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荣杨跟父母刚从机场的VIP出口出来,立刻见到哥哥的身影。
这里是头等舱通道,等着接人的都西装革履,穿着体面,还有男士化了淡妆,有种精致的用力。
只有段清叙穿得随意,海蓝色落肩T恤搭黑色长裤,身形高大落拓,挺括鼻梁上架着墨镜。
一身清散矜贵的气质直接拉满,像什么刚从秀场T台走下来的衣架子模特。
段荣杨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哥哥都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个。
尽管他只穿冷色,还是有种会发光的感觉。
段荣杨松开爸妈的手,冲到段清叙面前。
“哥哥!你这两天怎么都不接电话?工作很忙吗?”
段清叙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接过他们托着大小包袋的行李箱:“有点。”
段荣杨美滋滋地说:“我给你带了礼物!一直联系不上你,我就自己挑了一个。”
段清叙扬了扬唇,矜冷轮廓也温和一瞬:“好。”
三人来到停车场,段清叙今天开的是一辆卡宴。
库里南启动时会自动下降四厘米,方便乘客上车,这车没有这功能。
宋冉坐在后排,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忍不住问:“怎么没开你那辆库里南?这个我坐着头晕。”
“借给朋友了。”段清叙说。
“这么贵的东西也往外借?蹭坏了怎么办?”段昭脸一沉,“是不是现在钱来得太容易,根本不知道珍惜。”
段清叙没理,宋冉又补了句:“你爸说得对。听话,早点拿回来。外人哪有家里人亲。”
听到这儿,段清叙真心实意地笑了一声,莫名有种嘲讽意味。
段昭还想再说什么,被宋冉拉住了。
车内静了一阵,只有副驾上的段荣杨注意到他左手打着绷带,问他:“哥哥,你手怎么了?”
段清叙淡声道:“摔了个杯子,不小心划的。”
段荣杨分明看出,他左肩也不太自然,还想再问,后座又传来段昭的声音。
“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莽撞。”
段荣杨赶紧回过头,朝后座露出个讨乖的笑:“爸爸,哥哥专门来接我们的。”
车里的火药味这才将将刹住,往后的车程一路无话。
到了地方,段清叙单手将行李从后备箱里提出来,放在车旁边,走到段昭面前。
他音色天生偏冷质,话也说得很干脆,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我工作也挺忙的,没这么多闲空。下次你就自己回吧。”
段昭也憋着火:“还使上性子了?那么贵的车,说你两句怎么了?我们把你养这么大,一没饿着二没冻着,这都是你应该的。”
“嗯。我该。”段清叙扯了扯唇,眸底一缕薄淡锋芒,“那你下次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打通我的电话。”
他说完就上了车,没顾及宋冉在旁边叫他。
刚发动引擎,车门忽然开了,段荣杨抱着一个纸袋跳上副驾。
他还没变声,嗓音听着奶呼呼的,透着一股阳光劲儿。
“哥哥,我想去你跟云姐姐家里一趟。方便吗?”
“不方便。”段清叙淡声,“你姐不在家。”
这显然出乎段荣杨的意料:“今天不是周末吗,姐姐这么忙?”
“……嗯。”
段荣杨叹了声气,低头看着怀里的纸袋:“挺可惜的,那我只好下次再给她了。”
他是真挺失落,圆钝的嘴唇往下瘪了瘪,再没说什么。
虽说不能去哥哥家了,人倒是还赖在车上不动弹。
段清叙也没赶他,修长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微微偏过头:“你想她了?”
“嗯。她很开明的,又温柔,我可以跟她讲心事。”
说着说着,段荣杨忽然想到什么,头猛地一抬,眼睛睁得圆溜溜。
“你俩该不会闹矛盾了吧?我就说!云姐姐怎么好久都不给我朋友圈点赞了!”
他这脸晴转多云,比川剧变脸还要快。
段荣杨虽说个子已经拔到了一米七,到底被家里保护得太好,还是小孩心性。
段清叙垂了垂眸。
“……如果是呢?”
段荣杨一脸“这还用我说”的表情:“那你赶紧哄哄姐姐啊。她那么温柔,又讲道理,只要你态度到位,肯定马上就原谅你了。”
段清叙本来只是想试试他的口风,找个时间,告诉他离婚的事。
听到这一番话,却有些失神。
他惯于独来独往,在这之前,并没有机会听到这样的话。
段清叙无意识地碰了碰无名指上空荡荡的戒痕,像是问段荣杨,又像是问自己。
“那如果,是解决不了的矛盾呢?”
这话说完,段荣杨半天没吱声。
段清叙转过头,见这小孩眼圈都红了,眉毛耷拉着,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哥,你别吓唬我。”
“你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云姐姐更是看着我长大的。得是多么天大的事,才能让你俩伤感情啊?”
段清叙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大。这问题也堪称灵魂一击。
他一时没能说得出什么。
还是段荣杨打破了沉默。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胆怯又依赖地看着哥哥,满脸都是“你赶紧否认啊”的表情。
就这样小心翼翼,又问了一遍:“……哥,真发生这种事了吗?”
“怎么会。”
段清叙收回视线,看着车窗前方,淡声道:“什么都没发生,你姐只是跟朋友出去了。”
段荣杨长长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的一瞬间,眼泪都滚了下来。
他赶紧用袖子擦干,抱怨道:“哥,你下次别这么大喘气好不好。”
“安全带系上。”段清叙回了句并不相关的话,一脚踩下油门。
段荣杨怔愣地看着家门离自己越来越远,赶紧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哥,你要带我去哪?”
段清叙点开导航:“去你一直念叨的那个游乐园。”
-
夏夜潮湿,层层薄云遮住了月亮,只露出一点焦黄的轮廓。
南沪的夜景灯火已经沉睡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彻夜不眠。
凌晨三点,离上班闹钟还有六个小时。云漓仍靠在沙发上看电影,百无聊赖地吃着一包黄瓜香芋片。
微信忽然跳出小群的消息。
安茜:[我下午就不该喝那杯冰美式,现在还没睡着。]
紧接着是一个黑眼圈吗喽的表情包。
周荟:[好巧,我也没睡!我在嗑一个韩国新上的离婚综艺,好看死了!]
安茜:[?]
安茜:[都离婚了有什么好嗑的,感情真好能离婚?]
周荟:[你去看看就懂了!那情感浓度,那宿命感,那爱恨纠缠的feel,总之不是刚认识的小情侣能比的!]
云漓打了个哈欠,正打算也发个表情包凑凑热闹,忽然看见安茜把[都离婚了有什么好嗑的]那句撤回了。
安茜:[熬夜熬懵了,说错话了]
安茜:[幸好漓漓睡了]
周荟也撤回上一句话,然后说:[漓漓睡得早,这年头,不熬夜的年轻人堪比大熊猫]
云漓托腮思索,这个招呼她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呢。
她最终决定接下大熊猫的名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其实她俩说得没错,云漓在睡眠这方面很自律,基本不会报复性熬夜。
就算有局,一点之前也会睡觉。
至于这两天,只是意外。
其实云漓已经困得很迷糊,脑袋里又麻又有点疼。
但身体还是本能地抗拒入睡。因为一睡着,就会做噩梦。
手上的伤疤已经愈合,没想到别处还有。
那辆赤红色的捷豹跑车,还有锐利的白色车灯,成为她噩梦里的常客。
她可以想办法控制情绪,控制念头,唯独梦境没法控制。
大屏幕上光影明灭,又一部电影走到尾声。
云漓望一眼表,叹了口气。
实在有点熬不住,她起身热了杯牛奶,就着褪黑素吃下去。
最终还是没什么用。半梦半醒一整夜,天亮云漓一照镜子,不得不说有了几分黑眼圈吗喽的神韵。
她打开化妆镜,没怎么用过的遮瑕膏总算迎来出头之日。
这天她跟消防和机电方面的顾问对设计,对完又去挑板材。
几百种配色和材质,云漓一一过手,不厌其烦地比对研究。
Coco也来到现场学经验,站在一旁不明觉厉,她还没怎么贡献脑力,腿已经站得酸麻了。
其实旁边就有摆出来试坐的真皮沙发,云朵形状的软包,主打一个舒适。
但云漓没坐,Coco也不敢坐。
“咱们平常都挑这么细啊?”她小声问Kim。
Kim说:“越是高净值人群越挑剔。咱们独奢酒店,尤其是设计这一块,一点儿都不能露怯,千万不能显得小家子气。”
Coco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着学习心态观察云漓的一举一动,忽然发现她脸色不太好。
这么热的天气,她面颊是纸样的苍白,额前还出了一层薄汗。
“Stella姐?”Coco上前扶她,“你还好吗,是不是不舒服?”
云漓本来尚能忍耐,但Coco今天用的是偏甜味的花香调香水,有点腻的气味冲上鼻尖,叫她愈发头晕脑胀。
“没事,就是没休息好。”云漓说,“你们接着看,我去洗个脸。”
她独自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拍了两下面颊,确实思路清醒了些,但头疼和心悸的感觉却更加明显。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云漓靠着墙休息了一会,打开手机,搜索心理咨询机构,很快找到一个资质不错的。
咨询师列表长得拉不到底,她一目十行地翻过去,看中了一位照片亲和的女咨询师。
对方履历一栏写着,已从事咨询行业三千小时,尤擅应对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正好对症。
云漓点了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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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云漓两点就坐上地铁。
其实自从车祸以来,她再没开过自己的车,上下班都是坐公共交通。
也没再走过斑马线,宁愿多绕几百米,找人行天桥。
机构地处幽僻,坐地铁来是折腾了点。
但门前绿荫如盖,氧气含量喜人。云漓看到的第一眼就喜欢。
走进咨询室,房间也布置得很温馨。木摇椅上放着云朵抱枕,地上是米色的花瓣地毯。
阳光从窗外斜照入户,绿植的叶片闪闪发亮。
咨询师就坐在这片光芒里。三十来岁,一张干净的素颜。说话声和缓温柔,有种抚平人心褶皱的魔力。
“你好,云小姐。随便找舒服的地方坐。”
云漓是头一回来咨询机构,刚开始还有些生涩与防备。
但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她慢慢打开自己,尝试用最坦诚的语言,讲述车祸时的场景,和自己的感受。
咨询师多数时间都在聆听,其间问了几个问题,又给她纸笔,让她画出噩梦里的图像。
云漓画了辆黑色的车,还有驾驶位上的人。
那人半身都是斑驳的红色,红色之间又夹杂着蓝色碎痕,星星点点。
车旁边是斑马线。
咨询师接过画,沉吟了一阵。
正巧此时,桌上的闹钟轻轻响起,提醒咨询时长已尽。
咨询师按掉闹钟,进行总结性的评估。
“不用担心,闪回、噩梦,以及回避相关地点和情境,都是PTSD的典型症状。”
“我们可以尝试用认知疗法和脱敏疗法,帮你回到从前的状态。”
云漓舒了口气:“谢谢。”
要是真一直睡不好,那也太折磨人了。
她起身正要道别,却见咨询师又看回那幅画。
“……不过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
云漓脚步一顿。
咨询师抬起头,表情温和之余不失严肃。
“一般来说,这种车祸引发的PTSD,大多来访者最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再遭遇类似的伤害。”
“但从我的视角看,你的情况比较罕见。”
她将那副画朝云漓的方向转过来,伸出手,指了指黑车里,驾驶位上的人。
云漓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的声音不是来自前方,而是从什么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迷迷蒙蒙,似神佛的真言。
她说什么?
她是认真的吗?
云漓想否认,咨询师的声音却渐渐变成了她自己的声音。
仿佛另一个冷眼旁观的云漓此刻苏醒过来,在对她说话。
声音清沉、冷静,在她心底悠悠回荡。
她说——
“你噩梦的根源,你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并不是害怕自己因车祸出事。”
“你更怕你前夫会死。”
“为你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