长大后由她自己来挑夫婿,至于什么徐家陈家李家刘家,他从来没想过。
“你刚刚……说徐青书对沛沛……有情意?”
谢霖回过神想起这句,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
“是啊,这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啊。”赵全道:“这些年徐公子跟咱们小姐走得很近,您从来没有干涉过。我以为……以为您是把他当做未来妹夫的人选,有意为之呢。”
不然一个毛头小子,跟小姐的年纪还差不多,怎能总是同进同出的?
幼时也就算了,现在双方年纪都大了,到了婚配的年纪了,若没这个意愿,怎么也该注意些。
谢霖扶了扶额,觉得脑袋都大了:“我没想过这些,我只当他和谢淞一样,是沛沛的玩伴罢了。”
赵全这会也听出来了,自家侯爷真是从没有过这个打算,不然也不会想出把大小姐记到徐家这样的主意。
记到徐家就是徐家的女儿了,是徐公子的妹妹,那两人还如何能成亲?
可是……可是徐公子跟四少爷能一样吗?
“四少爷是谢家人,外人眼里他是大小姐的亲堂兄。他跟大小姐一道出门,那是兄长陪妹妹,谁也不会说什么,徐公子可不是。”
谢霖无语,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沛沛呢?她……她对青书……”
“这个老奴就不清楚了,”赵全道,“我观大小姐与徐公子确实处的不错,但……是不是有别的心意,还是得问问大小姐自己。”
“不过依老奴看,徐家确实是有意与咱们侯府结亲的,您最好还是别去提什么把大小姐记到他们名下。不然不管将来两家亲事成不成,怕是都不好相处了。”
谢霖如果真去提了,就说明他从没有过与徐家结亲的想法,这让想与侯府结亲的徐家怎么想?
谢霖皱了皱眉:“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吧。”
他先前之所以会想到徐家,就是因为徐家跟谢家相熟。两家是世交,徐术夫妻又是看着谢云沛长大的,谢云沛跟徐丹凤徐青书的关系也都很好。将来如果他出了事,谢云沛已经记到徐家名下,是徐家的女儿,谢家就不能对她如何了。有徐家护着,谢云沛即便没有在侯府时过得好,也总比在谢家强。
可现在……
他心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赵全在旁看着,忍不住问道:“侯爷,大小姐的婚事,您究竟怎么打算的?”
“啊?”
谢霖抬头,有些莫名:“没什么打算啊,让她自己挑就是了。她看中谁我就派人去打听打听,看对方家世人品如何,若是没问题就上门提亲。”
赵全一拍脑门,又急又气。
他还以为谢霖对谢云沛的婚事早有乘算,所以才一直不急。合着他是压根没想过,全等着大小姐那边开了窍顺其自然呢。
他有心抱怨几句,但想了想,自家侯爷也没成亲,上面又没个长辈指点,不懂得这些也正常。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想的太理所当然了,以为他懂。其实在这方面侯爷跟大小姐一样,毫无经验,自然也就难以思虑周全。
赵全无法,只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细讲:“寻常人家早些的十二三岁便给孩子说亲了,十五六便成婚了。晚些的十四五也该定下来了,十六七出嫁正好。”
“咱们大小姐今年十五了,只差办笄礼了。先前我以为您有心与徐家结亲,所以不急,但您若没这个打算,现在才开始相看,那可就有些晚了。”
“咱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订了亲就匆匆成婚的道理,婚前怎么也得筹备一两年。纳彩、问名、纳吉等等这些,都得挑好日子,便是正式提亲也得讲究个吉日吉时,更别说嫁妆和喜服这些也要仔细筹备,都要花时间的。”
“您这……您这现在连个人选都没有,可小姐的年纪却是一岁岁的在长。今年若是不能定下,那还要等到何时啊?”
谢霖被问的语塞,又觉得这些问题很莫名其妙:“年岁大了又如何?我的妹妹难道还愁嫁吗?当初徐大小姐不也是十九岁才成婚,这有什么的。”
赵全被他这几句堵的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厥过去。
“您打的这是什么比方!徐大小姐的亲事可是十四岁时就定下了,之所以十九岁才成亲那是因为章大公子守孝,婚期不得不延后了。”
“咱们大小姐是不愁嫁,可适婚的儿郎就那么多,您若迟迟拖着不给她相看个合适的,到时候好儿郎都被别家挑去了,难道要从剩下的那些歪瓜裂枣里给她挑吗?”
“雁城就这么大,适合的人家就那么几个,这里挑不中就只能再往远些挑。若是青州也还行,临安府也还凑合,小姐将来回娘家都算方便。”
“可若整个临安府的青年才俊都被挑完了,那要往何处挑?再远些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您放心让小姐远嫁吗?”
“说难听点,离得近了小姐在夫家住的不高兴还能回来,离得远了她回娘家一趟都不容易,到时候被人欺负了都无处可去,您忍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