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海风拍打岸边与男生清冽的声音一起落入江知柠耳朵。
他整个人匿在月光下,脸部轮廓锋锐,五官深邃立体,穿着连帽黑色卫衣,身姿挺拔,显得稳静而深沉。
江知柠顶着发红的眼尾,鼻腔发酸,因为哭过嗓音有些嘶哑:“陈浔砚,你来了。”
江知柠对他的到来没有感到意外,仿佛他就应该找到她一样,她往左边移动,给他留出位置。
陈浔砚垂眸望向她,这幕跟幼儿园见到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女孩瘦弱身躯缩在外套内,白皙干净脸上紧贴着凌乱的头发,细长睫毛湿漉漉的,独自坐在海边,就像一只孤立无援破碎的小猫。
他轻轻嗯了声,坐在她旁边,又重复问了句:“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江知柠没有回答问题,手紧紧攥着衣角,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声音里还是带上了哭腔:“我没有爸爸了。”
“江木木,你还好吗?”陈浔砚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几天她情绪都在压抑着,不哭不闹盯着那张照片,平静的有点异常。
看到她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的样子,伸出手想拍拍她单薄的肩膀,但最终在空中停留了半秒,又收了回来。
“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
两人中间隔了点距离,但江知柠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雪后松枝,还杂了淡淡的薄荷香,又好闻又心安。
听到这句话,所有情绪全都在此刻爆发,她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眸色闪过懊悔:“他都病的那么严重了,如果平常我再细心一点,如果那天晚上我能发现他的异常,再多陪陪他就好了。”
“明明前几天还说能陪我很久很久,为什么这么不守信啊。”
风吹起她的裙摆,贴在陈浔砚腿上,一黑一白形成强烈的视觉差。
陈浔砚靠上椅背,侧目望向她的眼眸,眼眶有些发红,语气肯定道:“叔叔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守护你的。”
对于江知柠来说,爸爸的离世不是狂风暴雨说停就停,而是漫天的潮湿,密密麻麻侵入四肢百骸,成为永远无法抹去的疼。
这段时间身边陈浔砚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在江知柠慢慢走出阴霾时,没想到得到了要搬家的消息。
周五下午,江知柠照常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男人,年龄看起来四十多岁,身形魁梧,脸上有道疤痕,长得副凶狠模样。
听到推门动静,男人从沙发上抬眸直直地望向她的方向,上下打量了眼,随后漏出一排发黄牙齿,热情起身:“这就是小柠吧,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
这种眼神让江知柠浑身上下感到不舒服,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手紧紧抓住门上的把手,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你是谁?”
男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看到女孩紧张的样子,不禁露出了兴奋的目光,他冲着她的方向靠近:“忘了介绍了,我叫沈石是你妈妈的男朋友,你不要害怕。”
正说着,卧室里面传来了窸窣声音,“咔擦”声门锁打开。
李因蓝踩着细长高跟从里面走出来,她今天穿了件红色修身旗袍,戴上了舍不得拿出来的珍珠项链,瞅了门口的人一眼,不耐烦道:“站着干什么呢,把衣服换了去,等会去个地方。”
江知柠还没有消化他们说的话,直愣愣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看着并排站着的两个人,她这才注意到男人西装革履,特意做了发型,像是一对即将要结婚的新婚夫妇。
李因蓝走过来,抓着她的衣服,推进卧室:“让你去换衣服没听到吗?床上那套衣服是给你的,今晚别给我丢人。”
门关上的那刻,伴随着她嫌弃声音落下,“你看她这个样子,我说了不带她,也就你非得坚持。”
沈石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扶着李因蓝的肩讨好道:“以后就成为一家人了,总要去见见,跟个孩子较真什么,生气皱纹就变多了。”
这些话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江知柠耳边,她坐在床上,呼吸愈发沉重。
虽然知道早晚会有这天,但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手不经意间摸到了旁边的裙子,布料很薄,不是这个季节可以穿的。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天气,显示现在零下五度,两小时后会降雪,气温持续下降。
江知柠眼睫轻颤,烦躁地将裙子团成一团,扔到衣柜里,又拿出羽绒服穿在身上,在房间里呆了会才走出去。
“我换好了。”
“这么久。”李因蓝转过头,扯起嗓子尖叫的刺耳声划破天际,“不是跟你说了换床上那件吗?那是你沈叔叔特意给你买的,怎么这么不懂事。”
江知柠在书包里找出几颗糖放进了兜里,她面无表情道:“等会会下雪,那件不能穿。”
“好了好了,孩子不想穿就不穿,快点走吧,他们已经到了。”
沈石适时出来打圆场。
在去饭店的路上江知柠才知道,是要跟沈石的亲戚吃饭,虽然心里抗拒。
但看到李因蓝连眉梢都透着幸福后,抿了抿嘴唇,头偏向一侧,什么话都没有说。
夜幕已经降临,空气中漫起一层薄雾,市中心璀璨的霓虹灯增添了丝朦胧感。
包间内烟雾缭绕,他们下了车后,所有人都热情地簇拥着李因蓝,福气、漂亮两个词挂在了每个人嘴边。
这些热闹都与江知柠无关,她坐在角落,尽量让自己隐藏起来,但是她却清晰捕捉到了,嘈杂环境里的一句话。
“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餐呢,等你们两个领了证,就要搬去云城了吧。”
“是啊,估计一年半载也回不来几趟。”
搬去云城?为什么没有人和她说过。
江知柠瞳孔微微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到李因蓝笑呵呵地附和着,手一抖,筷子掉到了桌子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力。
坐在正中央的人目光落到江知柠身上,问了声:“这个是?”
沈石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整个人几乎靠了上去,拇指不断摩擦着她的肩膀:“这是知柠,以后就是我闺女了,以后也会和我一起去云城生活的。”
江知柠骤然瞪大了双眼,站起来躲避他,腿却不小心碰到桌子。
上面的杯子被打翻,饮料顺着桌面流到了她的牛仔裤上,晕染了一大片,她扯了几张纸慌忙擦着:“你干什么?”
沈石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装作做错事道:“不好意思知柠,我这一想到我们搬去云城,就控制不住了。”
江知柠手一顿,眼神直视着他:“我没说我要去云城。”
视线不经意一撇,看到包间里的人都在注视着她,神色都写满了厌恶,仿佛是她不知好歹。
其中有人以喝醉的名义,冷嘲热讽道:“架子这么大啊,以后你和你妈还得指望人家生活呢,沈石,我得劝劝你,以后别养个白眼狼。”
沈石仿佛对刚刚的事情不在乎,脸上挂着笑好声好气道:“孩子还小,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
“十几岁了,也不小了,尤其是没有了爸爸,更该懂事了。”
江知柠僵硬在原地,各种污言秽语传进她的耳朵,她紧紧攥着衣角,无助地寻找李因蓝方向。
却发现她连个眼神都没有给,更别说这个时候能出来维护她。
包间里压抑的氛围缠绕在她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江知柠实在是受不了了,从桌上拿起手机,只穿了件白色毛衣就跑了出去。
夜晚寒风瑟瑟,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像是刺进了脊髓,随即蔓延全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昏暗路灯照亮了回家的那条小路,却缺少了打开家门的那把钥匙,她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脑海里一直重现李因蓝冷漠的画面。
当初妈妈嫁给爸爸是受家里人逼迫,在想要离开时又迫不得已有了她,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妈妈不喜欢自己。
之前哭过闹过,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后来在得知原因后,她再没有埋怨过她。
这几年,她经常骗自己妈妈只是不喜欢她,但亲情还是有的,可是刚刚吃饭的时候,打破了她的幻想,在外人面前,她甚至都不会维护自己。
指尖沾染了点凉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纷纷落下,江知柠仰头看去,这是墨城的第一场雪,据说初雪许下的愿望最灵了。
可她的愿望再也不会实现了。
手心被冻得发红,江知柠弯了弯手指敛起情绪,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窸窣脚步声。
“江木木。”
江知柠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对上双深邃眼神,她转过身,完全针对着他,疑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应该是我问你吧,这是我家楼下。”
陈浔砚额前碎发有些潮湿,单手撑伞慢慢向她靠近,被雪覆盖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一串脚印,最终与她踩过的重叠。
伞落下来的阴影同时遮住两个人,江知柠眼眸转动,环顾着四周的环境,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他家楼下。
她咬了咬嘴唇,神色闪过几分黯淡,自动省略了不开心的事,解释着:“我妈在和别人吃饭,我不想呆在那里就自己出来了。”
街上行人寥寥,车灯照亮了这一小块空间,她的身影逐渐在陈浔砚瞳孔变得清晰。
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鼻尖通红,浓密睫毛带着几片雪花,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
几辆车擦肩而过,陈浔砚眼疾手快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到了小路旁边,手心一阵冰凉的触感,他眉心紧蹙:“你衣服呢?”
江知柠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她神情发懵道:“在饭店里忘记带出来了。”
“怎么这个也能忘?”
陈浔砚嗓音蕴含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气息,他把伞放到地上,又将衣服脱下来披到她的身上,伸手给她戴好帽子裹得严严实实。
松木的香气将她紧紧包围,他的衣服对于她来说很大,黑色羽绒服下摆垂到脚腕处,衬托的她的身形更加娇小,江知柠整张脸埋藏在衣服路,望向他:“你不冷吗?”
“穿得厚,不冷。”刚下楼的时候,陈浔砚就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桃花眼中不自觉增添了点柔情,“吃饭的时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知柠摇摇头,从小到大她没有瞒过他任何事,可是在这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否认:“没出什么事,就是感觉有点闷闷的。”
陈浔砚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眼神稍黯,往前靠了靠从羽绒服兜里掏出一个透明玻璃瓶。
里面是满满的青梅糖,声音清冽道:“今天在学校里看你拿的那几颗糖都过期了,这些新的给你。”
青梅糖她今天就拿出过来一次,没想到陈浔砚就记住了,江知柠伸手接过,眼眶逐渐发红,直勾勾盯着他:“陈浔砚……”
话没有说完,陈浔砚扯过她头上的帽子往里收,遮住她的眼睛,随后薄唇勾起:“江木木,就一罐糖就把你感动哭了,眼泪这么不值钱? ”
视线被遮挡,眼前黑漆漆一片,青梅糖的味道在她鼻尖无限放大。
江知柠听到他打趣的话,露出浅浅的笑,酒窝隐隐约约浮现,嗓音嘶哑道:“陈浔砚,谢谢你。”
不止是糖。
而是谢谢你能将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放在心上。
陈浔砚慢慢松开手,别过头轻咳声,清清嗓子道:“谢什么谢。”
雪越下越大,在空中簌簌落下,周围像是被静音了一样,听不到任何声音,江知柠眼前没有了遮挡,少年清瘦挺拔的身影完完全全落到视线内。
“陈浔砚。”江知柠想到了餐桌上说要搬去云城的话,鬼使神差问道,“如果让你换一个城市生活,你会离开墨城吗?”
“不会。”
陈浔砚以为她是为下午老师说过,考不上高中可能要去别的地方上学的话而苦恼,他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没有思考坚定回答道,“那你呢,你愿意吗?”
“我……”江知柠似是没有想到他会把问题抛回来,怔愣了几秒,鼻尖愈发酸涩,她勾起一抹苦笑,“可能会吧,这里没什么能留恋的。”
而且这件事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踩过的脚印又重新被雪覆盖。
陈浔砚骨节分明的手指短暂收紧了下,漆黑的眼眸中带上了股说不明的情绪:“什么都没有吗?”
“本部高中没有很难考。”
江知柠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正想要再问一遍时,手机恰好响起,来电显示是妈妈,铃声响了两声就挂断了,紧接着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李因蓝:快回家。】
没有问她去哪,没有在乎她安不安全,只有三个字。
虽然已经做好了李因蓝不会关心她的心理准备,但真真切切感觉到时,江知柠心里还是泛起阵阵苦涩,她深吸了口气,回复完后,对着陈浔砚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吧。”陈浔砚神色恢复如常。
这条街距离她住的地方不是很远,他的外套又给自己穿了。
江知柠摇摇头,人绕到他后面,笑着推他往楼道方向走。
语气故作轻道:“不用送我啦,太冷了,你快上楼,而且一会就到家了。”
陈浔砚拗不过她,只好答应:“自己注意安全。”
“嗯嗯,知道啦。”
还没走出去一半,江知柠忽然记起了什么,骤然转过头,发现他一直站在原地注视着她,她心尖不由得一颤,慢悠悠向他走去。
“陈浔砚。”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晚特别喜欢叫他的名字。
陈浔砚不明所以道:“怎么了?”
她决定回去问一下妈妈,如果真的要搬家,她感觉还是要郑重和陈浔砚说一声。
江知柠扬了扬手里的糖罐,勾着唇:“谢谢你的糖和衣服,明天中午海边见,我有事情和你说。”
从见面开始,陈浔砚就觉察到她神色里流露出的悲伤,但她又什么都不说。
他眼睫低垂紧紧盯着她,须臾后缓缓开口道:“好,明天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