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轻灵的嗓音似带着鲜果清甜,哪怕是在喧闹的街市也显得尤为真切。
正准备回家睡个生死觉的姜守中闻言转身,看到街道旁身穿翠袄湖裳的娇俏少女,姜守中面露讶色,唇角扬起一抹温煦笑意,“好巧啊,锦袖姑娘。”
少女年芳二八,绑着一条乌亮双股大辫,浑身透着一股芳华正茂的青春少艾气息,是染府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而那位染府大小姐,便是他如今的夫人,染轻尘。
染轻尘家世不俗。
其祖母乃是大洲王朝唯一异姓王武幽王的孙女,明绾郡主。
其祖父乃是前首辅染胥的小儿子,曾在军中担任过要职,后因为一些政治斗争原因,被罢免在家后郁郁而终。
染轻尘的父亲曾在国子监任职,官居四品,但在染轻尘五岁时就因病去世。
而她的母亲,因为特殊原因极少有人提起。
虽然染家看似没落,但染轻尘自幼拜入玄机剑宗门下,天资过人。如今更是被当朝的贵妃娘娘认作义妹,再加上有着“京城骊珠”的称誉,身份自然尊贵。
对其倾慕的王孙贵族子弟,足以排到了京城之外。
如此天骄之女,自然心高气傲。对姜守中这种混迹于底层的小人物夫君瞧不上眼,也是理所必然。
此刻少女拖着一只麻袋,小巧的秀额上布满细密汗珠,气喘吁吁的。
因为一时冲动喊住对方的锦袖,面对熟悉却又显得陌生的自家姑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干巴巴的挤出笑容,“是很巧啊,姑爷在这里……是在办案吗?”
“这几天比较空闲,随意逛逛。”姜守中看向那只明显很沉重、不知装有什么的麻袋,柔声问道,“没找人帮忙?”
锦袖揉着酸困的手腕无奈道“喊了,又出了些意外。”
“要不给你找辆马车?”
“不麻烦了,反正也没几步路了。”少女捋了捋鬓边烘卷的些许柔丝,展颜笑道“姑爷,你继续逛吧,不打扰您了。”
姜守中轻轻点头。
少女拽起麻袋,咬着牙继续朝街道斜对面的巷弄费劲拖着。
吃力拖了几步,手掌痛酸的少女正要缓缓,蓦然身边一道黑影靠近,随即手臂一轻,沉重的麻袋被扛在了男人肩上。
姜守中笑道“正好顺路,我帮你吧。”
毕竟在那座暖意不多的染府内,这丫头是唯一亲近他的。
锦袖一怔,欲言又止。
却听男人说道“放心,我不进染府。”
锦袖张了张红唇,原本要脱出口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不再吭声。
两人结伴走在喧闹的街上。
少女俏美可人,男人玉质金相,倒是有几分佳偶天成的韵味。
锦袖虽是破瓜年华,发育却尤为完全,身段颇为丰腴熟艳,若非骨子里焕发出青涩稚嫩,误以为是已婚妇人。
姜守中刻意绕过染府正门,穿过较为僻静的兴安巷,朝着位于染府朝北小院的一处侧门方向走去。
这让原本打算提醒的锦袖暗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少女心底却也浮起几分酸涩,以及对身边男人的同情恻隐。
成亲半年,夫妻二人只见过两次面。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夫妻?
堂堂姑爷,连自家的院门都进不去。
说出去不被人笑话死。
可小姐既然不愿,她这个做丫鬟的又哪来的胆子去牵红线。只能怪老太太乱点鸳鸯谱,酿成如今这般结果。
而让丫鬟郁闷的是,小姐不愿,身边这位姑爷更是不在乎。
其他公子哥想给小姐献殷勤都没机会,可姑爷明明有机会,却懒得搭理。一副你瞧不上我,我也懒得让你瞧的洒脱心态。
唉,真是天生一对冤家。
少女很愁。
兴安巷原名蔚华巷,多是居住官家亲族。不过后来这里出现过一座凶宅,导致迁居者不少,如今颇显沉寂。
与姜守中去过的那座寺庙不同,这里的凶宅可是真的死过人的。
宅院旁有一颗年岁极久的老槐树,大腿粗细的分杈遥指大堂房顶。
槐树虽瞧着老态龙钟,但入夏时枝桠茂盛,反倒驱散几分弥漫于四周的阴森之气。即便到如今冬季,也依旧很神奇的悬挂着一些大小各异的槐叶,于寒风中摇曳,给人以心宁。
有精通风水者说此地曾铸有斩龙停尸石,易出凶杀。后有仙人敕撰“九凤破秽符”与“泰山镇煞符”以压凶煞。
这棵老槐树便是二符所化,至于其中真假,不过当是说书人瞎掰罢了。
此时槐树下有一老一少。
少女皮肤黝黑,骨瘦如柴,一副明显营养不足的样子。
老者模样邋遢,一袭破旧青衫。
看到走来的姜守中,头发乱糟如鸟窝的老头眼睛一亮,忙凑上前问道“这位公子,家里缺丫鬟吗?我这孙女手脚麻利,聪慧知趣,十两银子卖给你如何?”
老头倒也聪明,知道路过这里的人大多非富即贵。
姜守中面无表情,不予搭理。
老头露出一嘴大黄牙,伸出枯枝般的五指,“观公子乃是富贵心善之人,必不会亏待我孙女,就五两卖你了,结个善缘如何?”
姜守中依旧不理睬。
锦袖瞥了眼黑瘦少女,神色怜悯。
老头急了,不死心的纠缠道“就四两!你若是喜欢,我这孙女当个小妾也行,这丫头屁股大好生养,水灵水灵的,保证公子家香火不绝,丁财两旺。”
姜守中扯了扯嘴角。
似乎在说,我眼睛又没瞎。
老头回头瞥了眼自家孙女那黝黑粗肤以及干巴巴的瘦骨架子,呲了呲牙,无奈道“就三两卖了,这丫头很乖觉,绝对不给公子您惹事,三两不能再少了!”
可惜任凭老头如何推销,姜守中始终表现的很冷淡。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去。
“唉,可惜了一个俊后生。”
老头叹了口气,回头看着黑瘦少女,一脸愧疚,“丫头啊,爷爷没用,拖累你了。”
来到染府侧门,姜守中将麻袋放在矮台阶上,温和说道“小心些,这东西还是比较沉的,听着好像还有瓷器。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哦对了,这个月就别送银钱了,我那点俸禄虽然不多,但还是够花的。”
锦袖摇头,“是小姐让我送的,你不想要,自个去说。”
姜守中哑然失笑,便要离开。
“等等!”
锦袖忽然喊住他。
少女面色纠结万分,一番天人交战后咬了咬唇说道“姑爷你先等一会儿,我去叫小姐!”说罢,转身跑进院门。乌亮双股大辫划过一道利落弧形,带着少女青春活力。
姜守中想要阻拦,却晚了一步。望着门口麻袋,只好等待。
“那就二两!”
尤不死心的老头突然冒了出来,吓了姜守中一跳。
老头极其肉疼的伸出两指,“公子,二两卖给你!这丫头虽然瞧着没啥斤两,但只要赏她一口饭吃,绝对能养成一朵花,到时候做个暖房丫头也不错。”
“滚!”
姜守中没好气道。
……
锦袖一路小跑,少女早熟的象征晃晃起伏,仿佛随时会裂开衣衫。
穿过曲绕廊庑,锦袖正要加快些步伐,却差点在拐角处与人撞上。
少女连忙止步。
看到差点被她撞到的来人,锦袖俏脸一变,忙屈身施了一个万福,脆声恭敬道“锦袖见过二爷。”
被称呼为“二爷”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左右,相貌俊朗,气态出众,穿着一身锦衣华服。
此人名叫染金升,在染家排行老二。
相比于曾为文华殿大学士的染家家主染金义与染轻尘在国子监任职的父亲染金峪,这位曾经年少时便是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到中年后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旧辗转于风月场所,老太太对其早已失望。
如今染家的兴盛,基本全担在染轻尘一人肩上。
染金升目光不漏痕迹的扫过面前少女的胸脯,笑眯眯的问道“锦袖啊,行色如此匆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在染金升身后还跟着一位公子哥。
一袭青衫,容貌清秀,身上透着一股子胭脂味,明显是女扮男装。
估计又是二爷偷偷领进来的风尘女子。
“回二爷的话,锦袖是去找小姐,姑……姜公子在门外等候。”锦袖低声说道。
姜公子?
染金升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正要对锦袖说染轻尘方才出门去了,此时并不在院内。男人忽又眼神一动,眯眼笑道“知道了,你去找轻尘吧。”
锦袖行了一礼,匆匆前往染轻尘居住的小院。
“想必又是染大小姐的追求者。”
身后胭脂公子哥笑道,眸底却蕴藏着浓浓的妒嫉。
女人之间的嫉妒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大家都是容颜出众的美人,都不过是被男人们馋身子而已,凭什么那些世家公子哥对你染轻尘是一副仰慕倾心的君子模样,对我却是一副看待货物的龌龊眼神。
染金升没有应声,走到廊头隔着门远远瞧了眼,确定是染家那位姑爷,唇角不由勾起一道玩味笑容。
他附到女人耳旁嘀咕了几句。
一身胭脂粉的清倌人面露怪异,“这……这不妥吧。”
虽然她乐意往那位清高的染家大小姐身上泼脏水,可对方身份毕竟特殊,若事后算账,她一个小小清倌人如何招架。
染金升敲了敲手中折扇,笑道“放心,只是玩笑而已,无伤大雅。再说,帮侄女赶走几只苍蝇,她也该感谢我这位二伯。你尽管照我的做就是,我顶着。”
既然染二爷这般保证,女人便答应下来。
染金升大致估算了一下位置,带着女人来到一处高墙边,又刻意等了片晌,忽然开口沉声问道“锦袖,这般慌张做什么!?”
这位善口技者,在西楚馆有着“万音优伶”赞誉的清倌人一边回忆着方才锦袖说话的嗓音,一边语气慌乱的说道“二……二爷,刚才我去叫小姐,看到……看到小姐和礼部侍郎的二公子在房间里……”
“住嘴!”
染金升怒喝。
男人眼角却带着赞叹。
不愧是万音优伶,虽不能说学的十分像,但也有七八分相似。若是不熟悉的人,很难分辨真假。
如今又隔着一墙……
染金升看了眼身侧墙壁,似乎能看到墙壁另一侧的姜守中,唇角微扬,压低嗓音怒声说道“小姐做什么是她的事!你看到了,也要装作没看到,明白吗!?”
“可是……”
“锦袖”的声音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姜公子在外面等着。”
染金升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刻意加重,警告道“就告诉他,小姐方才出门去了,此刻不在家中。”
“……是。”
“锦袖”弱弱应了声。
两人对话结束,染金升抬头看向走廊。果然寻找小姐无果的锦袖匆匆跑了回来,时间上正好契合。
染金升和女人默契退到阴影处。
锦袖没看到二人,怀着遗憾心思一路小跑出院门,对等待在门外的姜守中小声歉意道“对不起姑爷,小姐不在家里,已经出门了。”
“不要紧的,你去忙吧。”
姜守中微微一笑。
不知怎么的,锦袖感觉姑爷脸色似乎有点阴霾,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对方却已转身。
少女怔怔望着男人背影,心里莫名不安。
蓦然,姜守中扭头对着娇俏少女笑道“音似而神不似,风尘味太浓。你的声音很干净,她学的一点都不像。”
少女一头雾水。
躲在门内偷听的染金升表情愕然,随即气急败坏的低声骂了句,“贱骨头!”
……
走至兴安巷,姜守中又来到那棵老槐树下。
黑瘦少女孤伶伶跪着。
本已经路过的姜守中犹豫了一下,心中叹息一声,折回脚步,将之前算命小摊退回的那二两碎银,放在黑瘦少女面前。
“死人的钱,不嫌晦气就收着吧。丫鬟就算了,我不需要,等下一个有缘人。”
姜守中丢下这话,迈步离去。
临走时低声骂道“最近真是经常活见鬼,看来得去烧点高香了。”
少女披麻戴孝,头上插着一根草标。
身旁破旧的白布上写着一些浅淡扭曲的炭黑小字,大意为卖身葬爷爷,愿为奴为婢,做牛做马之类的话。
身后用稻草编成的草席下,躺着一具青衫老者尸体。
老者去世已有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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