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岭南驿使数次往来京师,千里奔波,烟尘滚滚,只为将枝头最新鲜最饱满的那一挂荔枝呈上天子案头,博红颜一笑。这一年,婉瑛正式册封为美人,成了这三宫六院中的一员。
以她的圣宠,竟然只是从六品美人,还不等旁人或窃喜或惊讶之时,第二道圣旨接踵而至,称她将迁出澄心堂,搬往长春宫居住。长春宫,历来是皇后所居,距离澄心堂最近。
圣旨一出,前朝后宫议论纷纭,谏官们口诛笔伐,反对声蜂起。
为平息朝野物议,皇帝做出的改变不过是将长春宫更名为承恩宫,重新修缮一番,依然将一朝国母所居之处作为区区美人的寝宫。这一年,慕美人入主承恩宫,恩泽不断,宠眷不衰,六宫粉黛尽失颜色。
这一年,从春到夏,从夏到冬,这是婉瑛入宫的第二年,皇帝对她的迷恋有增无减,她始终没等来他厌弃她的那一天。年关一过,婉瑛又得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清河长公主即将和亲建州女真完颜氏,下嫁给酋长乌里束的二儿子为妻。
"不是和亲。"
大清早的,来承恩宫做客的姬芸主动解释起这件事:“这桩婚事是我向皇兄求来的。”
婉瑛更不解了。
大漠偏远落后,风沙漫天,部落逐水草而居,自然条件恶劣,生活条件艰苦,草原部族野蛮悍勇,崇尚 力,各部之间常有恶斗,与礼教森严的中原迥异,有些部落甚至还保留着父妻子继 兄弟共妻的
原始陋习,大汗死后,阏氏要作为财产留给下一任可汗继承。这些风俗在中原是骇人听闻的背伦大罪,在他们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
自古以来,和亲远嫁的公主不是抑郁早亡,便是在对中原故土的思念中蹉跎一生,所以太祖定鼎时曾有言,我朝不和亲,不称臣,不纳贡。
元和九年,女真人寇边,宣府、大同两大重镇相继失陷,玉京北边门户失守,危在旦夕。文武百官惊骇不已,一寝数惊,甚至有人提出迁都江左,有人主张和谈,而敌方给出的条件之一便是派公主和
亲。
据说当日皇帝看罢和谈书,便在群臣瞠目结舌的目光中,当着女真使臣的面,慢悠悠地撕毁了那页纸,随即将手中碎纸一抛,下达了御驾亲征的旨意。
后来便是那场人人皆知,日后史书也会大书特书的胜利了,他率领王师一路横扫漠北,将女真鞑子驱逐到呼伦贝尔以北,几大部落联盟溃的溃,败的败,剩下的只是几个不成气候的小部落,女真势力大
为削弱,如今只能屈辱地向大楚称臣纳贡,可以说既没有和亲的可能,也没有和亲的必要。
何况清河长公主是皇帝年纪最小的妹妹,深得圣宠,他怎么会舍得将她嫁去草原受苦?
没有你想得那么夸张,”姬芸笑着摆摆手,“如今皇兄在边境开了马市,塞外各部族也可与中原互贸,并不是原来那种不开化的样子,他们中的贵族也像汉人一样,穿丝绸衣服呢。”"况且我自生来便与别人不同,我爱跑马,可宫里没有这么大的地方让我跑,马场早就跑腻了,我又不能随意出宫。盈哥说……啊,盈哥就是,就是……"
她挠挠脸,一向不怎么容易害羞的她,耳根竟然慢慢涨红了。
于是婉瑛知道了,盈哥便是那位酋长的二儿子,她即将下嫁的丈夫。
姬芸清清噪,脸颊爬上一层醉人的红晕,若无其事地接着先前的话:“总之他说,草原广阔得很,有几十个玉京那样大,我骑上马背,跟着启明星,一直走到天明,也望不到边际。”
她明亮的眸中多了一丝向往之意,对婉蟆感叹道:“你看,多么大啊,走上一夜也走不完。我生下来便在这座皇官,我的足迹最远也不过是从这座宫门到那座官门,还从未见过这么广阔的地方,所以,我想去看一看。"
婉瑛忍不住问:“陛下也同意吗?”
“他当然不同意了,可是我非要坚持,皇兄就拗不过我了,而且……”姬芸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其中,还有你的一份力呢。”
“臣妾?”
婉瑛指着自己,一脸茫然。
"是呀,去年你不是郁郁寡欢,不爱吃饭么,皇兄便找来我这里,希望我能带着你玩儿。"
姬芸停顿片刻,望着婉瑛抿店笑道:“你知道的,我那时……不怎么喜欢你,我也不知皇兄为什么异想天开地问到我这儿。不过他难得对我有事相求,我自然也得向他伸手讨要东西。”她讨要的东西,自然就是让他答应这桩婚事了。姬芸还记得那日皇兄沉默良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说到这里,她笑着拉过婉瑛的手。
“为了从前的一些事,我曾对你生过一些嫌隙,可不管那时如何,至少如今我是将你当成朋友了,你不会怪我罢?”
婉瑛红着眼摇头:"不会的,殿下,臣妾很感激你……""叫什么殿下,就叫我幼仪罢,这是我的小字。"
她叹着气,终于生出一些背井离乡的怅惘情绪:“从今以后,恐怕也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想必日后她也只能身处一望无垠的草原之海,遥望着天上明月,去思念记忆中的故国了。
姬芸擦了擦眼泪,转首笑道:“你有小字吗?听皇兄老是小九小九的叫你,这是你的乳名么?今后我也叫你小九罢。”
“小九,我走以后,你能帮我照顾好皇兄么?”
"他是个孤寂的人,也很不容易,旁人见他年少登基,身居高位,其实他这一生,甚少有什么开心快乐的时刻。我这一走,从此他连个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况且,"姬芸笑了笑,“他又是如此喜欢你。”
姬芸想起那一日,皇兄来到她的凤仪宫,那样一个高大的人,却甘愿放下身段,低下头颅,说:“就当三哥求你。”
三哥,多么久远的称呼呵,印象里,自从他登基后,他就再没让姬芸这么叫过他了。
三月三,桃花绽满玉京,清河长公主自承天门出嫁,十里红妆灼灼似火,全城百姓夹道相送。
后来他们说,玉京再没有过像这样一场热闹隆重的公主出降礼。
城楼之上,婉瑛泪眼滂沱地看着送嫁队伍吹吹打打地走远,她送走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也是自来玉京以后,唯——个对她真心相待的人。
晚上,流芳阁大开夜宴。
姬珩坐在高台上,左手是贵妃,右边是几位有过生养的嫔妃。就算再如何任性妄为,在这种国家体制之前,他也不能太过僭越。
先前为了长春官的事,臣子们已经骂过他 回,骂他是昏君,骂婉瑛是祸水,虽然他并不怎么在乎生前身后名,但至少要为婉瑛留下些好名声,所以在这种大型官廷宴会上,他也只能按照规矩,将婉瑛安排在符合她品级的位置上。
只是,还是太远了。
她坐在靠近殿门的位置,他们之间,差不多隔着一整个宴厅的距离。
水台中央,舞伎们婚眼如丝,腰肢如水蛇般扭动,舞得令人眼花缭乱。他却只娣这些人碍眼,遮挡了他的视线,不耐烦地叫停歌舞,终于看见坐在角落里的婉瑛,她于撑着头,一杯接 杯地喝着闷酒。姬珩皱眉,将案上一盘刚剔好的鱼肉交给吕坚,用眼神示意。
吕坚心领神会,捧着那盘御赐的鱼肉走到殿尾,毕恭毕敬道:“慕娘子,陛下说,酒喝多了伤身,还请少食,请娘子多用一些膳食养胃。”
说罢,将那碟清蒸鲈鱼放在她的案上。
婉瑛却看也不看,自顾自地饮着酒。
待吕坚讪讪地走了,坐在婉瑛旁边偷瞥了许久的一位谢才人忍不住道:“妹妹,这可是陛下御赐之物,你就算不吃,好歹也谢个恩罢?你看就连贵妃都没有陛下亲赐菜肴的恩典呢……”她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就见那碟鱼肉到了她的眼前。
“给你。”
“………”
谢才人如鲠在喉,气了个半死。
她是什么缺鱼吃的人吗?这是把她当叫花子打发呢。
早就听说此人出身乡下,没有教养,又被皇上宠得目无尊卑,放诞无礼,今日一见,果真是如此,偏偏自己倒霉,与她分在同坐一席。
正咽不下这口气,忽觉案上投下一道阴影,谢才人抬头,登时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姬珩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轻轻拿走婉瑛手中的酒杯。
谢才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醉得伏案睡了过去。
姬珩俯身将人打横抱起来,在谢才人眼中看来,他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仿佛唯恐惊醒了怀中人。
真奇怪,皇帝长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可此时此刻,她却从那双向来冷淡的眸子中,品出了一丝温柔的情意。
谢才人霎时耳鸣脸红,心跳如雷。
入宫好几年,这是她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看清皇帝的脸。宫中美人如云,而皇帝远如天上月,光是这短短一瞬的对视,便足以令她回味半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