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
陈玉楼盘膝而坐。
双眸紧闭,脸色平静。
随着他一呼一吸,两道白色气流在口鼻之间来回流转。
越是靠近遮龙山献王墓,心头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便越足。
虽然在人前,永远从容镇定,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遮龙山大藏有何等可怕。
那些鳞虫巫蛊都是其次。
最凶险之处。
乃是能够吞食一切的混沌尸洞,以及遍体生眼的乌头肉芝。
尸洞有形无质,任何生灵一旦落入其中,纵是大妖之身也十死无生。
而太岁,自古就有万物之祖的说法。
葬龙经上说,凡风水大冲,清浊失调之处,便会生出肉芝。
而根据其形态不同,吉凶各异。
一目者为太岁。
二目则为青忽。
五官兼具称之为乌头。
只有遍体生眼方能叫做天蜕。
传说中天蜕,已经是太古凶神留在世间的肉身。
别说他只是炼气关的修士,就是已经凝聚炉鼎、做到水火交炼那一步,遇到天蜕,也会在瞬息间被溶化。
但就算只是乌头肉芝,五官兼具,在民间传闻中已经是妖灵之物。
妖物化形尚且难如登天。
一座肉芝竟然成就人形,褪去躯壳,可想而知修行了多少岁月。
遮龙山内外。
他至少都有了些准备。
唯独对这两头大凶之物,尤其是尸洞,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想到特别好的克制之法。
不过。
要是连他都半途而废。
那些伙计岂不是白白送死?
所以,与其想那么多,还不如加倍修行。
就像鹧鸪哨一样。
赴约的那天,他只是随口指点了几句,如今半个多月过去,他一身气息已经愈发厚重内敛。
堪破养气关隘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灵、红姑娘以及老洋人也没有半点松懈。
天赋最好的灵,已经隐隐摸到了门槛,只等一个契机,便可以越过龙门,自此踏入炼气关。
他们尚且如此勤勉。
陈玉楼又哪会甘于落下?
滇南之地,山脉绵延,天地间草木灵气尤为浓厚,对他而言,绝对算得上是修行宝地。
从瓶山返回的那一个月。
一连数天的闭关,他便已经凝聚灵种,打破瓶颈,连升三境。
而今,这一路吐纳修行。
内敛之境已经彻底稳固。
气海中的灵种,也愈发通透,青芒碧绿,宛如一颗精雕细琢的玉石。
呼——
数个周天下来。
陈玉楼缓缓吐了口浊气。
自从种下灵种,他已经感觉到身体内的污浊杂质,已经越来越少。
每一次打坐修行。
就像是一次洗髓伐骨的过程。
难怪古话说,食气者神明而寿,内外一体,无尘无垢。
“内存观想而炼形,接下来,就是神识了……”
站起身,沿着窗户望了眼外面。
中营河上白雾笼罩,天地间寂静一片,不过天上那轮银月已经快要隐去,只剩下一道微微的轮廓。
天应该快亮了。
陈玉楼低声喃喃。
虽然一夜未睡,但双眼却是清澈通明,不见半点倦色。
炼气五境。
一旦炼出神识,对于盗取遮龙山的把握又将会大出几分。
稍稍缓和了下心神。
他并未躺下休息,而是提剑推开房门,走廊两侧的屋子里呼噜声此起彼伏。
其他人还在沉睡。
不过……
当他走过一间屋子外时。
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借着半掩着的门缝往里扫了一眼。
对着窗的桌子前,一道身穿长衫的背影还在奋笔疾书,不时传出几道读书声。
铁棍矗立在一旁。
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动过。
看到这一幕,陈玉楼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袁洪经历过瓶山修行不易。
知道一份炼气法价值何等之高。
所以,秉烛夜读还真不是句虚言。
多少年前就开了窍的它,偷学瓶山尸王吐纳炼气,虽然进展缓慢,但靠着这么多年之功,也修成了妖身。
通宵熬夜而已。
对它而言,应该没什么问题。
陈玉楼没有打扰,任由他继续勤苦读书,负手信步穿过走廊,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方而去。
不多时。
等他走上甲板的那一刻。
略显清冷的微风拂面而过,一扫胸中郁气。
眼看天色还早。
他也不耽误。
取下剑鞘,打磨如镜般的剑身上寒光四溅。
隐隐看见一道如蛇蛟般的虚影在剑中浮动。
“李树国说剑封鞘蕴养则有灵。”
“不过……这样的大妖凶兵,倒是不用怎么养了。”
满意的看着长剑。
寻常宝剑,都会封鞘一段时间,以养出气势。
但龙鳞剑中融入一截与六翅蜈蚣精血相通的妖筋,煞气天成,凶意滔天。
自然不需要这么麻烦。
手指轻轻划过剑身。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龙鳞剑内顿时传出嗡的一道铮鸣。
颇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感。
“急什么?”
陈玉楼挑眉一笑。
不过嘴上这么说,手里动作却是半点不慢,手握长剑急刺而出,动作飘逸,倒是有几分传说中的剑仙之姿。
之前他虽然向鹧鸪哨请教剑术。
不过,后者却不知晓,他年少时被那位老道带入深山修行。
除却一身异术之外。
最重要的便是一门剑法。
那老道从未向他表明过身份来历。
不过这些年里,陈玉楼用一把小神锋却能屡屡斩杀强敌,沾染鲜血无数。
小神锋看似如刀。
其实是袖中剑。
只可惜,当日为了斩杀那头六翅蜈蚣,最终被它一身毒血所污,融成一滩铁水。
以往他看不透那老道。
如今踏入修行之后,再去细细回想,才后知后觉,他怕也不是寻常人。
只可惜,命数短了点,不然说不定早些年就能踏入修行。
练完一趟剑术。
陈玉楼满身大汗,但他却没有半点不耐,反而的通体畅快。
“道门自古就有法剑之说。”
“没记错的话,龙虎、青城、茅山,皆有剑术传承,就是不知道……我这属于什么来头?”
感受着和他心意越发相通的龙鳞剑。
陈玉楼心中暗自思忖道。
不过这门剑法。
在他看来,飘逸有余,却少了几分凌厉杀气。
龙鳞剑虽然能够互补一些。
但对他来说,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要是有机会,倒是可以往青城山或者龙虎山走一趟。”
“对,尤其是龙虎,五雷殿的天书,也是好东西。”
念及至此。
陈玉楼收起长剑,握在手中,转而朝着船舷边走去。
不知觉间。
朝日缓缓升起,阳光破开水面上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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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观想了片刻。
等他从入定中挣脱出来。
船上那些伙计也都陆续醒来,阿迷州中炊烟袅袅,码头上多了不少人影。
“又一天了。”
舒了口气,陈玉楼不再多留,提着长剑一路返回船舱。
不多时。
伴随着跌宕起伏的动静。
楼船再度起航,沿着中营河,一路西去。
船上时间总是飞逝。
转眼。
又是几天过去。
这几天里,袁洪不舍昼夜的拼命读书,终于认全了一千字。
陈玉楼也没骗它,确认无误后,将筑基功口诀传授于它。
袁洪如获至宝,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这段时间心神几乎全都沉浸在了其中。
它在瓶山时。
就曾窥探尸王在山巅吐纳月华。
从而踏上了修行之路。
虽然只有半桶水,但等于已经打了根基。
比起昆仑和红姑娘,这种毫无基础的反而多了几分优势。
极有可能会后后发先至。
超越几人率先修成玄道服气筑基功。
就是不知道,它和灵谁能更先一步了?
“到南涧咯……”
船只转入元江后,因为水域宽阔,他们所往的方向又是顺水而行,速度比起在南盘江时快了一截不止。
这天。
还没过晌午。
巴莫熟悉的声音,便在走廊里响起。
“到了?”
“南涧,这地方怎么听着有点耳熟?”
“能不熟么,前几天总把头不是都说了,船到了南涧古城就换马队走陆路了。”
“那岂不是能骑马赶路了,他娘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坐船了。”
“谁不是,这前前后后都坐了七八天了吧?”
房门纷纷推开,一帮打骨牌的伙计,连手里的牌都顾不上了,冲到走廊上,急切的朝巴莫求证。
“到了到了。”
“你们这帮小子,坐一趟就受不了了?”
巴莫无奈的笑着。
他这辈子都在过水行船。
要像他们这样,日子都没法过了。
船只缓缓进入渡口,刚一靠岸,一个个就迫不及待的将行李、货物,还有最重要的马,牵着走上了码头。
陈玉楼几人则是落在最后。
与巴莫一起站在船舷上。
“阿普,今天就要离别了,回头要是再过这条水路的话,我们再雇你的船。”
陈玉楼笑了笑。
“那好,我还能挣你小子两份钱。”
巴莫也是咧嘴一笑。
不过那双浑浊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几分不舍。
回应了一句后,便抱着水烟筒吧嗒的抽着。
前后十多天相处,从一开始的陌生,到如今相交莫逆,说舍得肯定是假的。
“对了,伱们要去的腾越一带,那边多是没有开化的土人。”
“古氐羌、古百濮、百越、三苗、东胡甚至吐蕃、女真,千万小心,不要随意招惹他们。”
听到他这句嘱咐。
陈玉楼也有些感慨。
之前闲聊的时候,他曾提到过一次。
没想到巴莫就记在了心里,临走前还担心他们会吃亏。
“行,我知道了。”
看着那张满是风霜的脸,陈玉楼点点头。
他很想说,等从遮龙山返回时,大概率会去一趟抚仙湖,问问巴莫要不要故地重回。
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对他们而言,抚仙湖神秘悠远,但对巴莫而言,年轻时那段经历却是伴随了大半辈子的噩梦。
“走吧。”
“老头子我也得去眯会,一晚上都没睡好。”
巴莫一挥手,嘴里嘟囔着什么。
但脚步却一步没有挪动。
而是目送他们一行人下船,骑上马背,再渐渐消失在古城外的路上后,他才放下水烟筒,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莫名有种空荡荡的感觉。
就连巴莫自己都有些奇怪,这些年里送人的时候多了,也没像今天这样过。
“阿达,要不要进城喝口?”
几个伙计从旁边走过,朝他问道。
他们都是一个寨子出来,算起来,巴莫还是他们的长辈。
按照以往的习惯,今天肯定会在码头过夜,这一趟好不容易结束,大家悬着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南涧古城不比来时的阿迷州。
这边自古就是土司府城。
开往的行商、客船无数以计,他们以前也来过几次,对这边还算熟悉。
几个年轻人已经邀着去喝酒。
巴莫嗜酒,在寨子里都是出了名的。
但这一次他却只是摆了摆手。
“年纪大了,你们自己去吧,别太晚就好。”
“哦……”
虽然有些不解。
但好不容易有机会下船的伙计,哪敢耽误,当即下船往城里赶去。
巴莫则是靠在船舷边,遥遥望着马队消失的方向,默默的抽着水烟筒。
“你们这帮小子……可得活着。”
对于陈玉楼他们的身份。
他其实也有过猜测,但却从未主动去问过。
但他人老成精,隐隐也能判断一些。
腾越那一带,土司、部落,势力复杂,除了茶马古道上的行商,一般人谁大老远跑那边去。
他们虽然大包小包带了不少货物。
但巴莫知道,他们绝对不是做生意的行商。
讨生活的人养不出那样的气质。
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这才放下水烟筒,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船舱底下走去。
另一边。
下船过后。
陈玉楼一行人没有半点耽误。
从南涧古城到遮龙山外,只需要大半天时间,但现在已经接近晌午,稍微慢点,可能就得夜幕时分才能抵达。
好在。
虽然一路都是崎岖山路。
沿着茶马古道而行。
他们还是赶在了日落之前,进入了遮龙山地界。
不过,距离献王墓所在还有很长一段路。
前方是一望无尽的原始密林。
此刻。
陈玉楼骑在马背上,遥遥望向远处那座足有数千米的雪峰。
即便是如此炎热的天气,但山巅上仍旧被雪层覆盖。
阳光从峰顶落下。
光线照射。
整座遮龙山顿时笼罩在金光之中,光芒万丈,令人忍不住心生渺小之感。
他终于明白,为何横穿雪山那条路会被直接否定。
就凭他们身上的装备。
一行五十人,能有一半活下来都算难得。
“掌柜的,前边是条大河,探路的弟兄们,说在河对岸发现了一座寨子,问您怎么办?”
就在他们欣赏日落金山的奇观时。
一个伙计骑马返回,询问道。
“寨子?”
“有没有看到人,穿着什么服饰,有没有特征?”
陈玉楼则是抛去几个问题。
“见了。”
“是个握着木刀的男人,穿对襟圆领的衣服,额头上缠着一块红布,对我们好像颇为敌视。”
“头缠布条?”
听到这话,陈玉楼心里瞬间明白过来。
大概率是古氐羌后代,世代生活于此的佤族人。
“去试着接触下,能不能让我们进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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