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连天。
谢苓敷衍完授课的女先生,回到屋内用了些点心垫肚子,就听到侍女通传。
“苓娘子,眉姨娘前来拜见。”
自中秋夜至今已经五日,这高强和眉姨娘竟然才找来。
倒是谨慎。
咽下口中的枣花酥,由雪柳伺候着漱口净手,她才迎出门去。还未到门口,就见檐下站着个二十出头女子,穿着木槿团花蜀锦大袖襦,身形丰腴,人如其名,样貌虽不顶尖,眉眼和身段都是极媚的。
她手中拿着帕子来回张望,明明是寒凉的秋雨天,却时不时擦着额角的汗。
谢苓加重脚步走过去,李心眉一看到她,眼神一亮,随即闪烁起来。
李心眉打量着由远及近的女郎——穿着一身竹青水纹云锦襦裙,宝髻松松挽就,新月笼眉,笑容柔美娇俏,如三月之桃。
美貌摄人,是乃平生所见之最。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定了心神,扬起笑容来主动迎了过去。
“早几日就听闻阳夏老家来了个貌美的女郎,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谢苓道:“眉姨娘客气。”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相对而坐在三屏围子嵌玉罗汉床上。
雪柳颇有眼色地屏退了其他侍女,合上屋门,安排元绿和折柳在门口守着。
她去沏了壶茶,放在罗汉床上的小几之上,安静垂手立在一旁。
谢苓和眉姨娘心知肚明此时见面所为何事,只是二人都不愿先开口。
谢苓扶着茶盏,语气含笑:“这是堂兄昨日专门送来的西山白露,姨娘尝尝。”
李心眉握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指尖发白,抬眸看向谢苓的脸,试图分辨对方的情绪。
茶汤的雾气飘飘荡荡,将对方的眉眼遮地看不真切。
谢苓轻啜一口道:“看来眉姨娘今日无甚要事。”
“既然无事,品完茶了就早些回去罢。”
李心眉心沉了沉,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这次上门,她和高强商量好了,先探探对方的底和性子,若是没有靠山,又是个好糊弄的,就找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做掉。
可如今一见,这姑娘分明是个不好料理的。
明明知道是什么事,却还稳如泰山,不慌不忙。
要紧的是,二公子和她关系不一般,似乎把这个远房堂妹看得很重。
要知道西山白露,哪怕是她家二爷,一年到头也才得二两。
心思百转千回,李心眉挂上讨好的笑:“苓娘,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中秋夜晚的事情,还请您不要外传。”
谢苓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其实你不用来找我的,我一没看到什么,二没证据,如何能给你带来麻烦?”
李心眉心口猛地一跳,狐疑地看谢苓,心里思量许久,觉得不可能如她所说一般,没有证据。
她和高强做事颇为谨慎,二人相会的地方,都是几经斟酌,绝无可能有人路过。
那日中秋夜,她对外称染了风寒没去赴宴,然后给屋里的几个侍女侍从早早放出府归家,只留下贴身侍女报信。
况且这个花房是府中最为偏僻的一个,除了办赏花宴,寻常人很难路过。
她跟高强琢磨了许久,最后下了结论——中秋夜的人一定是故意弄出动静叫他们发现的,这人手里八成有他们的把柄,但是何目的,很难说。
见惯了后宅的尔虞我诈,她本能地感觉这事没这么简单。
李心眉的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神色变化不定,许久也未回应。
谢苓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喝茶。
半晌,李心眉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起身跪倒在谢苓脚边,眼眶发红,声音哽咽:“苓娘,我跟高强,也是没办法了。”
谢苓垂眸看她,并没有动手将人扶起来,丰润的丹唇吐出一个冷淡的:“哦?”
李心眉用帕子按住眼角道:“我同他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本打算十六那年就结为连理,谁知五年前,二爷督办修缮在阳夏的祖宅,看上了在宅子当养鸟侍女的我。”
她啜泣了一声,恨恨道:“谢家的人骨子里就是土匪,他不由分说纳了我,还美其名曰我跟他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哈,谁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当,想给人当妾?”
“我表哥有一把子好力气,会打铁又会木工,为人体贴,是顶好的儿郎。”
“只可惜让那衣冠狗彘的畜生拆了我们要这对鸳鸯。”
说着,她吐出一口浊气,想起表哥对她的不离不弃,笑了起来:“好在表哥痴心不改,一直追我到建康。”
“我也不能让表哥白跑一趟,因此二人有了关系。”
她脸上多了分快意:“我就是要给那狗贼戴帽子!”
说罢,她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诚恳乞求:“苓娘,说起来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我不奢求您放过我,我只求您能保高强一命,放他回阳夏。”
谢苓听完后,有些唏嘘。
之前光听闻谢家一门都是英才,谢家主为太傅,是帝师。
谢二爷擅商,族下铺子酒楼等都是他一手经营。
谢三爷从军,立下赫赫战功,是一品骠骑大将军。
他们的儿子,也都不是简单人物,其中最为出挑的,当属谢珩。
他十五由中正官评定品级,家世、才学、道德皆评为上上品,成功入主翰林院,十七任泸州刺史,查办了一批巧立税目、卖官鬻爵的贪官,十九回京任尚书左仆射。
可谓是一门显赫。
这也是谢氏百年之内,能从三流世家成长为顶级门阀的原因。
只可惜这花团锦簇之下是一片腐朽。
从根子里就烂了。
谢苓暗叹一声,扶起李心眉,语气温和了许多:“莫哭了,什么放不放的,我岂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起来说话。”
李心眉顺着她的力道站起来,观谢苓的态度,心安了不少。
她坐回罗汉床上,隔着小几,犹豫道:“苓娘有什么需要妾身的,尽管吩咐。”
“只要……只要您不去告发此事。”
谢苓挑眉道:“倒也没什么,你们照旧即可。”
李心眉一时愣住,结巴道:“照……照旧?”
谢苓摩挲着茶盏,笑着点头:“就是你想得这样。”
李心眉虽不明白,但也知道有些事不该问,再加有些事还需要跟高强商量,便朝谢苓告辞离开了。
谢苓将李心眉送出门口,一转头,就见谢珩抱着狸奴,在言琢轩的屋檐下观雨。
李心眉握着伞柄的手顿时收紧,拘谨朝谢珩微微欠身道:“二公子安。”
谢珩颔首,李心眉脚步极快地离开了,仿佛身后的玉面郎是罗刹所变。
谢苓朝谢珩柔柔一笑:“堂兄好兴致。”
谢珩摸着怀里乖巧的狸奴,淡声道:“嗯,还不错。”
“三位先生如何?”
谢苓垂下眼睫,复又抬起秋水盈盈的眸子,软声道:“堂兄请的先生,自然是极好的。”
说罢,她压下心头的不耐,说道:“堂兄,苓娘怕寒,先回屋了。”
说罢,她快快行了一礼,转身进了院子。
谢珩嘴角的笑淡了下来,摸着狸奴的动作慢慢停了。
一旁的长随远福看主子陷入沉思,连呼吸都放轻了。
雨绵绵,风阵阵,远福没忍住打了个摆子,鼻涕有些控制不住。
暗暗腹诽:我的好主子诶,也不知道冷的!
许久,清润低沉的声音在前侧传来:“她似乎不太高兴?”
“啊?”
远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说的是苓娘子。
他挠了挠头道:“回主子,好像…是吧?”
谢珩垂下眼眸,把怀里熟睡的狸奴放在远福怀里,看着隔着一扇垂花门的留仙阁,眸光淡漠沉静。
转而进院。
远福不知所措地抱着狸奴,不知主子为何突然心情不佳,赶忙跟了进去。
这个小插曲,谢苓自然是不知道的。
她回到二楼,在阁楼的栏杆旁摆了个摇椅,躺着观雨。
雪柳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替主子剥橘子。
卧听秋雨,南燕声声啼。
谢苓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天,忖度今日之事。
李心眉此人性子直爽,心性不坏,对感情颇为忠贞。
高强此人她还未接触过,不知何性情。
只是她觉得,一个能让心爱之人冒着危险跟自己苟且的人,很难是个纯良之人。
要她说,若高强真是“一往情深”,就该想方设法带走眉姨娘,而不是看她在谢府沉沦。
高强这人心思不简单,恐怕留在谢府还有其他目的,她得小心些,以防被“黄雀在后”。
李心眉今日说的话,她只信了一半,其他的已经让折柳去打听了。
折柳性子机敏,最适合打探消息。
李心眉这枚棋子,是个“长线”,目前还不着急用。
谢苓往嘴里丢了一瓣儿橘子,酸甜滋味在口中弥漫,她侧头问雪柳:“吩咐你办的事,可做好了?”
雪柳点头,眉头皱得死紧,鹅蛋脸上踌躇不决。
谢苓看雪柳犹犹豫豫,曲指弹了她的脑壳道:“要说什么快说,在你小姐面前还这样。”
雪柳“哎哟”一声捂住额头,神色幽怨:“小姐,打头奴婢会变笨的。”
谢苓道:“好好好,不打头,下次捏脸。”
雪柳嘟嘴“小姐……”
“好了,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雪柳这才正了神色,贴近谢苓的耳边:“小姐,您让奴婢找人去定林寺的池塘里丢刻字的石头,奴婢听您的,这两天绕路找了好几个城西的小乞丐,办不一样的事,最后挑了个年纪最小的,让他上山丢。”
谢苓道:“没人发现吧?”
雪柳点头:“奴婢很小心,分好几次办的,没人看到。”
“只是……奴婢无意中看到二公子他……”
听到跟谢珩有关,谢苓皱了皱眉:“如何?”
雪柳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他……他进了城东一处宅院,许久未出来,奴婢不敢盯着看,便先回府了,昨日奴婢又找了绕了过去,正好远远看到二公子出来。”
“我好像看到他手里,拿着个女子的香囊。”
谢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