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云漓的问题,Coco表情变了下。
也是,作为Kim亲自带的实习生,她理应更清楚问题的答案。然而,Coco并没有出声。
Lewist怔了下,才回:“之前不是说因为家里的事,他可以自由到岗吗?这两天Kim都没来,我以为是他家人病情又有反复,已经和您打过招呼了……”
“没有说过。”云漓蹙紧了眉,又问,“他没给你请过假?那线上的工作呢,回应还及时吗?”
"……"Lewis的表情有点难看,“我以为他忙着家里的事,不及时回复,也是情有可原…”
云漓闭了闭眼:“你不用跟进这件事了,我让人事联系他。”
跟左喻闹掰前,她问过Kim母亲的病况。左喻说手术非常成功,但Kim—家仍面临着新的难题。这难题不再是无常的命运、求医无门的绝望,而是——天价的医疗费。神外手术价格高昂,术后又要住ICU,每分每秒都在烧钱。但他母亲没有医保。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如果真是出于这个理由想要离开,云漓不会苛责他。她已经开始评估,如果Kim走了,团队是否会伤筋动骨?他在团队中或许不是最有天赋的那个,但在海林耳濡目染这三年,已经能独当一面。
况且,每个团队都需要这么一个人,踏实、沉稳,跟大家的关系都不错,是合作中的粘合剂。
团队磨合三年才成形,归根结底,云漓不想失去任何一个人。无论理智上,还是情感上。她没有耽搁太久,立刻向徐海歆的办公室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身后,Coco转了转眼珠,悄悄拿出手机,给左喻发短信。[你肯定也收到熙文的工作邀请了吧?][去吗?]
左喻的电话号码,还是Coco从人事那里看到的。她试图通过手机号搜微信,但没搜到。左喻设置了禁止搜索。
她就把这个手机号加入了通讯录,在今天之前,只给他发过一次消息。[我是Coco,这是我的号码,请惠存]当时左喻隔了大半天,才回了个OK的表情手势。
今天是Coco第二次给他发消息。没想到这次他回得很快,几分钟后就发来一条:[什么意思?你要去?]
Coco答非所问:[部门有的是人要去。熙文连给我这个实习生的薪资,都是转正后的三倍。]谁不去谁是傻子吧。
左喻再没回复。
Coco又问:[你去吗?你去的话,我也去。]后来整整一下午,她都在等回音。但是对方再也没有发来消息。
“我猜他们已经私下联系了整个部门。保守估计,每人的薪酬至少提升为原来的二点五倍,还有其他福利。”云漓直接把她收到的那封邮件,投到了总裁办公室的大屏上。
谁都知道,室内设计部是海林的核心。抛却顶尖的设计和硬件,海林的选址、服务、餐饮都只在中上水平,根本没有竞争优势。—旦室内设计部被瓦解,海林垮台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作为CEO和法人,徐海歆面临的危机比她更甚。
也因此,云漓心急如焚,语速极快地分析着利弊。
“熙文开出的条件远高于业界平均水平,但这只是一锤子买卖。只要他们想挖的人离开海林,熙文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份高薪,谁都拿不了太久。”
“我会召开部门会议,稳固军心。但光靠一张嘴太没诚意,所以——”她轻轻停顿了下,语调愈发坚定。
"我提议,全部门进行一次一点五倍的调薪,从我的分红里出。"如果不是最近资金紧张,他们本来就值得拿这么多。今年是个多事之秋,云漓可以预见,年末的分红不会太多,也许全拿出来,也只是将将能拢住团队人心不散。
听完这番话,徐海歆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最近身体不好,冷风—激,又开始咳嗽,浓重的喉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云漓意识到自己太急,紧蹙的眉心放松下来,给徐海歆倒了杯热水,柔声道:“喉咙疼吗?是不是最近着凉了?”
徐海歆咕咚咕咚,把水都喝光了,这才嗓音粗哑地说:“云漓,我真不是当老板的料子。一开始公司高速增长的那股兴奋劲,早过去了。这几年,我好累啊。”
“别灰心。”云漓耐心地劝她,“病了不舒服,没心气也是正常的。要不然你先回去休息,不急于这一刻,我们可以明天再谈。”她先做其他方面的筹备。
徐海歆却摇摇头,她肩膀挎着,背也有点驼,被晨光映照得颓丧无比。
“我真不想再谈这些事,再考虑什么各方的利益,市场的制衡,怎么跟学权者虚与委蛇一我大疲了,我现在承认了行吗?我一辈子部没法成为我想象中那种举国皆知的女企业家。是我大天真了,创业浪
潮里淹死了多少人,才冒出来几个人尖子,我真不该走这条路……"
“你说什么呢?”云漓忽然冷淡地打断她。
她盯首徐海款的眼睛,目光清亮如匕首,一字 顿地说:“事到如今,海林早就不是你一个人心血来潮的游戏,还关乎上干号员工的家庭和未来。你是掌舵的唯一个人,就算再扛不下去,也得扛
着!"
徐海歆沉默了一阵,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重重地洗了两把脸。
冷水激得她又咳嗽了几声,但这回,她好像总算有了几分精神,边用毛巾擦脸边问,“……刚才你说什么?要提高薪酬?”
她从毛巾后露出一张职业化的笑脸,语气也重回平静:“可以啊。从你的分红里出,我没意见。”
好。”云漓点头,已经站起身,“我再去法务那边,检查一下重要设计元素的专利维护。就怕限文不只是想毁掉我们,还想再根据我们的风格,复刻一个大差不差的子品牌 专利太重要了。”
云漓满脑子想着这些,像个查漏补缺的救火队员。才走到门口,身后忽然响起徐海歆的声音。
"云漓,你后不后悔?"
云漓顿住脚步:“什么?”
“当初招人啊,我说要签竞业协议。”徐海歆笑着道,“人事出的那一版,你怎么都不同意,把其中几项太严苛的都去掉了。”“不然现在,法律自会替你约束他们。谁敢去熙文,我们就跟谁打官司,光是天价赔偿款,也能给我们回回血了。”
云漓望着徐海歆,她眼睛因为生病泛着红,这样站在晨光下微笑,没来由地有点残忍。
云漓停了停,才问她:“你后悔创业,是因为创业太难,成功太遥远?”
“嗯。”徐海歆点点头。
云漓笑了下,有种淡淡的讽刺之意:“我倒觉得,你该后悔一点别的事情。”比如说,被资本异化后,所剩无几的人性。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内忧外患一股脑冒出来的时候,海外又传来消息。SCID召开颁奖礼,要求设计负责人亲临。金光闪闪的邀请函上,白纸黑字印着云漓二字。
她再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国,也不得不出。如果被提名却不到场,未来三年公司都会失去报奖资格,即使这次得了奖,奖项也会被收回。这是世界瞩目的酒店设计大奖,就算仅仅只是被提名,也能一举提升品牌声誉。很多国内外的客人都会根据提名名单,来决定未来一年的度假地。更别提,云漓考察完整份名单,觉得今年赢面很大。
一旦得奖,海林将有一枚定海神针。无论是稳定人心,还是业绩增长,都能有逆转性的优势。
她让陈静订了最晚一班的机票。
接到段清叙的电话,是在巴黎刚落雪的时候。云漓踏过路上薄薄的雪渍,拖着行李箱,四处寻找酒店。
“记得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他隔着太平洋遥遥嘱咐。
顿了顿又道:“海林的事情,你不用太操心。凡事有我。”
云漓那时没听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提醒道:“如果徐海歆问你要更多的注资,你们公司内部斟酌再决定,不用考虑我。”
"海林现在内部管理问题很大,不是单纯补充资金就能解决的。"
被熙文这样的巨头盯上,算他们倒霉。经营不善的问题持续下去,根本就是个无底洞。叙合投得越多,只会亏得越多。
他们此前又从未涉足过酒店业的投资,风险很大。
当然,云漓知道段清叙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只是以防万一。
对面轻笑了声。
她忽然后知后觉发现,段清叙对她好像一直这样,如果她平静客套,他就只是给出礼貌限度的关心。
但一旦她主动地表达出关怀或亲近,他会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冰山,变成有点腹黑又有点招摇的温柔狐狸。
怎么说呢,还有点撩?
“怕我亏钱?”
听筒对面的男人笑得很轻,连气音都带着莫名的证诱,“不是你当股东的公司吗,怎么这么向着我。”
云漓差点被他拐偏了,定了定神才找回本心:“……我是不想昧着良心。”
“这不是在徐海歆和我之间,选择偏向我吗?”
段清叙似暗数次序,而后不疾不徐道:“看来我目前在你心里的位置,高过一个大学同学。”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昏庸的话。”云漓强调,“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想看到你们双输而已。”
“好好好。"他笑意更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
说到这儿,云漓沉默了一小会。望着雪片纷飞的巴黎街头,忽然问他一个问题。
“段清叙,你公司里的员工,签不签竞业协议?”
“不是很苛刻的那种,”他似意外话题怎么拐到了这儿,但也耐心解释,“参考外企的标准制定的,条款都在合理范围内。如果员工违反规定,只要不是核心岗位,通常我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
放过了。"
大公司在法务和资本方面,本来就有压倒性的优势。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对普通人造成倾轧。
这个回答给云漓带来一丝温暖,她笑了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谢谢你证明了有温情的公司存在,而且也活得很好。
当老板这件事,似乎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守本心。云漓的思绪在这些波澜壮阔的叙事间游荡,没提防耳畔又响起他的声音,问:“最近很辛苦吧?”
说起来,这个问题云漓最近被问了很多次。父母问过,周荟和安茜也问过。他们问起时,她只想着否认。直到此刻段清叙问起,她忽然后知后觉,涌起一点委屈。
“….…一忙起来,只觉得充实。”
云漓终究还是将自己的情绪否定了个彻底。还没到松懈的时候,她得全副武装起来,坚强地面对下一个难题。
云漓抬起头,在满街的招牌里找到了酒店的名字,径直走进去。
最近海林账上吃紧,她也没按照总监的差旅标准来,订的是一家老牌连锁的经济房。
客房照片她在手机上扫过一眼,说实话,对于泡在奢华酒店设计里的她来说,着实有点不够看。就好比让绝世名厨去吃烧糊的饭,对饭和厨子都很残忍。
但云漓还是坦荡地跟前台说:“Une chambre économique,merci.”(一间经济房型,谢谢。)
她的法语不太熟练,太久没用过,口音也半生不熟。就这句话,还是飞机上用翻译软件查了现学的。
白人女前台仔细看了她的护照,操作一番,递来一张房卡,笑容可掬地说:"Vous avez été surclassé en suite."
云漓怔忡片刻,只勉强听出这句的意思应该不是“谢谢惠顾”或者“这是您的房间”,比起它们,还多了一些新内容。
但她根本没听懂,只能狼狈地打开法语翻译软件,用英语又问了句:"Pardon?"(能再说一遍吗?)
这回翻译软件听清了,她说的是:给您提供了升房服务。
“我定的是四百欧的经济房。”云漓用翻译软件给她看。
她点点头:“是的,您不用额外付款。”
云漓于是拖着箱子上去了。她不是这家酒店的会员,心想这突如其来的升房,无非就是从一个经济房,换到另一个面积更大或者窗景好点的房间,本质依然是经济房。
没想到电梯最高到十七楼,她这间房就在十七楼。
一刷开门,整座城市的天际线映入眼帘。
落地窗面积巨大,擦得锃亮。窗边有咖啡桌和喝茶的桌子,配着躺椅,惬意又舒适。旁边还有会议厅、次卧、小健身房。
云漓没敢放行李,打电话问陈静:“酒店是怎么定的?订单发我看看。”“有什么问题吗总监?”陈静很镇定,“就是按照您的预算来的,四百欧,一分不多。”
云漓觉得狐疑,电光火石间忽然冒出一个猜测,又有些难以置信。[酒店忽然给我升了间总统套房,差价大得离谱。你说,会不会是骗子?]她写完,试探着发给段清叙。
过了阵,对面回复:[这家的总统套还送酒廊和下午茶,酒廊就算了,下午茶记得叫。司康饼不错。]
云漓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段清叙,你怎么知道我订哪家酒店?”
“这重要吗?”他温声,“我又不是坏人。”少顷,带着两分笑:“也不是骗子。”
“……那也没必要升这么贵的。”云漓看一眼,就大概知道这房间值多少钱。她有点心疼,“我基本要待在会场那边,住不了多久,不太值得。”段清叙对她这话不以为然:“你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