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自幼习武,不敢说通文墨,不过是略认得几个字而已,殿下折煞臣了。”成松拜下,起身时才道,“臣素闻上神文采冠绝,殿下何不请上神来?”
这么回他觉着没什么问题,谁知上头坐着的人脸色更阴沉了。
成松慌了,他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说错了话,正欲跪倒,就看到立在太子身后的周同尘在冲他使眼色。
周同尘的意思,是要让他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那自己可不就没命了么?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慌不择路道:“臣、臣斗胆请殿下一日恩假,准臣去连远殿亲自拜谢上神。自风月关大捷,臣曾多次派人拜会上神,却连一句回音也无,臣……”
“够了。”钟离宴打断他,“他……他身上不好,你去了也是白去。”
钟离宴此时虽然心中有气,可明显这气不是冲着他来的了。成松见状,虽不明所以,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周同尘开口劝道:“殿下息怒。依臣看,成大人也是一片真心,殿下何不成人之美呢?哪怕是不能当面谢过上神,只在外面拜一拜呢?也是礼轻情意重呀。”
“也行。”钟离宴像是叹了口气,叹完了,气也消了,对成松道,“那就准成卿一日假,除了连远殿,成卿也回家去看看,代本殿向老仙君与世子问好。”
成松应了,钟离宴便让他退下了。周同尘又在里头说了两句话,便也跟着出来了。
“成大人。”周同尘小跑着跟上他,他没想到成松的脚程居然有这么快,“大人今日受惊了。”
“今日多谢周大人了。”成松对他作揖。
“大人言重。”周同尘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搀起来了,“今天的事儿,大人也不必往心里去,殿下这几个手足兄弟,走的走,伤的伤,心里憋闷是难免的。”
成松听了周同尘这话,也奇怪:“上神到底怎么了?”
“大人还不知道哪?”周同尘微讶,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段,才道,“也不怪大人不知道,殿下不让人说呢。大人只知道上神绘了这堪舆图,可知他是拿什么画的?”
“我知道啊,是用他和殿下的血。”成松听得稀里糊涂。
“上神是拿命画的。”周同尘对上他的眼睛,又垂眸,“殿下事先什么也不知道,风月关大捷,从战场上回来正在兴头上就听说了这么个事儿,说人要不行了,怎么不害怕不生气呢。”
周同尘想了想,又道:“大人您说,其实上神他何至于此呢?当时被人冤被人泼脏水的时候,一个人都扛下了,不也是为了这天下大局么?”
“那上神……”成松明白周同尘的意思,连远殿的事十有八九和紫阳殿有关,扶渊怕他为难,这才没有闹大的。
“听二叔说还是有点儿凶险。”周同尘不知想起什么,低声嘱咐他,“三殿下的事,大人日后也不要对上神提起。”
“什么?”成松一怔,说实话,周同尘今日所作所为,他全然以为是扶渊的授意。
“我与大人的心是一样的。”周同尘道,“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但上神不一样,如今三殿下四殿下薨了,上神与殿下就是嫡亲的兄弟了。”
“我明白了。”成松心里一沉,“多谢大人提点。”
扶渊这事,虽然太子爷不让乱说,但成松回去一打听,事情也差不多明了了:扶渊不仅用自己的血画了堪舆图,还拿自己祭了阵。听说扶渊当时还用的是祭历——成松有幸用过祭历,知道那是一柄什么样的刀,如若换做是自己,现在铁定是没命站在这里了。
虽说这些话**不离十,但成松还是难以相信。因为这实在不像是扶渊会做出来的事情。
成松承认他思虑周全有谋划,但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舍命去做这些。
高尚是高尚,但如果是扶渊的话,一条命只换来这些,属实是亏了。
翌日一早,成松骑马去了连远殿,因为是休沐,所以并未穿官服。他刚到时,正巧看到文山殿的二爷倚在府邸门前的狻猊雕像旁,满面的愁苦。
“周世叔,”成松下了马,与二爷见了礼,“您怎的在这里待着?”
“出来透透气。”二爷挤出一个笑来,“还没来得及恭贺成大人哪,今儿怎么有空上这来?”
说话间,连远殿已经有人出来迎了,小厮们替成松牵了马,便垂首立在一边。
“世叔这样说可就折煞小侄了。”成松笑道,他冲曦月殿拱了拱手,道,“殿下天恩,给了一日假。风月关的功小侄不敢多占,今日便是来谢上神的。”
周二听他这样说,便知道是太子授的意了,便道:“既这样,咱也不用拘这外头那些虚礼了。这儿风大,咱爷俩进去说话。”
成松跟着二爷进了连远殿,看这连远殿虽然人不多,可上上下下井井有条,面子里子一样不差,心中不免好奇。按理来讲,扶渊未成家,这连远殿是归宫里管,可连远殿里的规矩倒不像宫里那般大,便问周二:“世叔,这连远殿如今是谁在管着?”
“可能是那田姑娘吧。”周二也说不太清,“可能是这小子之前都安排过,如今各司其职,倒也不算乱。”
“田姑娘”的事成松也略有耳闻,深以为然,没再问了。
到了殿前,周二也没让他进,成松便在外头拜过。礼成,就被周二拉到了偏殿说话。
“上神这伤……”还未坐定,成松便问。
侍女捧了茶点便退下了,屋里便只剩了他们两个。
“说实话,还是悬哪。”周二呷了口茶,“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的命数。”
听他这样说,成松也明白不能多打听,便道:“世叔费心了,上神有天地庇佑,定能平安无事的。”
“但愿如此吧。”二爷长叹一声。
俩人在一起也实在没什么话可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成松便告辞回去了。
连远殿到底是人少冷清,不像他们紫阳殿,虽然偶尔鸡飞狗跳,好在是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有人情味儿。
昨儿夜里宫里便送了消息出来,说今日成松休沐回家,紫阳殿便一早就准备起来了:家里的陈设盆景都换上成松素日里喜欢的,厨房早早备下成松爱吃的饭菜点心,大清早就有仆人在门前翘首以盼。端的是万事俱备,只等他来了。
果不其然,成松刚拐到紫阳殿这条街上,就被眼尖的小厮瞅见了,他们放起了鞭炮,热热闹闹的。
这可吓坏了成松,国丧还没过呢,那能在家门口放鞭炮。他连忙下马,急道:“谁叫你们放的!”
小厮们哄笑着散了,一个嬷嬷笑容可掬地走出来:“松哥儿回来啦!”
“嬷嬷!”成松三步并两步跳上台阶进了门,“快别叫他们放啦!”
女人是他幼时的奶母,在紫阳殿里也是说得上话的。只见她一把揽过成松,笑道:“是老爷的意思,说咱们这个年没过好,今儿不仅是哥儿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九重天大喜的日子,这鞭炮该放!”
成松无奈,也忤逆不了祖父的意思,便问:“老爷呢?”
“老爷和大爷、大太太都在荣喜堂等你呢。”女人笑道,“哥儿早上用过饭了?”
“还没。”成松道。
“老爷一猜也是,早让厨房给哥儿备下了,哥儿来得巧,那焖肉刚出锅,哥儿趁热吃!”女人领着他走到了荣喜堂,在门口又喊了一声:“松哥儿回来啦!”
立刻就有侍女挑帘,几个小厮出来,给他迎进去了。
屋里,紫阳仙君坐在炕上,旁边的炕桌摆的菜太多,都叠了起来;世子和世子夫人都坐在下首,一听成松回来了,世子夫人立即满面喜气,也出去迎了。
“娘!”成松拉过母亲的手,进了屋,先给紫阳仙君请安:“给老爷请安,祝老爷福寿绵长!”
“这小猢狲!”老仙君忙让世子夫人拉成松起来,“还不见过你爹!”
“给父亲请安。”成松又给世子行了大礼,这才被老仙君叫到榻上吃饭。
“慢点儿吃,别噎着。”老仙君就倚在一边看着他吃,笑呵呵的,“外头的饭比咱家的香吧?”
“外头的饭哪能和咱家的焖肉比?”成松故作夸张,“宫里头也不如咱柳婶子做饭香。”
老仙君被成松逗乐了,大家也跟着乐了一回,世子才说得上话,问了些军营里的事,官场里的事。
官场上战场上的事,那个都是一团糟,成松解释起来不免麻烦,耽误了吃饭。老仙君不高兴了:“家里不谈这种事!”
“爷爷,这得让我说啊,”成松扒了一勺饭,“不然爷爷哪知道我立了多大的功?”
“松儿这是要向老爷讨赏呢!”一旁的世子夫人笑道。
“好孩子,这回是该赏。”老仙君想了想,自己先笑了,“松儿也这么大了,该说媳妇儿了。”
“爷爷,我这……”成松被呛到了,“不急。”
“怎么不急?”老仙君一挑眉,“周远宜那孙女还不跟你大,都说了几门亲了。”
“爷爷,她那是……”成松半天没想到该怎么措辞,“我哪跟她一样啊。”
老仙君没理他,对世子夫人道:“成松这差事不好,军中都是粗汉,也见不着漂亮姑娘。”
“老爷,媳妇以前没事的时候,倒替松儿物色了几个。”世子夫人道,“赵太师的小孙女,平阳伯嫡女,翰林院王大人的妹子,前年她姊姊刚封了翁主,嫁到魏国公府去了。”
“……你说的这些,门第都不高啊。”老仙君听得认真。
“爹,媳妇没什么见识,只想着给松儿求一个样貌好,脾性好的。”世子夫人恭顺道,“老太师虽无实权,可家世清贵;平阳伯家教甚严,教出的女儿准不会错;至于王家,亦是书香世家历代簪缨的。”
“嗯,你说得不错,松儿争气,娶个平门小户家的也不要紧,能看对眼儿,就是好的。”老仙君点点头。
“松儿,你中意哪个?”世子夫人轻轻推他。
他们说话的时候,成松只管低头吃自己的,听母亲问,才道:“娘,您说的我一个也没见过啊。”
“怎么没见过?”世子夫人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是有心敷衍,却仍不肯罢休,“前年上元,和娘一起出宫的就是赵家的夫人小姐。”
“……不记得了。”成松吃完了饭,抬头看到老仙君仍看着自己,只是不像刚来时那么有精神了。便道:“爷爷累了吧?孙儿扶您回去歇息。”
紫阳仙君自渡了上神劫之后,身上落下了病根儿,请便了名医,也一直不见好,听周家二爷说,老仙君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如今也只能是静养为主。
所以有时当成松看到扶渊时,会在心里想他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这些人孜孜以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人家生来就有呢?
成松扶着老仙君去暖阁歇着了,待老人睡着了才出来。出来一看,世子夫人回去了,只世子一个人在外头等他。
“爹。”
“出来说话。”成玉霜领着他出来,“昨夜太子忽然叫你回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太子疑心三殿下薨了,和孩儿有关。”成松道,“好在当时文山殿的周同尘也在,提醒孩儿用连远殿上神的事给搪塞过去了。”
“原来如此。”成玉霜皱了眉,并没有问成松这件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干系,“这么说来,我们倒要保佑那扶渊不死了,他若死了,殿下还得疑心你。”
“爹,上神这是舍己为民,您怎么还盼着人家死呢?”
“糊涂东西,”成玉霜瞪他一眼,“若没这些事,他会想起来用你?这个扶渊,小模样挺好,肚里不知道多少坏水!”
“爹……”成松实在是受不了世子这个形容,转了话题,“四殿下的事,想来姑母也知道了,姑母她……”
“唉。”毕竟是亲妹子,成玉霜一想起来也是心疼,“只恨你没个姊妹,可以常常进宫去陪伴娘娘左右。”
父子相对沉默,最后,还是成玉霜先开了口:“如果这次那个扶渊没事,你也不要放过这次机会,不管怎么说,他连远殿里出了人命,择不干净的。”
“爹!”成松没想到自己亲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上神回来也快有一年了,他行事什么风格咱们都清楚,不把天捅了不罢休的主儿,这次既然忍了这么久,爹难道就没想过缘由?”
“那还能有什么缘由?”成玉霜不以为然,“人赃并获,肯定是他心虚了!”
听了父亲这番话,成松悬着的心反倒放下来了:看来连远殿的事,与紫阳殿没关系,他爹顶多是个推波助澜的。
“爹,我看你才是糊涂了。”成松急得跺脚,“那时他才与儿子说过收复风月关的事,定是怕我知道了分心难做啊!”
“那他也是为了收复风月关,不是为了你!”成玉霜道。
“爹你这……”成松实在是无话可说。
可巧世子夫人这时过来了,她自己抱着几幅卷轴,身后的侍女同样也抱着这些东西:“你们爷俩怎么站在风口上说话?快进去,松儿,来看看这些。”
“爹睡下了,咱们到厅里去看。”世子忙道。
成松帮母亲抱了卷轴,这才问:“娘,这些是什么呀?”
“是我和你爹帮你物色的各家小姐,你先看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世子夫人欢喜道。
“……”成松无法,只得跟着进了花厅,和世子夫人把那些画像都徐徐展开——他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真心觉得画上的那些女子都长得一个样子。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水杏似的大眼睛,衣饰素雅,姿态娴静……成松越看越无趣。
“娘,我现在出去是干大事,建功立业呢,哪能为女子小人绊住了脚。”成松道,指了指铺了一地的画像,“我看不上,不娶。”
“松儿……要不再仔细看看?真就没一个喜欢的?”世子夫人不怕成松房里有莺莺燕燕,就怕他受了世子的影响,也去那南风馆里偷腥。紫阳殿几代单传,可不能在他这里绝了后。这些可都是帝都里容貌上乘的姑娘,成松都看不上……
“依儿子看,不过都是庸脂俗粉,容貌平平。”成松随便找了个谎,画上的都是神仙妃子,哪有不美的?
世子夫人眼含担忧地看向世子,意思很明显了:这帝都里,乃至整个九重天,最美的,又不俗的,便只有文山殿的小姐了。
世子回递了一个眼神,文山殿不行。如今局势未明,文山殿说不定会因与反贼有牵连获罪呢,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再说人家文山殿的小姐,也未必能看上咱家这个臭小子。
世子夫人明白了丈夫的意思,闷闷不乐的低下了头。
“爹,娘,你们就少操这个心,我过会儿就要回营里了,下次回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成松顿了顿,忽然觉得自己不在家,母亲也需要一些事情来打发时光,便改了口,“这样吧,娘,其实我也不是不想成家,我只是不喜欢这些娇花儿似的小姐,娘给我找一个像当年广德大长公主那样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能带兵打仗的,孩儿才喜欢呢。”
“胡说,”世子夫人被他逗笑了,“这样的奇女子,怕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娘替我留意着,我也不急于这一时。”成松笑道,和使女一起把那些画卷收起来了。
“时辰也不早了。”成玉霜道,“夫人,给松儿拿去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衣服都包好了,只肉怕凉了,还在锅里闷着。”想到儿子这就要离开了,世子夫人心中不免有些沉。她强挤出个笑脸,对成松道:“那焖**让柳妈给你装了两份,大的你拿去和军中的兄弟们分着吃,小罐的你自己留着,可不许让别人看到。”
“好,谢谢娘。”成松笑着应了。
最后送成松出门时,成玉霜也没再提旁的事——每次送儿子离开,他心里不比偷偷抹泪儿的世子夫人好多少。
热闹了一番的紫阳殿重归寂寥,连远殿仍是冷冷清清,天时院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成松这些人不知道的是,扶渊祭阵时做了什么,庄镇晓是全程在一旁看着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祭了阵,将死的人也是庄镇晓给带回来的。曲归林从外头赶回天时院的时候,庄镇晓就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不是叫师兄又亲历了一次知守的事吗。
曲归林心里难受,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师兄提了几次去连远殿看看,也都被他否决了——去了也只能添乱,自己也跟着白担心,若真是为了那位好,还不如安心待在天时院,等消息。
同时他也明白,有时候,一别就是永别了。
“师兄,”曲归林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师兄也得生出个什么病来,“上神那边,咱们倒也不是全然帮不上忙的。收复风月关之前上神被诬陷的那些事,可还没完呢。”
“可他立了这样大的功,谁还会那这件事做文章?”庄镇晓不解。
“有没有人做文章是一回事,上神自个儿的名声是一回事儿。”曲归林道,“若能替上神了了这桩烦心事,他醒来也能恢复得快些。”
庄镇晓想了想,也觉得他说得有理:“这件事恐怕也要劳烦同尘师弟。”
“他肯定也愿意帮咱们。”曲归林笑道,又道,“对了师兄,我娘来了信,问舅舅如何了,若是好些,就送他去玄山休养,也免得咱们照顾不周。”
“师叔现在也不宜出远门,还是在帝都多待些时日的好。”庄镇晓道,“如今帝都困局已解,师尊给遮月侯的东西也该送去了。我打算等连远殿的事查出了眉目,师叔身子好些,你我便一道南下,把师叔送到玄山,再把东西送到云都。”
“可是咱们两个都去了,云都又那么远……”曲归林想了想,“左右那遮月侯都是要进京的,师兄可以等他来了再给不迟;至于舅舅,我一个人去送就成。”
“依我看,他轻易不会来帝都了。”庄镇晓说云垂野,“我听说他是被押回云都的,难道还要再被押回来不成?”
【作者题外话】:整点儿没品的:紫阳君:说亲不好她能说这么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