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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噩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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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奏折批阅完,姬珩揉了揉因长期伏案而酸痛的后颈,瞥了眼角落里的西洋金自鸣钟,时针已指向十一点。

这不是他睡觉的点儿,按照往常,他要批折子到丑牌时分才会入室安歇可今晚不知怎么的,心浮气躁,耳畔总是回响着小顺子形容慕婉瑛笑起来的那些话。

她笑了吗?

自己好像很少看见她笑,她在他面前,总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紧张样子,要么就是哭泣的面容,唯—一次见到她笑,便是那次她初入官走迷了路,站在桃花树下,抬首向他笑着道谢。

一张笑脸缓缓地浮现在眼前。

小顺子形容那是“天仙下凡”“观音娘娘现世”,可姬珩知道,那是世间所有词汇都无法形容的清丽动人。那是生平头一次,他尝到了喉咙发渴的滋味,迫切地想拥有,不顾一切也要得到。“吕坚。”他唤来人,喉结滚了滚,“人呢?”

吕坚垂手在桌前侍立,早已习惯了皇帝一日几次询问慕姑娘的情况,极为流畅地答道:“回陛下的话,慕姑娘晚间用了一碗美汤,现在已经睡下了。”姬珩点点头,搁下笔起身。

“走罢,去看看她。”

西暖阁里安宁静谧,床头亮着一盏琉璃灯,这灯整晚不灭,照得整间屋子四壁雪亮。

一个守夜的Y头坐在床边脚踏上,脑袋正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儿,忽地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皇帝悄没声儿地立在跟前,吓得立即就要行礼问安,却见皇帝竖指比了个“声”的手势,摆摆手,示高她下去。

宫女垂着头,轻手轻脚地出了暖阁。

姬珩先没动,立定站着看了看,只见烛光幽微,鲛绡帐上朦胧地映出一个人影来,体态婀娜,似雾中的远山。

他走上前,撩开帐子,一股子清甜梨香飘过来,令人醉魂酥骨。床上的人卧在被衾内,满头青丝散于枕畔,静静合目而睡,然而眉心却浅浅皱着,似做了什么噩梦。姬珩不自觉伸出手去,想替她揉散那纠成一团的眉头。

婉瑛又做了噩梦。

梦里,她回到了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面前站着萧绍荣。

他的左胸挖空一个大洞,双手捧着一颗血淋淋 还在跳动的心脏,七窍流血,脸上也是血泪如珠。他将心捧到她眼前,目光幽幽地说:“瑛娘,这是我的心,我将它挖出来,送给你。”

婉瑛在梦里也哭得梨花带雨:“别挖,挖出来你就死了……”

“说得也是。”

萧绍荣一改深情面容,眼神阴狠冷酷,似索命的阎罗,向她直直地伸出两臂。

"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僵直的手指扣上纤细的脖颈,如折断一根花茎那样轻易,婉瑛立即感到了窒息,双腿乱蹬,用力喘息,就在这时,她隐隐听见了呼喊,猛地一睁眼,就见一只巨大的手朝自己探来。"啊啊啊啊啊——"

婉瑛吓得大声尖叫,人也缩到了床榻角落。

“别怕,是朕。”

帐子里烛火大亮,照亮皇帝一张写满担忧的脸,他的手中擎着那盏琉璃灯。婉瑛的恐惧并未因他的出现而消减,小脸愈发苍白,抱紧双膝发抖。姬珩的语调不易察觉地放轻柔:“做了什么噩梦?”婉瑛依然颤抖着,姬珩见她只穿着一袭单薄寝衣,担心她冷,想替她将被子盖上。

刚伸出手,婉瑛身子剧烈一颤,非常明显地避开了他。

姬珩的手停滞在半空,片刻后,他收回手,似是自嘲地低笑一声:“罢了,你既不愿意,朕也不愿做那勉强人的勾当。”

听到这句话,一直低着头的婉瑛骤然抬起头,死气沉沉的眸中迸射出亮光,似整个人重新活过来一般。

她满怀希冀地问:“可以送我出宫去吗?”

“你想去哪儿?”姬珩问。

她想去哪儿?她又能去哪儿?

婉瑛心想,靖国公府一定是不能留的了,思来想去,她抠着指甲,小声说:“我想回江陵。”

话音刚落,就看见对面的人神色冷了下来,冰凉的指尖一寸寸地抚过她的眼睑、脸颊。“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语气温和,却暗含警告。

皇帝注视着她的眼眸暗藏柔情万种,底下却是暗流涌动。那不是看一个人的眼神,而是看自己的一件所有物的眼神。她与一只宠物,一个心爱的摆件没什么区别。

眸中的光一点点地死寂下来,如熄灭的火把。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婉瑛心如死灰,连愤怒都失去了力气,剩下的只有不解。她无力地问:“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为何偏偏……”姬珩伸出指尖,轻轻拭干她眼尾的泪痕,笑道:“弱水三千,朕只取你这一瓢饮。”

婉瑛呆坐着,寻常女人听了要手舞足蹈的话,她却无动于衷。

姬珩并不生气,相对无言中,他挽起婉瑛鬓旁散落的三两根发丝,郑重其事地承诺:“朕会等。”他没有说等什么,但在他柔情缱绻的眼眸中,婉瑛读懂了他未说完的那句话——等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像是为了印证不会强迫婉瑛这句话,自这晚后,姬珩每晚都会过来陪婉瑛睡觉。

虽然之前他也是每晚忙完政务后,都会过来西暖阁,但那只是趁婉瑛睡着了看几眼,偶尔困倦极了,会合衣在她身边略躺一躺,这回却是二人真正的同床共枕。一开始,婉瑛浑身戒备,提心吊胆,整宿都睡不着觉,生怕身旁的男人趁她睡着对她做什么,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她不是无知少女,无论是小时候的经历,还是和萧绍荣短短两年的婚姻,都让她知道了男人在色.欲面前能有多急迫,多无耻,嘴脸有多丑恶。

可正如皇帝所承诺的那样,他真的没有对她做什么,连被子都是两人各盖一床,中间隔着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从来没有越过界,连婉瑛 根手指都不曾碰过。久而久之,婉瑛也逐渐放松了警惕,后半夜,她常常因为眼皮太沉而昏睡过去。

她依然每晚都做品梦,梦里不是掐她脖子索命的萧绍荣,就是那间窗子部被木板钉死、没有一丝光亮的屋子。可她没有一次再尖叫着醒来,因为每当她大汗淋漓、嘴里胡话连篇时,总有一只冰凉的大手

放在她紧闭的眼皮上,耳边也传来低声诱哄。

“没事了,乖,已经没事了。天还没亮,再睡罢……”

男人的嗓音温柔,低沉,很像幼年发高烧时,姨娘将她抱在怀中,低声哼唱的那支曲子。婉瑛找到久违的安全感,梦里的光怪陆离逐渐远去,她再次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之后,一夜无梦。

睁眼醒来,天光大亮,身侧已经没了皇帝的身影。

他每日寅时就要去上朝,而婉瑛起床的时辰却越来越迟,有时直到午膳前才会睡醒,若不是姬珩吩咐过了要叫她起来用膳,她仿佛能一直睡下去。

从前在江陵时,她要早起干活儿,出嫁之后,更是每日晨昏定省,天没亮就要去松鹤堂请安,服侍尤夫人用早膳。这辈子从来没睡过一天懒觉的婉瑛,也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食睡,好像前半辈子缺失的

所有睡眠,现在要全部补回来。

人睡得多了,精神便不怎么好,婉瑛呆呆地坐在床沿,任两名宫女替她穿衣,让抬手就抬手,让抬脚就抬脚,听话得很。

这两名官女婉瑛不认识,她们第一天来时,介绍过自己的名字,但婉瑛一个也记不住。如今她已失去了对外界的所有兴趣,别人的脸在她脑海中不过是个模糊的轮廓,留不下什么印象。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小顺子了。

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这人话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没闲下来过。这会儿工夫,他又在给婉瑛介绍今日的午膳,腰间的乌木牌已经换成了四角包银的铜腰牌。

婉瑛两眼无神,失焦地盯着他不停开合的嘴,忽然问道:"陛下呢?"

“……”

小顺子还在说话的嘴如蚌壳似的合上了。

这是入宫这么多天以来,婉瑛第一次主动问及皇帝的行踪。

小顺子都激动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过这会儿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应该在御书房批折子。慕姑娘,要过去看看吗?”

他也不过是顺口一说,话并未过脑子。

可没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对外界毫不关心的婉瑛这回却偏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秋高气爽,玉京的天辽远空阔,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白云。

这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婉瑛第一回从屋子里走出来,不算热的阳光洒在那张因久不出门而愈显苍白的面孔上,有种空灵的美丽。

她仰起头,光线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记忆里明明还是潺暑未消的盛夏,怎么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御书房距离西暖阁并不远,绕过一个回廊便到了。

吕坚抄着拂尘,倚在门口打盹,远远见到小顺子身后的人时,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惊醒,急忙弓着腰过去迎接。"哟,慕姑娘,还真是您,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婉瑛低头不作声,像是太久没说话,已经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边的小顺子扯一扯吕坚的袖口,低声说:"干爹,陛下在里面吗?慕姑娘说想过来看一看。"吕坚一懵,接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看皇上,定是这混帐东西为了邀圣宠而怂恿的,也不知道在御前伺候了几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连规矩都忘了。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从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连伺候的人都是选了又选,有时还全部赶出去,不然吕坚怎么在门口守着。

况且今日早朝上,一个地方官员御前奏对时冒犯了龙颜,皇上发了好通火,方才还把人叫进去了继续骂,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这当口上让人进去,不仅讨不到好,连他们这些奴才都会被牵连。

可这慕姑娘眼下确实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吕坚一边在心底责骂着小顺子这小子专给他找麻烦,一边面上笑呵呵,正准备开口说陛下此刻在接见大臣,不如稍后再来,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皇帝掺着滔天怒火的毗骂声。欺男霸女,鱼内乡里,参你的折子已经堆到这么高了!还在那儿口口声声地较辩,给朕倚老卖老装糊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老百姓的话虽糙,理却是不错的。吴锡林,朕看你这个两浙巡抚也别当了,不如回家种你的红薯去!"

天子一怒,当如面鑫万钧,皇帝又市若金石,骂起人来字字铿铝,一声比一声激越,吭得吕坚这种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听小顺子慌张无措地叫了声“蒙姑娘”,扭头只见婉瑛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似是被吓坏了,马上就要晕倒。

两人连忙去扶,就在这时,内间传来皇帝怒火中烧的低喝:

"是谁在外面?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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