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春殿远居桂宫,环境清幽,其实很少有人来打扰,自成一方小天地。
翁思妩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被轻易发现,底下的侍女安守本分,并不难相处,即使看到什么都不会多说。
多说多错,更何况她们一个宫当差,蓝春殿的主人就是她们的主人,共为一体,一损俱损。
大家都不想日子不好过。
离开浣纱坊,这场经历算是有惊无险的完成了,翁思妩回了宫也快速换回自己的衣服。
坏掉的耳坠由默秋拿下去让侍女们去造冶署修复,帝王的衣物到手,翁思妩留了一件,其余的放进柜子里。
看着自家娘子把外袍铺到床上的样子,像极了窗外衔枝筑巢的鸟。
鸟类在想要成家孕育子嗣的时候,经过漫长的求偶结合时期,就会进入筑巢孕育雏鸟的阶段。
雄鸟衔枝,母鸟编造,周而复始,直到幼崽的出生。
但是翁思妩还很年轻,翁父在世时最后一段时间,她才及笄,正值青春,美丽逼人。要想谈婚论嫁,她还有好大把的岁月和时光,像母鸟面对追求它的雄鸟一样,去挑拣适合她的夫婿。现在的翁思妩充其量不过是个玩心还很重的小娘,尊严气盛,才会想要跟年长她的帝王比一比输赢。度过心中感慨,默秋终于走上前:“还是我来给娘子帮忙吧。”
翁思妩对着那完全占满了她的床的绣金外袍正在发呆,闻言告状似的跟默秋道:“好大啊,默秋。”
从衣物的尺寸上来看,就知道这件衣袍的主人身形是如何的颀长伟岸,跟它一比,原床的主人充其量不过是它怀里的一团。
吃惊过后是满面腮红,翁思妩说:"我要是穿上它,像不像从前偷偷套了父亲的衫子。"
默秋:“娘子不怕衣服上的气息让您难受了吗?上回奴婢记得第一次见陛下,娘子把他带回来用了你的被褥,娘子当时都被熏哭了。”
翁思妩:"可我眼下已经习惯了,不怎么怕它了。"
默秋并不否认,“娘子说是就是吧,只是今日这种事,以后可千万不能再有了,一回是侥幸,二回被发现了,可能会被宫规处置,到时候……”她跟翁思妩都撇不开干系,也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还得麻烦陈太后搭救。
翁思妩被这样一说,嫣红的脸蛋微微一愣,目光闪过犹疑,又很快安慰起自己,“那是自然,就只有这一次,我可不爱次次都拿别人的衣服!”“只是借用。”
“他不会那么小气的。”
木已成舟,默秋成了帮手,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只有达成翁思妩的目的,让她高兴才算完成任务。
帮完了忙,默秋道:“娘子一早出去还没用过吃食,奴婢这就让人送吃的过来。”
翁思妩:“让人多准备些,默秋,你也还没吃呢。”
她在婢女身后道:“等你回来,跟我一起享用。”
在默秋心中,大多时候翁思妩都是很乖的,小娘子年幼失独,只有父亲一人。
父亲还在仕途尚且为着官,公务不少,心中又悼念着亡妻,个人心事重,纵然再看重女儿,在照顾上偶尔难免疏忽。
小时候翁大人难过,娘子就会很乖,不吵不闹在他身边陪伴着。
是以外人来看,都会夸赞娘子年幼懂事,温婉得体,风范闺秀,但默秋知道,娘子还是那个有着少女心事的娘子。
只不过是生母不在,才将调皮的一面在经年里长期压抑下去。
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有一个人忽然能让翁思妩,与寻常娘子有活泼气,心思也不在缅怀双亲早逝的痛苦上,简直是默秋再乐见其成不过的结局。但愿这样聪慧秀丽的娘子能永远保持这样的活跃快乐。
—刻时间后,默秋从宫中食膳坊回来。
刚走进寝居就听见一声哀戚的惨叫,“默秋!”
口口声声说着早已习惯的翁思妩将那件紫金外袍揪出床外,捏着鼻子,双眼通红,眼泪婆娑摇摇欲坠地向她求助,“帮我……."
“受不了了,拿走,拿走。”
默秋:“……”
于其他人来说,紫金外袍上的气息并没有多特殊,不像翁思妩嗅觉里闻到的那种,除翁思妩外,默秋根本闻不着。只知帝王所穿的紫金外袍用的是宫中御用的熏香,用以避免衣物受潮、防虫以示洁净,每日都会换下拿去浣洗。是以默秋等人闻到的只有熏香的香气,而不是梁家血脉里的味道。
衣服穿过一日,用的时间不长,还算洁净,否则默秋也不会赞成翁思妩将它放进自己被窝里。眼下用不了多久,就把自己从被窝熏出来,也不知是折磨了谁。
为了逼出自己的发病期,翁思妩七进七出,终于在深夜里疲累的时候被紫金外袍降伏,哭得鼻红眼肿的小脸贴着那昂贵的丝织物陷入沉睡。
一日过去,枝头鸟鸣如往常在曙色中响起,翁思妩脸上还留有哭到干涸的泪眼痕迹。
门外庭院里已经有侍女晨起干活,再过半个时辰,默秋也来唤醒翁思妩,“娘子,醒醒。”
翁思妩把脸更深地埋进被褥里。
杏脸桃腮,闭着眼更有春意。
默秋微微皱眉,回头忘了一眼殿外,不得已叹了一声气:“娘子,该醒了,桂玉宫来人了。”桂玉宫,陈太后,翁思妩心有余悸睁开眼,"太后?"
桂玉宫的侍女官不是一个人来,身后跟着两个熟悉的侍女,笑着问候翁思妩,“芙徽公主醒了?几日不见,公主气色似乎瞧着越发好了。”得知是太后派人来,翁思妩梳妆匆忙。
不施脂粉,简单整理一番仪容,睫毛上还挂着洗过脸留下的一点水珠,明眸如水,丽质清新。
她说话带了点鼻音,小心试探,“劳耿娘子关心,太后贵体可好?几日没去请安,姑母不会怪我吧。”侍女官:“公主多心了,公主可是太后心尖上的人,如何会责怪公主你呢。”
“太后知道公主前几日,出宫同陈家的娘子参加了花萼苑的庆典,肯定是畅玩累了,回宫后肯定会不想出门好生歇息,也就没有命我们前来打扰。”“同样,太后身体也并无不适,今日我来,是代太后给娘子送新衣的。”
“送新衣?”听到是这样的安排翁思妩跟一旁的婢女心中皆是一松。
翁思妩受宠若惊:“新衣,上回姑母才送过,这回又….…”
“耿娘子,还请回禀了太后,我衣裳还有许多,又做新衣会不会太麻烦了,姑母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能孝敬给她的。”侍女官笑着按下翁思妩推拒的手,“公主不必客气,这衣服也不是同以前的一样,这回送的是用来节日上穿的。”
“节日?”
侍女官:“莫非公主没有听过,四月秀要,五月鸣蜩,榴花照眼,见子初成,祈朝来兮,祈朝悦兮。”
翁思妩怔怔道:“祈朝节?”
“不错,”侍女官立刻让侍女把衣服和首饰都呈上来,说:“既然公主对太后心怀感念,很快就是祈朝节了,按规矩宫里都要摆宴庆贺。”“公主若要为哄太后高兴,不如表现一曲,也好叫大家欣赏一下公主的风采。”
祈朝节是民间用来祈福的夏季节日,深受百姓喜爱,为了彰显与民同庆的恩宠,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都盛行用这一日来祈祷国泰民安。宫中也会摆上家宴,以前先帝在时,后宫有后妃在,还称得上热闹。
近两年人数变少,梁寂鸾迟迟没有纳妃,家宴都是与陈太后度过,未免显得太过冷清。
今年多了翁思妩,想必情况又不一样了。
侍女官一走,蓝春殿里恢复清净,默秋和侍女们替翁思妩拿出太后送的新衣过目。
件件精致,样样贵气,陈太后先是替她请封,后又是待她如亲女,至少这个待遇是按照真正的公主品阶去给的,可以说确实对她极为上心。
方才侍女官说的话,翁思妩就不得不听进心里去。
她暂时就不能单独去见帝王,让他知道她身上有香气。
祈朝节很快就到,一到那日天色舒朗无比,清早就有曦光盛放,翁思妩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上陈太后送的新衣,再由默秋为她梳妆打扮。
当一切准备就绪,镜子中倒影出小娘标致的身影,峨眉轻扫,鬓耸堪观,露濯葬姿,如唇夺夏樱。
侍女在门口请,“时候不早了,太后仪仗就要出发,还请芙徽公主快去吧。”
“是,即刻就走。”默秋答应下来,护送翁思妩出门。
祈朝节兴盛,全国上下一整日都在庆祝,宫中亦准备了许多节目,翁思妩同陈太后汇合,伴驾而行,去往仪秋殿。
路上翁思妩在准许下,备受宠爱的上了陈太后的御驾。
陈太后今日有精细打扮,一眉一眼都散发着六宫威仪,她扫一眼翁思妩,倏地开口,“你的脸,怎的这样红?”
坐在她下方的小娘子惊讶地眨着眼,眸子犹如丰沛的秋水,瞳孔含星,摸了摸脸颊,带起淡淡的鼻音,“会不会是胭脂……”
"今早阿妩梳妆,用了宫里新进的胭脂膏,要是姑母觉得不好看,阿妩这就把它擦掉。"
陈太后细心观察她的面容,蓦了摇了摇头,什么样的胭脂能有这样的好颜色,不过全凭年轻小娘的血气。
她劝道:“好了,别弄你的妆了,好不容易梳成这样,乱了可没人给你理,待会到了仪秋殿,叫那些大臣命妇看见,岂不笑话你。”
翁思妩触碰的手微微一顿,这才知今日的宫宴居然还有外面来的人。
陈太后道:“这样大的节日,是与民同庆的好日子,亦适合用来联络臣子臣下,为嘉奖他们,陛下会特许为国有功的大臣携带家眷觐见天颜,入宫领赏。”翁思妩不是宫里长大的,知道的少,陈太后不介意提点她,为此还特意说到,“这次来的不仅有女眷,还有好些勋贵人家的公子,阿妩,你可以与他们多结交认识。”"年轻娘子,美艳不可方物,正是招惹爱慕的时候,你有这样的本事,完全不需要藏拙。"
似是想要摸一摸她的脸,翁思妩一下屏住呼吸,也不知是不是因陈太后话里的暗喻而紧张。
最终那只手并没有落到实处。
陈太后含笑:“好孩子,待会见了你阿兄,也一定要多与他亲近。”
异姓公主不仅看身份,还要看她身上的宠爱由谁落在实处。
若翁思妩能展现与帝王兄妹情深的一面,也是给她的身份加了不少筹码,届时,来参加宫宴的王孙公子皆会对她趋之若鹜。
提及梁寂鸾,翁思妩想起昨夜还被枕在她床里的衣物,当即在陈太后跟前看向它处。
她的心微乱,耳根已经不自觉发热滚烫起来。
永安宫的侍人们同样在为今日的宫宴做着准备,内侍总管茅福临检查着下面人呈上来的冠服。
在听见屋中水声歇住后,登时扭头,朝侍人吩咐,“陛下出浴,拿布巾过来,快。”
浴池内一道身影已走出至屏风处,即便没走近就能窥见半个人头。
待内侍总管送去布巾时,梁寂鸾已经拿起架子旁的白巾擦拭脖颈,劲瘦的腰间还围了一块。
剔透的水珠缓缓从宽肩落至腿下,可窥其中伟岸挺拔的风景。
“陛下,该换块布巾了。”内侍总管谨慎靠近,明显对日益威严的帝王心存敬畏。
梁寂鸾:"让人把床榻之物都处理了。"
内侍总管:“是,陛下元阳之气泄出,是为火气过重之故,奴婢已经按照徐御医的吩咐,备了清火解热的凉药,陛下更衣之后就能喝到了。”
也不知是否最近天渐热的原因,后宫吹来的南风总让人神思不净。
就连只有在发热期难以控制下才会纾解自己的帝王,竟也因为那若有似无的香风在龙床之上,连续几回有了意外冲动。
只是内侍总管不明白,在帝王与徐御医的对话中,陛下好像知道自己的情欲是因何而起,却迟迟没有下达找寻正主的命令。
梁寂鸾:"什么时辰了。"
内侍总管恍然回神,对已经穿好冠服的帝王道:“已是辰时了陛下,丁统领早早出发去了仪秋殿那边督促禁军侍卫维持秩序,派兵把守。”“奴婢得到的消息,据桂玉宫那边来报,太后和蓝春殿的芙徽公主在一起,已经在前往仪秋殿的路上了。”
“还有……”
有机会入宫面圣出席宫宴的臣子及其家眷,都会提前在平旦之时完成准备,排队入宫,以免误了时辰。后话梁寂鸾没有再问什么,内侍总管隐晦地对他进行察言观色,发觉陛下的神情始终平平。上回单独请芙徽公主到斜月台一叙,没过多久芙徽公主就急着走,陛下也是这般令人猜不透情绪。
那双冷矜乌黑不怎么会漏出过于强烈感情的深眸,内侍们时常不敢与之对望。纵使帝王没有发怒,亦有鞭答天下,睥睨万物的森森深威。倏地梁寂鸾开口,“去把先帝戴过的指环取来。”
内侍总管闻声愣住,似是不太确定,询问道:"是用红玉锻造的那件?"
红玉特殊,往常纵使再难受,帝王都会选择不戴它,从很多年起就在坚持摆脱对红玉的依赖性。内侍总管从未想过成功那么多年,陛下还会重新启用。
梁寂鸾给予肯定回复,“取来。”
不敢有半刻耽误,在确定对方的意见后,内侍终于快步绕出屏风,召集人手,“去私库,取指环。”
仪秋殿在修建之初就被赋予使命,当做用来招待宫中客人的殿宇使用,旁边还有相辉高楼,同样方便宴客和观赏歌舞。翁思妩是初次过来这边,就如头一次去星虎苑一样,不慎熟悉。
她跟陈太后到时,正是吉时,帝王还没来,但是官家的臣子臣妇,以及那些个年轻些的富贵公子贵女,都提前到了仪秋殿外默默等候。翁思妩放眼一看,园中已经摆好设宴用的桌台,而来的世家贵人们不在少数,张张陌生面孔。衣着样式各有各的差异,贵妇娘子们花费许多心思妆点,头上戴的美玉花钗繁杂无比。
一时间认不清人的翁思妩竟瞧得眼花缭乱,有些脸盲。
“太后到,芙徽公主到。”侍人对着园中的贵人们通传,很快吸引来许多视线。翁思妩可以感受到那些目光有一大半都从陈太后身上,投向了她。
毕竟她是异姓,又是数十年养在闺中极少见外人的女子,只要知道她的家世,亦或是消息灵敏的,皆会对她感到好奇。群臣命妇们开始朝陈太后的方向聚集靠拢,一齐拜见的大礼,“参见太后,太后万寿,福泽安康。”陈太后傲视着在场所有人,“都起来吧,今日是祈朝节,普天同庆,只为祈福,诸位不必太过拘礼。”
“谢太后。”
众人接着一个个的站起来,翁思妩在当中发现了有人对着她笑,她仔细看去,却发现今日的宾客里,居然少不了陈太后的母族。韦伯侯和端阳夫人的子女,许久未见的陈诗予陈诗问陈诗织兄妹。
首当其冲的陈诗问一看到翁思妩的眼神投过来,便笑的更加柔情明显,仿佛翁思妩于他,是十分想见到的心上女子。那天在花萼苑也是这样,明明是不亲近的关系,但陈诗问哪里都不肯去,就是要守在她身边和翁思妩说话。以至于见到那样场面的公子贵女,都对他们投以暧昧的目光。
可是陈诗问太过肆意轻狂,根本不是翁思妩喜欢的类型,她对他不假辞色,本以为态度冷淡些就能让人退避三舍了。不成想,今日再见他好像还是贼心不死的模样。
翁思妩如视无物般连同他的兄长妹妹一起挪开视线,就在此刻,位高的朝臣和命妇上前跟陈太后见礼寒暄之时。
侍人的通传声再次响起,像根棍子敲打在众人的脊椎骨,令所有人思绪一清,专注地朝前方来路看去,“陛下到。”
翁思妩最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心中震撼不轻,尤其听到梁寂鸾的声音,“平身。”
再痴望着那具高大身影领着近臣跟着侍卫侍人,在万千瞩目中被簇拥着走近,翁思妩近来的所作所为被彻底唤醒。
她期望于梁寂鸾没有发现她做过的事,又担心因他的出现而变得不像自己。
可是,下一刻翁思妩鼻子皱了皱。
今日很怪,她以为是自己出了问题,竟然没在梁寂鸾来到之前,就感应到他的气息。而且离这么近,她居然不像往日数回那样,对他的存在有强烈反应。是她的鼻子坏了,还是梁寂鸾……没捺那奇怪的香膏啊?她盯着他的眼神因为疑惑而忘了分寸,过分久了,以至于帝王十分敏锐地察觉出来,透过参见过的人们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视线交汇的瞬间,像电流一般,黑瞋的眼珠带有令人目眩神迷的溢彩,让翁思妩情不自禁腰身酥麻。
这时她才意识到,似乎不用梁寂鸾身上的气味,只要一个照面,被那双充满侵略性冷静又威慑的眼睛盯着,照样叫她小腿发软。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今日的她感觉格外强烈,时刻想晕。
翁思妩想起这些天仿佛贪恋上那股气息包裹住自己,于是跟紫金外袍做斗争,夜夜都枕着它睡觉。
也不知有没有起效,她的发病期无法掌握是否来到。
但愿是没有,否则时间太快,又是在祈朝节的宫宴上,出了岔子她的名声可就要传遍宫内宫外了。
为了不让自己失态,翁思妩压抑住体内那股想要向帝王靠去的冲动,媚了身子骨,于是硬生生先拔出对视的眼神。
难为情地,含紧樱唇,低下了头。
在梁寂鸾眼中,当众用透着湿意如气如雾的眼睛仰望着他,由他亲拟封号的芙徽公主。
一张美人面孔,双颊和唇都有一种病态似的不正常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