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明,大庭广众之下,付清秋晓得王恒不会做什么,只是他不言语,只一个劲地靠近她,此刻她心神恍惚,急喘几口气。
"王郎君,可是我说错了话?"付清秋往后退去,仰头看他蓦然停下。
王恒笑意不减,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怅然道:“我不在意,只怪相逢恨晚。”
付清秋微怔,听他语气失落,不由得抚慰,道:"我倒觉不算晚,王郎君。"
若是早些遇见,恐怕王恒是要对她说一句相逢恨早,那时的她,满心满眼的师无涯,又怎会多看别人一眼。
所以,她与王恒相逢不晚。
王恒眼眸骤然明亮,望着付清秋,郑重道:“我愿意等,绝不反悔。”
付清秋握紧手上磨喝乐,颤颤抬眸,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怯,又兀自垂首。
“王郎君,多谢。”付清秋悄声说着,王恒与她并肩同行。
七夕夜长,流光星辰,马行街尽头有富商搭起彩楼赏月品茶,瓦肆中灯火通明,台上正演着傀儡戏,傀儡栩栩如生,引得看客拍手称绝。
付清秋远远地扫了一眼,其实那里头不止有傀儡戏。
"想去看看吗?"王恒站在她身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听里头牵着丝线的艺人讲述这一位驻守边的将军,那将军击退外敌异族,骁勇善战,煞是年青,实乃武曲星下凡,艺人越说越兴奋,连连调动木偶。
这桩事是从边关传回来的,不过一月有余就已传回沐京被编做时兴的画本子,就连说书先生都不例外,艺人更是屡屋摆出这出戏,定要说那将军如何威风,如何俊朗潇洒。付清秋摇头,对那所讲述的少年将军并无好奇。
“今日恐怕不行,我还想多去相国寺看看,日后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日。”
王恒略微颔首,依她所言往相国寺去,御街河渠中的荷花满盈,在夜风中微微颤颤,御河池水倒映着月光烟火。“付二姑娘,挑一盏喜欢的花灯吧。”王恒出声唤她。
付清秋应声回首看他所指的花灯摊,各式各样的花灯栩栩如生,民间手艺虽赶不上宫内的琉璃花灯,却也是格外的细致,花灯透着零星的光晕,一益又一益,险些看花了眼。贩花灯的老伯白胡子白眉须,笑得慈悲,他道:“小娘子可有喜欢的样式?我在这儿卖了几年的花灯,见二位身份不俗,可买一赠一,权当作送娘子郎君一份心意。”王恒眉梢上扬,清秋瞥向他,见他欢喜,便道:“那我要一盏莲花灯,送我一盏鱼灯可好?”
清秋指向一排当中最为漂亮的鱼灯,老伯显得为难,搓搓手道:“这鱼灯不是一个价钱,小娘子要不然换一个,你瞧这个花鸟灯也不错,娘子再不济看看这盖走马灯。”老伯嘴上说着买一盏送一盏,可要挑走最好的那一盏鱼灯又不情愿。
“那要一盏鱼灯,送一盏莲花灯。”王恒走近那盏鱼灯,细细打量,“这盏值多少钱。”老伯瞅两人衣着,眯着眼笑得开怀,心里早已打好算盘,伸手比了个五。“不买。”清秋忙拉过王恒,悄声道,"五两也太贵了,那盏鱼灯哪儿买不到?"王恒故作为难,皱眉又叹气,以不大不小地声音说道:“是啊,别的地儿也有的卖。”老伯那肯放过上钩的鱼,只说五十文就可带走鱼灯并一盏莲花灯,清秋灿然轻笑,接过两盏花灯,将其中一盏莲花灯送给王恒。
“王郎君会不会瞧不上这盏鱼灯?”清秋—手提着莲花灯,一手抱着磨喝乐。
王恒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磨喝乐,道:“很喜欢,其实你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这盏鱼灯,是吗?”
清秋扬唇轻笑,眸光流转,思忖片刻道:“我是想要的,但老伯说买一赠一,又不肯赠我了,倒是只能买下来了,让我送你的莲花灯成了赠的。”“多谢付二姑娘了。”他学她那般郑重腼腆,清秋顿觉羞赧,垂下头摆弄手上的莲花灯。
月下清风柳绿,潺潺御河水淌过,行人纷纷赏月乞巧。
“付二姑娘四个字好像有些拗口,王郎君可以像盛姐姐一样唤我付二。”清秋想将来她和王恒不是夫妻便是至交好友,无需太过生疏。王恒颔首,眼尾含笑,注视着清秋时又添几分温和缱绻。
"天时不早了,我送你回宅。"
王恒送清秋至宅门前,云露绿柳候在门后,王恒临行前俏声在她耳边低语。"付二,今夜好梦。"
月梢枝头,流光银辉,点点洒落肩头,清秋含羞垂眸,王恒提起手中鱼灯,不掩欣喜之色。
“祝君好梦。”
清秋悄声回道,夜风吹来,风中依稀可闻几缕合香,清秋目送王恒离开。
清秋转身回宅,却见吕氏并几个女使站在宅门前,几人定然是瞧见了方才的事,清秋也不恼,只上前去搀着吕氏。“嫂嫂,今夜风冷,伤着我的宝贝侄子了怎么办?”清秋打趣道。
吕氏反打趣她:“怎不说伤着我的身子了?知道的是爱重我,不知道的只当是宝贝着肚子里的混小子。”
清秋见她眉花眼笑,便知吕氏高兴。
自从青山寺回付宅后,清秋同这个嫂嫂近乎无话不说,韦氏不为难吕氏,不似汴京里别的婆母,要叫媳妇站规距。吕氏得了婆母体谅,自然贴心服侍,如今有了身孕,韦氏也不再让吕氏去正房。后院里如今只剩韦氏和嫂嫂,清秋得了闲便往吕氏房里去。
这日午后,清秋提着百花糕去寻吕氏,穿行曲折回廊时,正巧遇上李妈妈,李妈妈一身豆绿衣衫,见是清秋,忙拉过她的手。
“姑娘好福气,今日国公府又送了好些东西来,夫人正要我来寻姑娘呢,”李妈妈使眼色让女使接过清秋手中食盒,“快去呢,大娘子也在,姑娘快一道来。”清秋闻言,一路跟着李妈妈到正房,绕过悬吊珠帘,美人榻上吕氏正和韦氏对弈,房内点着清幽合香,闻着与付清岁调制的不同。
“嫂嫂和母亲躲在这儿呢,李妈妈不来找我,我就要落了单。母亲也是有了新女儿了,不要我了呢。”清秋故作委屈,俏皮地看了眼吕氏。
韦氏无奈一笑,似怒非怒:“说浑话,快来坐,你可晓得你二哥哥要回来了。”
清秋缓缓坐至吕氏身边,熟稔地挽起吕氏的手,轻柔地抚摸她逐渐隆起的小腹。
“还说我呢,我看那你才是有了嫂嫂忘了娘。”韦氏玩笑道。
吕氏面上轻笑,她倒不是头一回见母女两个互相打趣了。
清秋笑说:“嫂嫂性情柔顺,谁见了不喜欢?母亲喜欢嫂嫂,我自然也喜欢嫂嫂。”
韦氏说不过她,绕开此话,另起话头,说及王夫人送来的礼品,吕氏心知这是国公府的心意,亦是王恒的心意。
国公府看得上付家,到底是高攀,如今这般做更是给足了体面。
吕氏疑道:“国公府这样的好人家,母亲可是心有顾虑?”韦氏捧起建窑兔毫盏,浅啜一口茶,眉间攀上一缕愁思。那里是她不满意,是有个犟的不肯答应。
韦氏回想起前几日在席上见到王夫人,王夫人主动与她说话,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清秋。王恒有意娶清秋为妻,往日王夫人并没看上清秋,只一心想着让王恒娶个娴熟文静的姑娘。原是看准了付清岁,虽说是个庶女,但养在韦氏膝下,想来品性是个好的,只可惜和盛家二姑娘走得近。
后来枫林宴再见付清秋,王夫人倒觉付家二姑娘是个不错的。
韦氏自然不晓得王夫人的心思,只当是一门好亲事,若是请了人上门来说,她必然应允,可也没见上门来说亲,倒是奇了怪了。
韦氏不知其中缘由,清秋却深知是为何。
原因只一点,那就是王恒敬重她。
从前在青山寺时,王恒便问过她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清秋脱口而出要嫁一个敬重她的人。
韦氏轻叹,淡声道:“确实是不可多得好人家,只是还没个定数,想当初清秋在青山寺承蒙王家郎君照拂,如今是个什么心思,我也拿不准。再者说,王夫人悲秋伤春,将来清秋嫁了过去也未必受得住。”
吕氏道:“母亲此言差矣,王夫人瞧着面善呢,决计不会为难儿媳。何况那王家郎君对清秋情深意重,又怎会让清秋受苦,母亲当真是关心则乱。”
“也罢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的造化,我能做的也都做了。”韦氏恹恹道。
清秋乍一听这话,不解其意,只宽慰韦氏,道:“母亲,王夫人好与不好,与我无甚关系,况如今事都还未定下来,母亲也别担心了。”王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清秋不甚了解,可她的母亲她还不了解吗,唯恐她在别处受了委屈。
韦氏摆摆手,一时头痛,“你一个姑娘家家哪里懂这些门道,就是再好的人家,再体面的门户,里头还不是有些污槽事。清秋,你想的未免太简单了,我心里也是为着你好,你如今倒不急起来了。”国公府正室所处目就王恒一子,可底下还有好几个庶子,那些个妾室谁不盯着王夫人,王夫人自来体弱多病,心思郁结,将来只怕是活不长久。现如今是看着风光,那日后呢?
韦氏越想越头疼,李妈妈见势不对,忙上前去扶着韦氏。“我身子不舒服,都回去吧。”韦氏轻揉鬓角,“过些日子再来罢。”清秋担忧韦氏,这两年里她未在母亲跟前尽孝,如今母亲病了她更不愿离开。李妈妈见清秋留下,便打帘子出去,让她们母女独处,吕氏识趣先行。夏日深长,窗棂外绿荫郁郁青青,清秋伏在韦氏床前,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在撒娇的小女儿。
韦氏倚在床沿,帷幔拂起,玉钩轻荡。
“母亲,其实我不嫁人,留在母亲身边侍奉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清秋轻声道。
房内冰鉴里的冰散着白雾,一阵又一阵的凉意袭来,韦氏心中一凛,只觉眼前的乖乖女儿变了副模样。这世上只有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女子是不想嫁人的。
“这样的话,你从那儿学来的?怎么这么不知好歹?”韦氏柳眉倒竖,缓声问,“你这两年到山上都学了些什么?”清秋不急不恼,娓娓道来:“母亲,何故这么说,嫁与不嫁在我自愿,我若不肯,就是圣旨来了,我也不嫁。”韦氏听罢,眉头紧锁,指尖摁向她的额头,心内生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啊你啊,一不顺你心,你就是要上跳下审,我舍不得怪你,埋怨你,我只恨我自己,恨你筮。”韦氏长舒口气,“你不在的这两年,我日思夜想,你父亲也跟着白了头,这几年他又忙,无暇顾及后院,清秋得了空去见见你爹,他很想你。”
“你爹同我不一样,他平日纵着你,顺你的意,可这件事上,你爹气得好几夜不眠,我说你要回来,你爹是又气又难过。”韦氏语重心长,一字一句落在清秋心上,清秋鼻尖一酸,眼中含泪。“母亲,对不起。”清秋小声抽噎,别过头不肯让韦氏看见。
清秋深知当年是她太过冲动,一别两年,父母虽在,却年岁渐长,兄弟姊妹也各奔东西,有了各自的前程。
“清秋,不妨事的,日后多听母亲的话可好?”韦氏深深道,“王家郎君我见是个不错的人,我是放心的,只是国公府我却放不下心。”韦氏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心疼地抚摸她的额头,眼前的女儿乖巧水灵,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的江南美人。“清秋,我累了,你回罢。”
韦氏稍显疲倦,她着实累了,清秋服侍韦氏睡下,末时一刻,清秋才回杏院。
时辰尚早,清秋闲来无趣便又去寻吕氏,吕氏正在坐在窗边绣鞋,这间院子冬暖夏凉,院前清溪淌过,颇有几分山野趣味。
“嫂嫂。”
清秋扬声唤道,吕氏抬眼见她来,命人取来—碟点心。
吕氏将绣鞋放到小几上,笑道:“清秋,来坐。母亲心疼我,送了好些东西来,你尝尝这梅子,很是不错。”小几上白瓷碟里盛着几颗梅子,青梅的涩香在唇齿间打颤,清秋口齿生津,摇头道:“我不爱吃酸食。”“倒也罢了。”吕氏眸光和静,柔声问,“你和王家郎君好事将近,怎得愁眉苦脸?可是有心事?”
清秋心下骇然,吕氏怎会发觉她的这重心思,只是她不想再提往事,胡乱搪塞过去。
婚嫁大事,一时之间,清秋只觉那瓷碟的梅子像是含在嘴里,酸涩异常,不能吐出来,亦不能咽。
吕氏身子重,清秋并未多扰,不消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自打从青山寺回来后清秋常一个人走动,不论绿柳还是云露她都不让跟着。
夏日深长,金乌灼人。
回廊下清秋身着碧绿薄衫,乌黑秀发半绾,白墙青瓦,浮光深沉,松影憧憧。
廊下不时穿过清风,两年前的一些场景忽然涌现。
清秋指尖轻抚白墙,心间泛起阵阵涟漪,回廊的尽头是那片粉青的荷花池,池边小亭翘角飞檐,池中荷花在热浪中摇曳,荡开满池波澜。清秋往池边亭去,夏日轻纱薄衫,一截藕粉玉臂若隐若现,清秋倚在亭栏边,池边风声拂耳。此时此刻,清秋心中一片宁静,灼灼夏日,她不着一丝薄汗,实在稀奇。良久,她缓缓抬起眼睫,微风颤颤吹拂乌黑卷翘的睫羽。清秋倏尔起身,竟忘了那一桩事,是时候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