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似血,歪扭爬行。
秋夜凉风一吹,云心月起了一手的鸡皮疙瘩。
“云霄说的是云城太守明晚邀约我们,前往赴宴的云霄楼吗?”她抱紧楼泊舟的手臂思索,“送信的会是谁?”
他们两个都不是大周人,在云城应该没有朋友吧?谁会冒着被捉的危险,给他们递信?还是,对方只是听到了这么一个消息,出于好心?或者只是单纯的做弄?
“应当是,不知晓。”
楼泊舟掀起眼皮子,看向浓雾包裹的墙角,摘下挂在腰间的短笛,横于唇边。怕影响她,云心月松开手,退后几步。准备吹笛的少年垂眸,往后瞥了一眼。
怎么那么黏人。
云心月在心里吐槽了一下,伸手虚虚拉住他垂下的腰带一角。见她没有退避的意思,楼泊舟才吹响笛音,让附近能控制的蛊虫去追踪。盘缠在屋檐边上的银蛇,嘶嘶吐了一下信子,也顺着墙边蜿蜒翻越墙角,追踪蛊虫而去。感应到银蛇追踪而去,他看向少女:“想跟去看看,那人到底从哪里来吗?”
“哈?”
完全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云心月蒙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笛音联想到蛊蛇,再想到追踪术。楼泊舟耐心等她回答。
“去!”
好奇心最终还是战胜了那点儿对暗夜与不知人的恐惧,让她的肾上腺素狂飙,只剩下兴奋激动。楼泊舟“嗯”了一声,朝她递过手掌。
“等等。”云心月轻咳一声,指了指他大开的衣裳,“你的衣服……是不是要先穿好。”她不说,楼泊舟都快要忘记了。
“你还没告诉我。”他转过身去,伸手按着垂下的领子,俯身看着少女双眸,“我和那不羁人,到底谁的更好看。”云心月:“……”
还有完没完,怎么还有回旋镖扎她身上!
“我没看清楚他衣服下什么样子。”她咬着牙,把话一字一字逼出来,“要不我下次认真看看,再告诉你。”楼泊舟合拢衣襟,直起身:“既然没看清楚,那就不必看了。”
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云心月:“…”
少年将衣裳整理时,她打了声招呼,绕过屏风,去拿了件鹅黄的外衣套上。顺道,对照镜子重新梳理了一下头发,为图方便,用黄色圆球的丝线缠入头发里,编了个侧边马尾辫。待她弄好过来,楼泊舟把手递过去,等她将掌心搭过来,才拉着人娴熟跳窗翻墙,追踪而去,融入暗夜的浓雾中。
秋夜里的云城很热闹。
隔着几条漆黑巷子,尚且能听到主街上喧嚣的叫卖声,看见有炊烟升到天边,薄纱似的飘转。
他们两人手牵手行走在窄小街巷里,脚步轻缓,不疾不徐,不像追踪别人,倒像是躲开人群约会的小情侣。
“想什么呢!”
念头一冒出来,云心月就给了自己一嘴巴。八字还没画出一撇,什么小情侣。散散散。
她挥舞着手,赶跑自己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楼泊舟歪了歪脑袋,盯着她扭来扭去的灵活眉头,冷不丁出声:“你又想什么了?”
“没有!”云心月看河边垂柳,哈哈打岔,“我什么都没想,我能想什么?我不就是在想,那送纸的到底是谁。对,我就想这个,别的什么都没想。”欲盖弥彰。
楼泊舟半点儿也不信她说的话。
走过小桥,他脚步一转,拉动少女走进更狭窄的巷子里。“我们到哪里了?”
喧嚣逐渐远去,像是隔着遥遥半座山似的,变得有几分飘渺。
过巷冷风一吹,云心月说话都不敢大声点儿,害怕惊醒黑暗的什么巨兽一样,蹑手蹑脚:“这边怎么那么安静?”静得人心里发慌。
“不知。”楼泊舟脚步自如,耳朵听着四周动静,黑亮的眼眸扫过两侧跟上的蛊虫。
这边竟然有蛊么?
居然让他随身的蛊虫都兴奋了,生出弑杀吞噬之意。
他跟着兴奋起来,血液翻涌得比寻常时候要更猛烈一些,连耳畔也鼓鸣阵阵。
不过,手臂上隔着两层袖子传来的触碰,并不能让楼泊舟充分感受那份雀跃带来的战栗,他略有些不满,停下脚步。“到了?”云心月左右看看,异常谨慎,“这里好像没有门窗,全是墙垣。”
那不知人是怎么躲藏起来的呢?
楼泊舟“嗯”了一声,将自己的衣袖卷起,把少女一只手拉到眼前,指头从掌心爬过指缝,紧紧相扣。这下,他满意了,唇角复又挂上柔和弧线。
云心月:“.……”
他是不是对肌肤接触有什么执念。走了小半个时辰,楼泊舟才当真停下脚步,抬眸打量一座建筑。
“好高的楼。”云心月也跟着抬头眺望,“这三层的楼,怎么建得那么高?云城太守不觉得自己威严被挑衅了吗?”也不知道太守府有没有这么高的楼。
楼泊舟还是用那两个字回应少女:“不知。”
本来也没想要个准确答案的云心月,并不为这个答案感到失落。她垫脚往内看,理所当然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们翻墙进去?”
不想松开手的楼泊舟点头,伸出另一只手将少女腰肢揽住,把人面对面压进胸口,施展轻功入内。落地处并没有人,可不远处灯火通明,陆续有人捧着饭菜鱼贯而出。他们寻了个墙角躲起来。
云心月闻着香味,探头小小看了一眼,吞了一口唾沫:“闻起来好好吃啊……”
有点儿想吃。
想着,又咽了一口唾沫。
楼泊舟回头看上一眼,思索道:“我去拿—碟给你。”
拿?
他怎么好意思用这个词。
云心月赶紧拉住他:“不用不用,先去找那个丢纸条的人吧。”可别节外生枝,反而被人发现了。
“这里是什么茶楼饭店吗?”她拉着少年往里面挪了挪,生怕他身上丁零当哪的亮闪闪小银饰暴露他们所在,小声问,“我怎么还听到有人唱曲儿?”“约莫是罢。”他也不清楚。
远离灯火通明处后,云心月就松开了一只手,人也自然离远了一些。不过她才往侧旁退了两步,又被楼泊舟伸手压回去。她以为有人经过,也不敢动,就那样缩在少年怀抱里,好一阵才用气音问:“走了吗?”
楼泊舟以为她在催促,问他们现在可以走了没有,便就着这个动作,跳交际舞一样,带着她往高楼的方向去。
云心月:“??”
她懵了。
“你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么诡异、别扭的姿势走路。楼泊舟语气轻柔温和,理所当然道:“去找人。”云心月无言以对,沉默了一阵,实在没忍住:“你不要太荒谬。”哪有人会这样走路的。
“如何荒谬了?”楼泊舟无法理解,眉头微蹙看她,“我们藏着掖着,不见旁人,便算是私下。你分明说过,私下可以拥抱。”他们这样,有什么问题?
“还是说,你又想反悔,说的话不作数?”少年笑意还在,却无端有种吓人的威慑气息在四周散开。毒蛇路过,怕不是都要退避三尺。
云心月:“………”
什么跟什么。
好样的,她差点儿被对方绕进去。
“这样好不好?”她想起自己当幼儿园老师的妈妈平日跟她交流的语气,将嗓音放低放轻柔,“我们现在只牵手,这段时间欠你的拥抱,先累积起来,回去就补给你。”这样总行了吧。
楼泊舟想了一阵,应允:“好。”
只要有,便行。
看他还挺好商量的样子,云心月舒了一口气,赶紧松开他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跟在少年旁边,猫着腰穿过院中垂下的柳树,往银蛇带路的地方去。只是——
两人躲在树后,看向人声鼎沸的高楼:“确定是在里面吗?”
“嗯。”楼泊舟感应到银蛇在四处打转,“里面气息和温度太杂,它们找不到人了。”况且,养有蛊虫的地方就在这楼里,银蛇有些受干扰,已经狂躁起来,想要吞噬对方,加强自己的力量。
若是紫蜘蛛在,应当能抵挡一下蛊虫的蛊惑,再缩一缩范围,但恐怕也没办法锁定具体谁人。
云心月望向后门的眼睛,滴溜溜打转:“能追到这里已经很厉害了,不必苛责它们。”她想了想,“既然没办法圈定,又是在人群中。我们不如绕正门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送纸条的人,会不会就是这里的东家什么的。
楼泊舟:“行。”
他利落带着少女翻墙,从窄巷转出,绕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
乍然撞入惶惶灯火之中,云心月不禁伸手捂住眼睛,停下脚步,在巷口处适应了一阵。抬眸时,见楼泊舟也抬起手遮挡,不由冲他一笑:“原来圣子也会有普通人的反应。”楼泊舟眼眸下垂,漆黑眼眸的情绪被暗影遮挡,看得不甚分明。
“何为普通人的反应?”
大家都说他不是正常人,倒是很少有人会把“普通人”这个词放他身上用。骤然听到,竟觉得陌生之极。
“就像现在这样。”云心月放下手掌,眯了一下眼睛,“从黑暗中见到光明,双眼会无法适应,有些难受,甚至被刺出眼泪。但是,只要适应一阵,就会好了。”她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看向车水马龙的长街,举高手伸了个懒腰。
楼泊舟与她手牵手,也被抬起晃了晃。
“还是有光的地方好呀。”她差点儿就兴奋得原地踱起小碎步。楼泊舟放开遮挡眼睛的手掌:“为何?”
暗影退去,少年眼角的水迹拖着几根浓密长睫垂下,无端给他添了几分可怜无害。心情松弛下来的云心月,踮起脚尖,用衣袖帮他揩了揩。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多顺手,擦完就看向街上的人间烟火气,也就错过了楼泊舟略带讶然扫过她脸庞的一眼。“光是有温度的。”她看着重檐下高挂的蜡矩兰灯,满楼红袖罗帕招展,理所当然道,“而且,光能给人勇气,赶走恐惧。”身在有光处的少女,整张脸的容色都亮了起来,倒显得比兰灯更耀眼些。
“温度、勇气…”楼泊舟跟着低声复述这两个词。
勇气他倒是并不缺,但是温度……
“我无法感受你所说的,光的温度。”楼泊舟侧过身看她,语气平静地说着令人心起涟漪的话,“我在这个世间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只有你带来的温度。”在她出现之前,世间一切于他而言,皆无实感,连冰冷都不曾有。
他像游离世间的一抹魂魄,不管何物加诸于身,皆无所动心,哪怕鞭子挥落,皮开肉绽,他也只有不解。曾经,他也追逐过光而去,但是光里的人将他推开,嫌弃他一身污血,说他是怪物,说他不正常,不该与他们站在一处。可即便他们推开他,让他撞晕在石头上,他还是毫无所感,不明白他们的惶恐惊慌,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只能站在黑暗中,笨拙地一遍又一遍看他们一举一动,模仿他们的动作,摸索着怎么控制身上每一部分的肌肉,对着河水自照寻找不同,慢慢纠正……可最终能接纳他的除了不知情者,便只有黑暗。
黑暗里,谁也没有什么不同。
云心月愣了一下。
她……刚才的感概,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不用这么肉麻地表白吧。
怪难为情的。
“啊”云心月眼神躲闪了一下,本想岔开这话,但是看他说得太真,有些不忍心,便也认真回应他,“那—”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指向对面的灯笼,“我带你感受一下光带来的温度?”楼泊舟没反对,云心月就当他答应了,当即拉着他,小跑过喧嚣人潮,奔向一盏盏照明的灯前。
怕拉他撞到人,少女回眸两次,眼中笑意不曾消失,转回去时,肩上麻花辫缠卷的小球会蹦跳着,彰显主人的雀跃。
明亮的鹅黄,像一抹跳跃的粼粼带状光,直直撞入楼泊舟眼底。对街卖灯的是个老婆婆,头上戴着深蓝抹额,笑容十分慈祥。云心月停下脚步:“婆婆,我们可以摸摸这灯吗?”老婆婆乐呵呵道:“可以,郎君和小娘子随便,小心别弄坏就好。”
“欸!好!”
她没听到两人说要买,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用竹篾缠绕灯骨。轻薄的竹篾在她满是裂口的古铜色手掌翻转,就像水里的鱼儿一样顺滑游走。“呀。”云心月看见了一盏弯月灯,当即从深处挑出来,让楼泊舟拿着,“有月灯。”楼泊舟看了一眼那些明显精美许多的灯盏,不知她为何独独对此情有独钟,便直问了。“因为我的小名就叫小月亮、小月牙。”云心月肉眼可见的雀跃,“婆婆,你这里有火吗?”婆婆说:“有,但是火要钱咧。”
“没事,我付钱。”本来并不是为了买灯的云心月,翻开自己的荷包,“这灯我也买了。”忽然想起什么,她扭头问楼泊舟,“你有小名吗?是不是叫小船儿?”少年摇头:“我没有小名。”
小名是被期待出生的人才会拥有的东西,他没有。
“没事。”云心月没听出他有任何失落情绪,便也没太在意,弯腰去寻有船的灯益,“我给你取个小名,就叫小船儿吧。泊舟,小船儿。你别说,还挺相衬的对吧?”没能找到灯盏,她回眸一笑,双眼弯弯,睫毛翘卷,宛若天上明亮月牙。
把人心都照得亮堂了。
楼泊舟抬眸望了一眼路旁商铺檐上月,又垂眸对上那双随着他视线转动,疑惑看他的眼睛。
他说:“随你喜欢。”
话音落,狐疑瞪大的圆润眼眸又弯弯一勾,粼粼有波。
特别明亮。
可惜,云心月没能从灯盏里找到任何有小船形状或者图案的灯笼。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挂着“云霄楼”牌匾的高楼,晃了晃两人拉着的手,靠近他耳边,低声道:“你看,我们刚才找到的地方就是云霄楼。”
楼泊舟早就看到了,闻言只“嗯”了一声,充当回应,不知她说这话干什么。
云心月莫名说了那么一句话,也没了下文,反而扭过头去,继续刚才的事情。
她蹲下与老婆婆说话:“婆婆,您会扎小船的形状吗?我们想要一艘船的灯笼,定制的款式,我可以加钱。”
婆婆看了一眼始终扬着一抹笑意的少年郎君,又看向满眼期盼,眸光清亮的小娘子,脸上不由自主浮出和蔼笑容:“不多收钱,一样价格就好,只是要你们多等一阵。”“没关系。”云心月开心道,“我们能等,通宵等也行!”
老婆婆乐了:“哎哟哟,那我这把老骨头可整不了一夜。”
“哦,是太辛苦了。”云心月才反应过来,挽救了一下,“不过婆婆手这么巧,肯定不用通宵。”
嘴甜的小娘子,谁不爱呢?
反正老婆婆是忍不住半点儿喜色,差点儿把留给小孙女的饴糖都交代出去了。
“对了。”被声音与甜香盅感,前去买了一荷叶包“三大炮”的云心月,用折断尖头的签子扎了一块,抖落上面过多的糖粉,喂给老婆婆,“婆婆知道这云霄楼有什么好吃的吗?”老婆婆兼顾不上太多事情,一不小心就被喂了一口糯叽叽的甜食,赶紧说:“要不得要不得,怎么能吃你的东西。”
“才一口吃的而已,不值什么。您老人家告诉我云需楼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让我能一饱口福就行。”云心月越机卖乖,“您看我一个外地人,去这种地方都怕怕的,生怕被人欺负我不知道价钱,狮子大
开口。但是难得来云城一趟,个个都说云霄楼好,不去也太可惜了。"
楼泊舟陪她半蹲在旁边,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她的目的。
——原来想要打探霄云楼的消息。
老婆婆手上动作利索:“老婆子家贫,也没去过,只是听说那里的焖兔肉和凉粉不错。”
“唔……”云心月一脸有些为难的样子,“要不您说说其他有关云霄楼的事情?这样,我就可以震慑一下店小二,免得他们以为我是好糊弄的,乱给我点菜。”“云霄楼就是我们云城最大的饭铺,因地处两国交界,和其他周边小国挨得也近,各国商队往来频繁,时不时就会有些争吵发生。”
“争吵?”云心月看了一眼楼泊舟,追问,“怎么会有争吵呢?”
老婆婆把灯骨扎好,开始糊纸:“小娘子喜欢什么颜色?”云心月随口道:“紫色吧,跟他身上颜色一致就行。”扫了一眼少年手中挂着的黄色月亮灯盏,又扫过小娘子身上鹅黄衣裙,老婆婆了然调色。
“我也没太留意,只知道有一次是说丢了个侍女,想要讹云霄楼赔钱。”老婆婆道,“云霄楼的掌柜遣人去报官,那商队一听,马上就走了。”“那商队这么容易心虚,还敢讹人呢?”
“可不是么。”
…
老少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刻钟左右,灯便做好了。婆婆觉得小船有些单调,还给船头加了盏气死风灯。她笑意慈和:“郎君想要红灯还是黄灯?”楼泊舟看了一眼手中灯盏:“想要黄色的月亮灯。”
尽管难度无端增加,老婆婆还是脾气和善地给他加了上去,神色甚是悦然。
云心月将自己用的签子倒转了一下,伸手从楼泊舟掌心托着的荷叶上戳了一颗“三大炮”,递到他唇边:“你要尝一下吗?”想尝的话,可以松一下两人握着的手,拿着签子慢慢吃。
可楼泊舟看了一眼,只是低头叼走糯米团团,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
“…….”
牛。
她伸手又戳一粒,用力咬下来。
咬完,想起忘了调转到自己用的那端,不够厚的脸皮顿时烧了起来。偏偏,身边少年是个诸多疑问又直言的性子,温柔又疑惑地来了一句:“你怎么脸红了?”
"……"
云心月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样子:“求你,别说话。”她做人,还是需要点儿面子撑着的。
老婆婆都低头笑了。
拿到灯盏后,云心月向老婆婆道谢,乐颠颠地带着走向云霄楼。
只不过,云霄楼已经客满,没有提前预约,实在无法腾出雅间,就连大堂都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
数了数人头,除非等到天亮,否则肯定轮不到他们。
“算了,我们先回去吧。”云心月看了一眼爬到中天的月色,“明天再光明正大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那楼里那么多人,想要找到给他们递信的人,实在太难了。
楼泊舟无所谓,少女不想再看,他就跟她一起慢慢走回客栈。
手上提着灯盏,再经过黑樾樾的窄巷,云心月也不怕了,甚至小声哼着歌走。
“看,这就是光的力量。”她高举起手中的月灯,放到少年眼前,“是我的勇气。”
楼泊舟看着那火光微弱的勇气,并无发表任何意见的意思。
“来来来。”
走到河边石凳旁,云心月招呼少年把灯放下,松一松手。“为何要松?”楼泊舟一口拒绝,“人前都不必松开,人后为何要松?”
他不干。
云心月:“…”
对方倒是提醒了她一些事情。
她怎么又给自己下绊子,助长了他的肆意行径。
“不是真让你松开,只是让你感受一下光的温度。”她甩了甩手,“哎呀,你能不能信我,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哪里?”楼泊舟姑且信她,缓缓松开手掌。
云心月抽回自己的手,用力甩了几下,试探碰了一下灯笼,发觉并不烫手,才双手捧了上去。
“看,隔着合适的距离,就算是灼人的火焰,也会变成暖手的光,温度正好。”她往前递了递,“你摸摸看。”
楼泊舟蹙眉,将双手放在灯笼上侧,学少女那样,将灯笼团住。
他清楚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任何触碰的感觉,不过只是为了配合她而已。
“太高了。”云心月想了个办法,“你提着灯。”
楼泊舟陪她闹,去摸灯把,将灯提起来。她则松开手,抓住他的手腕,往下拉去。
两个人两只手,将灯笼包起来。
靠近少女手掌的指尖与掌根,的确能感觉细微的触碰与温度,但却无法令他明白,什么叫光的温度。
让他明白的,是云心月的掌心。
温热掌心带着一股说不清什么感觉的微烫气息,落在他的腕骨上,有一种恰到好处的熨帖,像是一个另类的怀抱。很温暖。
“怎么样?”云心月凑近看他神色,“你感受到了吗?”楼泊舟垂眸:“嗯。有。”
云心月意满离,伸手拿起石凳上的船灯,继续往客栈方向去。她脚步轻快,曲调都上扬了些许。楼泊舟手腕上翻,把她渐渐恢复人体常温的掌心扣住,十指交叉。
“你好像很高兴?”
“还好。”云心月蹦了两步,“要是圣子你愿意换一只手牵,我会更高兴。”
“为何要换手?”
“大概是——”云心月一个舞步转身看着他双眼,举起交握的手,真诚道,“手麻了。”
一直牵这只手,血液都不畅了。
“….…”楼泊舟恍然,“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刺着皮肤,但是又不痛不痒的感觉,就叫麻吗?”
云心月:“?”
他是在玩幽默吗?
楼泊舟松开手,将灯换一只手拿,重新把她牵住。
云心月顿时高兴了。
这人一高兴,嘴就甜了,一路把人夸。“小船儿,你怎么那么好呀~”“你简直就是人美心善的典范!”“堪称天光见之无泽,明月羞而失色,百花都得退避让道。”
…
夸夸之言,听得楼泊舟人都沉默了,许久,又忽而无声莞尔一笑,眉眼都沾惹了秋水似的潋滟。两人走到客栈门前,恰逢沙曦和扶风接班,他们行礼过后,目光落在两人身上。特别锁定他们俩握着的双手。
公主和圣子这是——
云心月心虚,当即把少年的手藏在背后,挪动脚步遮挡:“嗨,沙曦将军,扶风将军晚上好呀。”她悄悄侧身挪动,忙不迭逃回房间。可惜,一路都是侍卫目送他们牵手回到屋中。
“完了完了。”她倒在桌子上,“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
楼泊舟将灯笼放下:“洗什么?”
“我们的关系啊……”云心月哀嚎。
楼泊舟更不懂了:“我们的关系,有何可洗之处?”他们的关系怎么就不干净,要清洗这般严重呢。
云心月:“……”
有那么几分歪理。
“算了,你快回去睡吧,夜深了,狗都不吠了。”她晃了晃手,“明天再牵吧。”
她困了。
“你还缺我两个时辰一刻又一盏茶的拥抱。”楼泊舟没有松手,开始跟她清账,“你说过,回来就还。”
云心月膛目结舌,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但是,现在都一两点,说不定已经两三点了,再等一会儿,鸡都要催我们起床锻炼身体了。圣子,你就不困吗?不想睡觉吗?”
楼泊舟只重复他的第一句话,用深邃得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那眼神很容易让人想到狩猎的毒蛇,它为了寻找击致命的时机,而悄无声息潜伏不动,却显得那么有侵略性。危险的气息,似乎已经透过那双眼睛,浸入了骨头缝里,令人不由自主轻轻战栗。“抱!抱抱抱!”云心月承受不住他的眼神,哀嚎一声,张开手抱上去。
旖旎没有,无奈倒是不少。
“圣子——楼泊舟——小船儿——”她的嗓音充满要死不活的气息,“我真的困了,你就让我躺着好好睡一觉吧。”
话才说完,失重感传来。
她被少年腾空抱起,放到床上横躺,若不是他紧随着翻身躺到床上,云心月肯定要夸他一句“贴心”。
“等等。”她伸手撑在对方胸口上,握了一手的锥铃,还有几个,轻飘飘从她指缝露出来,轻轻在她手指间扫动。有些痒。
“你、你这是干什么?”
楼泊舟眼皮垂落:“你说,你要睡觉。”
“我是说,你躺上来做什么?!”她当然知道自己要睡觉了。“你可以睡觉,我抱你。”"……"他的逻辑为什么总是听起来那么有道理,却令人无言以对。
“如今是两个时辰两刻了。”楼泊舟脸上从容而平静,提醒她,“你若是不想明日一整天都不出门,与我在此拥抱,便现在履行诺言。”毕竟,明日自有明日的拥抱要算。
云心月想拒绝,但是她看见了从少年衣襟滑落半截的蛊盒。
“行。”她最后挣扎了一下,索要保证,“但是只能抱,你绝对不能偷亲我,也不能做其他事情。”楼泊舟颔首:“可矣。”
他伸手去解腰上一整副的银链子。云心月警惕抱被子:"你要干什么?"
“解腰链、颈圈、臂钏、银镯和外衣。”楼泊舟将解下的腰链丢到旁边的绣凳上,“再脱双鞋子。”也不知她在惊慌什么,像被围困的蛊虫一样,随时会跳起来咬他一口似的。
不过——
他不想被蛊虫咬,想被她咬。
想起幻天楼被叼住一块锁骨肉的触觉,温热、刺痛、濡湿,着实有些令人上瘾。光是想起,锁骨上的牙印似乎就开始发烫。
楼泊舟眼瞳缩了缩,下眼睑抬起,眼尾不揉而泛红,涌起水雾般的润泽光色。
云心月莫名觉得他摘颈圈的动作有点儿……涩,充满了无声的诱惑。难道这就是皇叔男主自带的属性?
她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贴上清凉的木板,让自己冷静点儿,别被魅惑了。
“你要躲哪里?”楼泊舟将足衣脱下,用布巾沾水擦了擦,赤足踏上不算特别宽敞的床榻,倾身把人拖到中间,躺下抱怀里,合上眼皮子。云心月缩在他怀里,怎么也不自在。
“要不——”她说,"我去洗把脸再回来睡?"
楼泊舟松开手:“无妨,多加一盏茶功夫罢了。”
慢悠悠起身拖时间的人,欻一下就跑起来,快速洗了把脸,风一样卷回来,踢掉靴子钻进被窝,躺下,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腰上,闭嘴闭眼。所有动作,流畅自然,一气呵成。
楼泊舟唇角往上弯了弯。
紧张了一阵,云心月还是睡着了,身体不再紧绷,甚至还念叨了几句呓语。
耳力甚好的楼泊舟听了个清楚。不是什么好话,都在数落他,只不过她最后蠕动着抱紧了他的腰,抱怨了一句“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他便姑且作罢,不等她醒来与她算账。
真正睡不着的楼泊舟,睁开眼睛,转头垂眸,看向脸蛋被压出一团肉,泛出桃花瓣一样粉嫩色泽的云心月。少女被他与被子包围,烘出身上天然的香味,那味道像被太阳充分晒过的山花,充满自由明媚的气息。只是闻着,就能让人由衷感到开怀。
——如她本身一般。
“你不是蛊,那你到底是什么?”少年在浓雾弥漫的秋夜,低低呢喃。为何,会如此特殊。
他想了大半夜,依旧没能得来答案,只得来了云心月无意拍过来的一巴掌。
轻轻的、啪一下打在他脸上,不疼,还先送了一股带着少女温热气息的山花味道,随后才有麻麻痒痒的感觉散开。很古怪的感觉。
又是他未曾尝过的滋味。
楼泊舟禁不住扬起两边唇角,甚至想要摇醒她,让她再打他一巴掌,最好用力一下,好让他清晰一些感受这古怪的麻痒。不过——
若是他当真这样做,对方恐怕又要害怕,从而躲避他。真是拿她没办法啊……
他微微垂下眼皮子,盖住泛起水色的眼眸,鼻尖点在少女皓白的腕骨上,轻轻蹭着。手腕香气更浓。
楼泊舟眼瞳泛上红色,咽喉骤然变得干痒,让他想要寻水解渴。可他不愿起身,不愿离开。哪怕只是片刻也不行。
他只想自己的呼吸化作一条蛇,顺着这股香气往袖管里面穿行,看看到底诞生自何处。那里,会否藏着一只狡猾的、遍寻不着的蛊虫,特意借着少女明媚的气息,将他蛊惑。那里,会否就是她心脉所在。怦怦跳动的每一下,都是对蛊虫的驱策。
她手腕的皮肤那么柔软,与他覆盖薄茧的手掌完全不同,天然就带着温绵,只要他的指甲轻轻一划,就能破开,流淌出鲜红的血液。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液,想必也带着山花似的暖暖甜香,说不准,连味道也是清甜的。光是想到那场面,他的脊骨就忍不住颤动、战栗,像是被雷击过的木头一样,哔啵作响,鼓胀而出。
或许,他真该试试。
滚烫、紊乱的呼吸喷在手腕上,有些微痒,云心月挪开手,在他胸口上揩了揩,想要擦走那种粘腻的感觉。楼泊舟抓住她的手腕,挪回自己脸上,继续用鼻尖轻轻蹭。
他喜欢她的味道。
“别闹。”云心月嘀咕一声,手肘撑在少年胸口上,往上挪了挪,仰头在他唇边安抚似的亲了一下,“安静,睡。”楼泊舟眸中水色颤了颤,薄唇微启,幽深眼神落在主动贴上来的红唇上。
少年心想,还是罢了。
她那么怕疼,要是心口被划伤一道疤痕,定要哭得喘不过气,光是涂药恢复,就要费牛鼻子的劲儿。倒不若在他身上咬一口,让红唇沾上血色,再渡给他….轻颤的脊骨有些发麻,那种感觉一路攀爬到头顶,在耳边叫嚣。
再亲亲他罢。
漆静的深夜里,楼泊舟双眸锁住云心月的红唇,将嫣红色泽烙进眼底。脸上的麻痒,顺着咽喉往脖颈爬去,令他喉头发紧,筋脉血液沸腾,脏器喧嚣。抓住少女的五根手指轻动,大拇指不禁顺着她的脉门滑了滑。
云心月挣了一下,红唇鼓起,嘟囔道:"别闹……"
困。
少年仍凝注她的唇,想要上手揉一下,轻轻扫一扫。——她的唇瓣,似乎比手腕还要温软。可他应允过二十日之期,也答应过不会亲她。然而——
若是她亲他,又当如何?
想到方才少女的主动靠近,他鬼使神差般低下头去,低低柔柔喊了一声:"小月亮。"
“唔?”
少女嗓音含糊。
楼泊舟呼吸急促颤动,落在云心月鼻子上。
挺翘的鼻尖在少女鼻梁上轻轻蹭动,潮湿温热的呼吸交缠成一团水雾,极具蛊惑味道的少年音,带上几分轻颤的低柔。
"你再亲亲我罢。"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