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才吃了个开头,许薏便掉了两次眼泪。
方路明给她夹菜,看许薏低头咬了一口丸子,戳着筷子就不动了,安静了一会儿抬头,小姑娘的情绪压抑着,眼睛和鼻尖都晕红了。眨了眼,眼泪啪嗒一下又掉。
“哎小许你别哭啊。”“你还要吃点什么不?我再加个菜?”
“哎——酒喝不喝啊?”
方路明没办法了,三连问后拍着额头道:"我去前台拿几罐啤酒,等着啊!"拿着手机就飞快走了。
许薏一颗牛肉丸还没吃完,抬头方路明已经不见了人影。
她木木一会儿,视线模模糊糊,找到了前方的纸巾盒,探手抽了纸巾擦眼泪。火锅店的声音嘈杂,许薏擦干了眼睛,才看到一旁的手机正亮着屏幕。是江序的来电。她愣了两秒。
许薏慢吞吞拿起手机,垂了眼睛,还没接起,来电显示的界面暂顿一下。切断了。
哥哥给她打了三个电话。
第三个电话挂断,屏幕慢慢黑了下去。没有再打来。她点开了微信。微信还停留在一小时前的界面。
屏幕上,是和舅舅的聊天。长长一段白色的消息框占据了界面。许薏唇舌麻麻,心情也黯然。今晚本该是和舅舅他们一起的聚餐,却被她搞砸了。
她对哥哥说了重话。有些话,本来就是不应该戳破的。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她还在耿耿于怀。根本不应该说的。许薏抱着手机垂头,额头低丧着磕在了桌沿上。
火锅店里,氛围闹哄哄,人来人往的声音嘈杂。许薏心情低落,不知靠了多久,突然,感觉桌板被人敲了一下。
她抬头时,还有点儿迷糊。看清了眼前的人,她微微睁大眼。"….…师兄?"
时隔快半个假期过去,许薏竟然在校门口的火锅店和闻诉碰见了。
眼前,闻诉出现在了她桌前,身上是干净得一丝不苟的衬衫,低眼瞧她,敲桌的手指还搭在桌沿。许薏在阴影里,懵了好几秒。
“在这吃饭?”对视会儿,闻诉先开口了。
许薏总算回神。
“对……”她下意识有些上课时被发现睡觉的忐忑,要站起来,讷讷道,“方师兄他去前台了。”
闻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两秒,又扫一眼桌上,忽然浅浅蹙了一下眉。
“就是方路明师兄。”许薏解释道,"我在学校跟师兄碰到了,就,过来吃饭了。"“好巧啊,师兄。”她问,“你也来吃饭吗?”
闻诉扫一圈桌上,不回反问,看回了她:“你怎么回来了。”许薏刚起来一点的动作,看着闻诉,飘着视线,慢慢又坐了下去。“就是,有事……回来了一下。”她干巴巴。
"眼睛怎么回事。”闻诉看着她,眼梢平静地问,“哭过?"许薏愣了一愣,摇头道:“没有没有。”吃辣吃到有眼泪……应该,不算哭吧。
许薏怕被闻诉看出别的异样,打起了精神,努力找了个话题:“——对了,师兄。其实我今天还回桃李苑公寓了,不过我敲你的门,你好像不在。”
闻诉无声看她。
“找我拿钥匙?”
“嗯。”她道,"我想回来住一个晚上。或者……也可能,还要住几天。"
闻诉:"我这几天不在,出去了趟。"
许薏恍恍然:“哦……”“钥匙在我那,回去给你。”她乖乖点头:“好的。”
她有回应必点头,闻诉低着目光看她,手指动了动,又微皱了一下眉。他反过搭在桌沿上的手,长指指节压在桌面,指端轻敲了一下。
“怎么了。”
闻诉问。
闻诉的眼珠是棕浅的琥珀色,许薏和他色泽衬光的眼睛对视着,愣愣就对看了许久。
有那么几秒,四周喧哗都莫名安静了些。
她回过神,忙摇摇头:“没事……”
“……”
闻诉又皱了瞬眉。
大概也没什么兴趣追问,见许薏摇头,闻诉收回视线,看了眼四周。
“方师兄好像去买啤酒了。”许薏见状解释,“师兄,你要不要先坐,也……一起吃饭?”“就吃这些?”
许薏:“……啊?”
许薏的目光随着闻诉转到了桌上正沸腾的火锅和一盘盘的食材上。
她猜测到闻诉应该是不和别人吃同一个锅,后知后觉:“这里除了火锅,应该也可以点菜……”
闻诉已经解开手机锁,没什么表情地扫了她手边的点餐码。
许薏自觉噤了声,抬着脸看闻诉点餐。嘈杂声里,男人长指划着屏幕,停顿了下。
停了一秒。
闻诉敛着睫,忽然开口了:“我不在,不知道打我电话么?”
许薏愣了一愣。
方路明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闻诉在桌旁点完了菜,收了手机。他双手抱着好几罐啤酒愣住了脚步,眼镜都快要跌下鼻梁。
还是许薏先看见他,叫了一声“师兄”。
“——师哥?”
方路明看见闻诉,不亚于学校食堂吃饭被舀了一整盘的排骨,宿舍楼里洗澡发现水卡里还有好几百。“师哥你也来这儿吃饭啊?”他吃惊非常,寒暄后热情十分的招呼闻诉坐,“师哥你坐你坐。”“小许,我们跟闻诉师哥拼个桌,没事的吧?”许薏在桌对面摇头,刚想说没事,火锅的热气随着风向拂来,忍不住咳了一小下。
闻诉屈指敲了一下她的桌沿。
“换个座位。”
许薏还熏得眼睛雾雾,也不敢问为什么,茫然地动作,依言改挪到了对面。就这样,许薏跟方路明坐着一排,对面则是一个人单坐的闻诉。
气氛像个面试。
方路明正对着闻诉,压力如山大,干笑指啤酒道:“师哥,你们喝啤酒吗?”
“不喝。”
闻诉拆着新筷子,挑起一眼:“开车。”
方路明恍然哦哦一声:“那是不能喝。”他闻言捧着几听酒,朝闻诉的反方向谨慎移开了些。
大家都是被师哥骂到过无地自容的人。
“哦对,我再加几个菜吧。”他热切道,“一会儿叶楠说她也要来,菜好像不够。”
正在适应新碗筷的许薏抬头了。
"师姐也来吗?"
“是啊。”方路明有点心虚,“这不是她听说我请客,就非要来蹭一顿吗。”
许薏哦声。
方路明也不好说,叶楠是他在群里喊了一嗓子喊来的救兵,帮忙来安慰同门师妹的。他坐正转移话题,拿起了两罐啤酒,道:“哎喝酒吗?来吧小许……”
他的手斜伸过去一半,对面,闻诉抬了抬眼。
“你酒量不行?”
方路明被问得一愣,道:“还行……吧?”
闻诉不咸不淡:“行就自己喝。”
“哎好。”
方路明点头没有一丝犹豫,丝滑收回了两罐啤酒。
十几分钟后,叶楠也到了。
见到桌上的闻诉,她的震惊比起方路明来,只多不少。她频频朝方路明使眼色,经过许薏,安慰地轻拍了下她的背,也笑着打招呼坐下了。
上了菜,方路明清了清嗓子。
叶楠朝他看去,只见他转向了闻诉,开话题道:“对了,师哥,我们组上学期拉了个CAR-T细胞疗法的项目,我记得以前你好像也做过……”
叶楠:“……”
叶楠接受到了方路明一个“没办法”的眼神。闻诉在,聊八卦大概率是要挨骂的。毕竟全同门都知道,闻诉是惜字如金的人。早在读博时,他的时间就排满了。
要知道,间诉在校时发的三大顶刊比他们发过的水刊数目还多,做的也是博后跟起来都困难的研究方向。如果不是刘梁让他偶尔带一带实验生,估计他平时根本一句废话都懒得和他们讲。于是,一顿饭硬生生吃成了学术研讨会。三人都有点拘谨。
许薏稍微好一些。
她状态蔫蔫,大部分情况下,都在安静的吃。
她吃辣很慢,从火锅里捞出来的菜浸满红油,还带着锅里的碎辣椒段,几乎是咬了一口,她就要被辣得喝水,再发一会儿呆。直到店员过来上了一道宫保虾仁,许薏顿了顿,目光忍不住便朝着这道干干净净、没有辣椒的菜移去。店员笑着说了句,将盘子摆在闻诉面前。
“你们进展到哪了?”
隔着火锅。
斜对面,闻诉正和方路明聊天。
他很少动筷,偶尔喝水,白衬衫袖口半挽,黑色碎发下好看却没太多表情的一张脸,唇色偏浅,衬得人有些冷淡。瞥了一眼,他将盘子拿开到了方路明面前。
"我们是针对研究淋巴癌的方向,还……"方路明一愣,忙夹菜道,“谢谢师哥。”
许薏小小松了口气。沾到方师兄的光,面对拿近了的宫保虾仁,也默默夹了个虾仁。
虽然火锅辣,但好在单上的菜多数是不辣的。许薏在几个菜中夹缝生存,吃一颗虾仁,吃一口腐竹,吃一块红糖糍粑,渐渐竟也快要饱了。
她放了筷子。
“——诶小许,你多吃点。”叶楠注意到了,道,“吃这个,还挺嫩的。”她舀起牛肉,勺子便递到许薏面前。
许薏摇头摇头:"不用了,我吃饱了。"
“别客气啊,还这么多菜呢。”叶楠催道,“快快,夹走吧。”许薏犹豫半秒,还是听话夹走了。斜对侧,闻诉正回消息。恰好回完消息,男人扔下手机,寡淡丢来一句:“不会吃辣,就直说。”
三人都是一愣。
叶楠:“诶,小许你不吃辣啊?”
方路明喝醉了,目光迷离,也震惊重复:“啊?不吃辣啊?”许薏被一桌人的目光看着,懵懵然的,硬着头皮,点了个头。
师兄看出来她不吃辣了。
坏消息是,许薏迎面接受了来自师兄师姐长达两分钟的安慰洗礼。好消息是,没多久,桌上上了两碗椰奶芋泥冰粉,叶楠几人不吃冰粉,两碗都归了许薏。
许薏在低头吃粉的间隙瞄了一眼闻诉,顿时感觉,师兄全身都在散发着一种解救的光芒。吃完饭,是闻诉去结的账。
方路明喝了不少酒,东倒西歪,被闻诉拎上了出租。叶楠也回学校,在路边跟许薏分道扬镳,上车前,揽了揽她的肩,悄声道:“没事。别太难过,分了就分了,下一个更好。”
许薏:“啊?”
叶楠也上车了。
许薏站在原地,反应有点儿呆怔,忽然见闻诉拍了车门,撩起眼,看向了她。
她不由站直了,干干地叫:“师兄。”
她和闻诉一起回去。闻诉的车停在商业街的路口,还有一段路要走。
晚十点的街上,生意冷清了许多。偶尔有一对情侣挽着胳膊,说说笑笑从许薏身旁经过。夜风吹得很安静。许薏亦步亦趋地跟着闻诉,抽空看了看手机。
……哥哥没再打电话过来了。
她垂脸关上屏幕。
“失恋了?”
身边忽然出声。
声线冷淡。
许薏顿了顿,转头看去。
失……恋?
师兄没有看她。
许薏又转头看了看身边,又不确定地转回来:“没……没啊。师兄,你是问我吗?”
“听方路明说你失恋了。”闻诉停了步子,“没有?”许薏刹住车,和闻诉愣愣对视了三五秒。
原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师兄师姐今天态度这么怪了...!
"不,不是啊。没有……”许薏呆怔道,“难怪师姐那样……"
“难怪方师兄在实验室看到我,就说请我吃饭。”她如梦初醒,“我像,失恋吗?”
她茫然的困惑,问了一句。目光相接,闻诉却忽然收回了眼。
"他眼镜度数正常,看得清楚你的表情。"
许薏下意识地碰了碰脸。
“怎么突然回来?”闻诉问,“碰到什么事了。”
她顿了顿,小声道:“我跟哥哥吵架了。”
解释完,许薏没有多说。
师兄大概不会想听别人家长里短的事,吧……
她安安静静,跟着闻诉走出几步。夜色里,旁边突然又出声:"为什么吵?"
"……什么?"
许薏反应一秒,卡壳了下:“就是,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
她措辞道:“其实也不是很大的事……也没什么,我消化一下就没事了。”闻诉停了一下步子。
"是你想自己消化,"他看她,语气不冷不热,“还是你对不熟的人说不出口?"许薏再次卡壳住了。
闻诉看她的眼神平静。许薏还在想着词找补,闻诉低眼拿出了车钥匙,先结束话题,迈开长腿,道:"走了。"
回去路上,许薏悄悄看了几次闻诉的表情。
旁,闻诉打着方向盘,侧颜掠过车窗外一盏又一盏的路灯,昏暗里,五官反而显出冷净的白,是一种弧角分明的淡漠。
并不能,看出什么来。
她心不在焉,直到车子开进汀大,往校园深处,才发觉路线好像偏了航。
从东门回桃李苑,穿过学校是抄近道的一条路。可车偏离主道,开进科研院区,在科办楼下停住了。
"上楼。"
闻诉开门下车,许薏懵了一秒,赶忙跟上。
办公楼内空空荡荡,进了电梯,闻诉按了六楼。六楼是——
闻诉的办公室。
6013。
开了灯。白光照亮了整洁宽敞的空间。
这不是许薏第一次来师兄的办公室,只踌躇了一秒,便也跟了进去。闻诉看了她一眼,绕到办公桌前,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件东西。关了抽屉给她。
许薏就在桌前,伸手接过来,低头一看,呆了一呆。她还以为是个玩偶——
也确实是一个玩偶。
只是这个小玩偶五颜六色,造型是个用各色的粗毛线扎成的,简陋的晴天娃娃——而且,特别的,眼熟。
“你的么?”
许薏的眼神,瞬时吃惊到微微亮起了:"师兄,这个会怎么在你这里?"
“实验楼清理那会他们拿来的。”闻诉瞧着她翻来覆去地看,淡淡靠了靠柜子,“突然想到了。是你的?”"我的,是我的。”许薏不住点头,喃喃道,“居然没丢……我都还以为,已经清理掉了。"
这个毛线扎的小玩偶,是许薏以前做的实验吉祥物。这就说来话长了。
她大一时,他们实验室门口,走廊上有一个好几层的置物架。
架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的,那时候一直是大家临时放东西的地方,有师兄师姐养的多肉,教材笔记本,实验册,还有祈福道具。——做实验前的,祈福道具。
都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有时候怎么都跑不出来的数据,对仪器拜一拜,对祈福道具拜一拜,再跑一次,说不准死马当活马医,就突然跑出了个漂亮的数据。
“迷信,是一种虔诚的科学。”某个师兄是这么说的。
大家的辅导道具五花八门,有据说去寺庙开过光的玩偶,有打印出大牛的文献供着的招财猫,还有就放个苹果,预示实验平安的。许薏刚进课题组,实验做得差,也听师姐的劝,挂了一个吉祥物。
——是用室友织围巾剩下的毛线做的晴天娃娃。
毛线团出一个脑袋,剩下层次不齐挂下来的毛线线头,就是衣服。看着做工粗糙,但,已经是许薏的全部手工技术。
主打一个虔诚。
每天经过,都祈祷一下。
不过她大一暑假时,实验楼里全面清理了走廊。开学后,门口的架子已经没有了。也没想过还能找到。
她和师兄师姐们的迷信反科学小道具,居然在闻诉这儿待了这么久。“谢谢师兄,”许薏眼底微微亮,“你怎么猜到这个是我的?”闻诉看她片刻,直起了身:“看你对它说过话。”
许薏:“啊?”
对……
有时候她也会小声念几句话。
什么。
实验顺利。
不要挨师姐训。
今天不要碰见闻诉师兄。
——等等。
师兄,看见过,她说话吗?
许薏想到记忆里自言自语的话,一秒僵住了。
她忐忑地瞄向闻诉,磕绊了下:“其实,这个祈祷的办法,也,不是很好。”闻诉看她的表情淡淡,挑了一下眉。许薏的呼吸悄悄屏住了。“没有好点?”他略微偏脸。
她愣了愣。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闻诉问的意思。
“有……有的。”她磕巴道,“谢谢师兄,我没想到这个能找到……我现在心情好很多了。”闻诉看她一会儿,偏头去拿桌上的办公室钥匙。
“走不走?”
“走的。”许薏拿好东西,心情没有之前低落,眼眸润亮,边出去,边主动聊话题道,“其实,我还以为刚才在路上的时候,师兄你有点不高兴。”钥匙在身后被拿起。
叮嗒一声。
许薏听错回头:“什么?”恰好对上了闻诉看她的目光。不知怎么,气氛变化就有些细微。
对视一会儿,闻诉勾了钥匙,径直越过她,语气很淡:“我没理由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