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建康城骤然冷了下来,谢苓畏寒,早早穿上了夹袄,怀里抱着个铜手炉,靠在罗汉榻边上吃茶。
屋中的炭盆暖融融的,足踝和小腿新结的疤微微发痒,难受得她很想伸手去抓。
她褪下一点袜子看到上面发红凸起的几道擦痕,叹了口气。
前几日从马场回谢府后,谢珩就露了一面,说学骑射一事日后再说,随后又亲自带她去向兰璧行拜师礼,交代她须日日乘车去兰居学习。
今儿个是谢苓去兰居的第三天,她着实有些懒怠,不想在这种湿冷的天儿出门。
可堂兄之命不能违,她现在没有说不的权力。
元绿推门进来,就见主子又靠在榻上发呆,她脚步轻快地走到谢苓身边,把手中提着的湖水蓝绣水纹的布袋子双手递给她道:“小姐,《云门大卷》、《大韶》和《酒经》都装好了,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把布袋子接过来,打开粗略看了眼道:“走吧,别让先生久等。”
说罢,她把杯里温热的茶汤饮尽,系了件白底缎子绣海棠薄披风,由雪柳搀着出门去了。
……
待到兰居,兰璧先生还未起来,谢苓只好在旁边的茶室里等着。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兰璧才穿着件碧色的袄裙,围着兔毛围脖,抱着手炉姗姗来迟。
“今日我犯了头疾,难以起身,故误了时辰,苓娘莫怪。”
谢苓站起身来行礼,摇头道:“不打紧,先生可还好?”
兰璧坐到罗汉榻上,示意谢苓坐下,揉着额侧苦恼道:“用了药还是不大好。”
谢苓不是傻的,自然晓得这是兰璧不想教她,故意找了托词。这几日对方不是头痛就是心口痛,除了指几本启蒙的书让她看,再无其他教导。
换做其他女郎恐怕早恼了,但谢苓本无意学她本就拿手的八雅,便装傻充愣顺了对方的意。
她故作担忧地看着兰璧道:“先生身子不爽利,该去休息才是。”
“苓娘自个儿在这看书就成。”
兰璧柳眉微颦,轻拍谢苓的手背,歉疚道:“谢大人把你交给我,我该好生教导你才是,可谁知这身子近日时常惹麻烦,我也是有心无力。”
“实在对不住了。”
谢苓回握住她的手,关心道:“先生不比年轻女郎,该保重身体才是。”
兰璧闻言心口一堵。
这是说她老?居然敢阴阳怪气她!
她抬眼去看谢苓神色,却见对方眸中的关心不似作假,不像是故意阴阳,更像是无心之言。
一时间觉得有口气不上不下。
她只好端起茶杯喝了口热茶,才堪堪压下心口那股气。
蠢货,彻头彻尾的蠢货,真不知谢珩怎么会把人情浪费给这么一个女郎!
她本就不善掩饰,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勉强的笑来:“我头疼的厉害,苓娘你看书吧,有不懂的来问便是。”
谢苓乖巧点头,起身把兰璧送出茶室。
待兰璧离开,她就待在小小的茶室里,拿出袋子里的书卷,倚在榻边看。
也没什么不好,起码这茶室炭给得足,暖烘烘的。
……
巳时末刻,兰居的侍女来唤谢苓,说府上一盏茶后要开办个赏花宴,兰璧邀她前去。
兰居的花园就在兰璧所居正院的侧边,隔着道青石雕花园门,谢苓之前也瞧见过一角,里头似乎是有些艳靡的山茶花。
谢苓带着雪柳,由侍女引到花园,就见几个梦里见过的夫人带着女郎,跟兰璧有说有笑。
她上前去朝兰璧行礼,兰璧随意应了,却没有要互相引见的意思。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纷纷等着看谢苓笑话,唯独有个个子高挑,面容英气的年轻夫人,主动上前说话。
“我是五营校尉丁武之女、司隶校尉庾宴之妻丁扶黎。”
谢苓眨巴着眼,微微抬头看她,就见对方一双圆眼带着友好,朝她微笑。
“夫人好,我是谢府旁支之女,单名一个苓,您唤我苓娘就好。”
丁扶黎笑着叫了声“苓娘”,挠了挠头,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苓朝她微微点头,转身对其他几个夫人挨个问好。
兰璧一时看呆了眼,她竟没想到谢苓一个都未叫错。
这样一来,倒显得她过于滑稽狭隘。
她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说什么,就听到黄鹂般的笑声由远及近。
“兰先生安,各位夫人安,苓妹妹安。”
谢苓也随声音看去,就见一道秋香色彩绣团花大袖衫的窈窕身影穿过园门,娉婷而来。
是林华仪。
她今日的穿着,但是不同以往素淡,衬得清淡的五官多了些明艳。
见林华仪来了,众人纷纷上前打招呼,与她来时不同,这些人明显更欢迎对方。
林华仪在世家的名声,一向是极好的。
除了丁扶黎对她不理不睬,其他人都很给面子。
待和几个夫人说了会子话,林华仪看着哪怕身着寡淡也不掩艳色的脸,眼底微沉。
她扬起笑,走到谢苓旁边,亲亲热热挽住谢苓的手道:“各位夫人还未见过苓妹妹吧,她是珩哥哥的堂妹,打阳夏来。”
说着,她夸赞道:“苓妹妹果然是个妙人,来建康不久,竟把各位夫人都认全了。”
这是说谢苓把心思都放在讨好世家高门身上,太过钻营。
话音刚落,不知是哪家的女郎小声嗤了句:“汲汲营营的乡下人。”
谢苓也不恼,她眉眼弯弯道:“这得多亏先生教得好。”
一句话,就把所有都推给了兰璧。
兰璧脸一僵,见众人的目光看了过来,好似在怀疑她兰璧的淡泊名利是装的。
她强撑着笑了笑:“苓娘不必自谦。”
她有心想说自己什么都没教,可若说了,夫人们也只会觉得她装模作样。
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
兰璧对谢苓恨得牙痒痒,心想苦心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今日这么一造,也不知会减多少。
她也不免得有几分怪罪林华仪,觉得若不是对方多嘴,也不至于让请来的夫人们多想。
她不想让这话题再继续下去,便招呼道:“这些红山茶是专门从西南蛮地弄来的种子,悉心栽种了三年才成活,咱们不若好好瞧瞧?”
毕竟是赏花宴,众人也就回归主题,认真赏起花来,只不过多多少少都对兰璧“风轻云淡”的名声起了怀疑。
兰璧一个出身寒门的女子,夫人们能给面来赴宴,大多是看在她大才女的名声。
若是名声有了瑕疵,这些夫人恐怕日后就不会再同兰璧相交。
谢苓足踝还未好,她朝一个人坐到园子边的亭中,隔着半透的纱帘看花。
女眷们在园中游玩了许久,谢苓孤零零坐在亭中,抱着手炉思索着丁扶黎此人。
她对这人本没什么印象,方才听到名字,忽得记起来了些事儿。
丁扶黎的丈夫庾宴,梦里是皇帝的人。
说起来司隶校尉这官职,从前朝开始地位就十分重,负责掌查百官及京师近郡犯法者,并领一州,凌驾于刺史和郡守之上。
若说御史中丞是监察朝中百官,司隶校尉便察的是地方官员及豪强。
司隶校尉历任都是皇帝的人,庾宴也不例外,只不过此人比前几任都圆滑些。
而且他似乎跟丁扶黎感情甚笃。
除此之外,丁扶黎梦里只有零星几个片段,她似乎死于皇帝之手,何原因就不晓得了。
若梦无误,她是不是可以……拉拢这两人?
正想着,就听到停在有嬉笑打闹的声音传来,女眷们掀开纱帘,鱼贯而入,进了亭子围炉而坐。
侍女们紧随其后,端来了茶酒果食,供女眷们享用。先茶后酒,又玩了会飞花令,气氛愈加热闹起来。
谢苓静静坐着,旁人不叫便不参与,只是望着,一副柔顺模样。
过了半个多时辰,兰璧扶额,神色倦怠,或许是吹了些寒风,受了凉气,头真切疼了起来。
她欲回屋歇,朝贴身侍女交代了几句,又跟在座夫人告罪,最后匆匆由人搀着离开了。
谢苓观她面色似乎潮红地有些奇怪,心中起疑,但此事同她无关,便按捺不语,只是心头又警醒了几分。
主人身子不适,其他人也就玩不畅快,不一会就走了几个。
林华仪左右逢源,看众人对她满面赞叹,心头有些得意。
不过今日的目的不单单是这个。
她盘算了下时辰,看到园门外熟悉的青衣侍女跟她快速对视了一眼,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看来差不多了。
兰璧啊兰璧,你也别怪我,你第一才女的名声,该换人了。
既然不收我做徒弟,那便毁了你。
微风袭来,山茶花随风摇摆,偶有花瓣飘荡而落,掉在泥里。
又过了半盏茶,谢苓正欲打道回府,就听到林华仪道:“苓妹妹,来跟姐姐喝杯茶。”
说着,她端着茶杯走过去。
下一瞬,一个端着茶盘的小侍女双脚一绊,把林华仪手中的茶正好泼在她袄裙上。
天气寒凉,热茶泼出,不过几息就冷了,袄裙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
“阿呀,你这侍女,怎得毛手毛脚?”
侍女忙跪在地上求饶,林华仪斥道:“还不下去领罚!”
侍女连忙退下,林华仪满脸歉意道:“是姐姐的错,没想到这小侍女这么不当心,泼了苓妹妹一身茶。”
谢苓抿唇摇头:“无妨,我回府换就好。”
林华仪道:“这哪能行,回去换不得受凉?”
“先生府中有备用的衣裙,就你上次去的那个厢房,可还记得?”
谢苓心中冷笑,面上低眉顺眼地笑:“自然是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