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座上,云漓无声地跟段清叙对峙着。
明明跟其他同龄人相处时,她都是更偏成熟知性的那个姐系角色,但不知为什么,一面对段清叙,就老被他压下一头。
晚上有点凉,夜风一吹,云漓胳膊上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
但她不敢显露出冷,假装从容自若,不然段清叙更不带她去。
过了阵,男人终于开口,却不是对她,是对司机。
“师傅,雾桉酒吧。空调麻烦调高一些。”
说着脱下外套,盖在了云漓腿上。
也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外套是黑色,穿在他身上时轮廓硬挺,气质隽冷。云漓一直以为是西装料子。
盖在腿上才发现,其实是羊绒。比想象中柔软得多。
雾桉名字婉约,没想到是一家很野性的酒吧。
一进门红光明灭,几个皮裤男在台上大唱摇滚,吉他轰然砸向观众席。
结果不仅没人躲,台下还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云漓二话不说,朝段清叙身后缩了缩。
头顶传下一声气息,他好像在笑。
来到段清叙朋友的卡座,三男两女,云漓一个都不认识。
但她一眼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发型是华丽的巴黎画染,莹亮微卷,妆容淡而精致。头小脸小,穿了条很有女人味的黑色连体裤。
衣服低调,看不出logo,但身上戴的是全套梵克雅宝。
她也看着云漓,看了会问段清叙:“咱们寿星这是带谁来了?”
“世交家的孩子。”段清叙随手帮云漓把包放在沙发上,“算我小妹。”
众人不知为何沉默了一小会,很快恢复了热热闹闹的气氛:“这位小妹比上次见过的荣杨大一点呀。怎么称呼?”
云漓:“……我姓云。”
一个身材偏胖的卷发男推来一盘薯片:“先吃点,生日蛋糕一会就到。”
“我说了,不爱过。”段清叙声音很冷。
“你不爱过,有人惦记着给你过呢。”另一个男人拖长了声音,朝巴黎画染女孩看了一眼。
云漓怎么会看不出,这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局。
那时她对段清叙的喜欢已经很淡,淡得几乎要以为它不存在了。如果不是胃里还有点疼的话。
她想,也好,如果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就能彻底忘掉你。
她在卡座边上坐下,正好在面善的胖卷发男身边。
巴黎画染坐在卡座中央,旁边明晃晃空着一个位置。
该段清叙入座了,所有人正襟危坐,等着他到中间去。
结果他就站在云漓旁边,没抬脚,朝卷发男抬了抬下巴。
“往里让让。”
那家酒吧的玉米片蘸酱很好吃,云漓吃了不少。
对段清叙情浓情淡这些年,她的心变得很大,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直到巴黎画染半醉半醒地跟段清叙表了白,云漓还是在一旁安静地吃玉米片。
然后她听到身旁的段清叙开口,很官方的回答,云漓几乎能背下来。
“谢谢你的欣赏。”
“我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云漓心里有点恻隐,有点同命相怜的惺惺相惜。
如果是她,就算好不容易鼓起了天大的勇气。一旦看到段清叙拒绝坐在自己身边,她就会收回表白的打算。
可能就是因为这份胆小,这份不确定。
所以她现在还能以熟人的身份,留在段清叙身边。
云漓撞见过两次别人给段清叙表白,是高中的时候。
他的回答跟现在不太一样:“谢谢你的欣赏。我想以学业为主。”
这话乍看官方又生硬,普通人很难说得叫人信服。
但段清叙那副高岭之雪的皮相,生人勿近的气质,由不得人不信。
后来酒吧的气氛自不用说,整个局都僵了。
其他人还是送出生日礼物,有钢笔,卡包,酒。
能看出段清叙没什么兴趣,他一一道过谢,东西没碰,任它们留在原处。
云漓隐隐感觉到,虽然这群人都说是给段清叙过生日的朋友,但他们跟巴黎画染的关系更近。
段清叙难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圈子,今天拒绝了圈子中心的人,估计往后会跟这些人都淡了。
不过他倒也不稀罕。
他并不觉得一个人孤清。
空着手从酒吧出来,段清叙送云漓回家。
月光很亮,说不清有意无意,云漓瞟到段清叙的手机屏幕。
他在看微信,对方用了个很漂亮的网红女头像,发来一句:[互删吧。]
段清叙回了个[嗯]。
云漓分明看到,对面立刻显示出“正在输入”的字样。
但段清叙看也没看,很快点进名片界面,删除了联系人。
尽管早知道他就是这种人,云漓还是没忍住,问他了一个问题。
“是不是只要有不喜欢的人跟你表白,你就会跟人家切断联系?”
这问题对她来说很重要。云漓问之前还特地雕琢了语气,铆足了劲佯作随意,生怕露出什么端倪。
但段清叙显然是真坦然,真无所谓。
因为他根本不把恋爱或者喜欢这类型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给手机锁了屏,随手扔到一边,说:“也不是。”
稍顿,又道:“但如果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觉得过意不去。”
云漓有些意外。因为段清叙以前根本不会跟她讨论这种话题。
中学时,他只在讲题和讲事理之类的方面,解释得细一些。
如果她问别的,他会把话题岔过去。
自从他高考结束,去京阑上大学,他们好久没见过面了。
也许如今在南沪重逢,他终于认可,她是个进入恋爱年纪的成年人了?
云漓继续问:“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段清叙没觉察到一个女孩主动问这个问题意味着什么。
他垂眸想了两秒。
不像想到了什么人,倒像在思忖,喜欢的严格定义究竟是什么。
而后,摇了摇头。
到云家楼下,云漓从包里拿出那个叮咣响了一路的礼物盒,塞给他。
“知道你不爱过生日。”她说,“这个,就当你今天痛失一个朋友圈子的小安慰吧。”
段清叙挑了下眉,对痛失二字不以为然。
他拆开包装,很有质感的黑色映入眼帘。
是个笔筒模样的东西,简明的条纹和雪白色块极具艺术感,底座泛着淡淡的金色细闪。
“我拿乌木做的,大学模型课作业。”云漓说。
“你可以用它放笔,放鲜花——我开个玩笑。还可以拿它喝水,材质没有毒,如果你不介意它没把手的话。”
二十四岁的段清叙将东西转了一圈,看到底座上一处不起眼的镌刻落款:Yun。
他眸底微亮,似今天头一回看到合心意的礼物,扬了扬唇:“谢谢。”
……
从医院回到家已是深夜,段清叙没开客厅灯,径自走入卧室。
车祸造成的伤口还未愈合,医生说过严禁沐浴,只能用湿毛巾擦身。
二十分钟后,段清叙裸着上半身从浴室走出。
尽管这几日都在卧床静养,他胸腹处依然薄肌明显。肌理纹路清晰干净,伤口处覆着白色绷带。
段清叙单手吹干头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他的房间很清寂,黑白灰的主色调,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任何其他的摆饰。
唯一的例外,是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乌木圆筒。
圆筒里空荡荡的,没有放笔,也没有放其他任何杂物。
就静静地立在那里。
已经过去了两三年,它仍是当初段清叙刚收到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散发着一股清隽的木质香。
就在这股木质的气息里,段清叙闭上眼,自车祸之后,第一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