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虚掩的门扉,紧张感一下子堵在云漓的嗓子口。
一会进去该说什么?该怎么做?应该会哭吧,要记得忍住眼泪……
“等一下,姑娘。”医生忽然蹙起眉,“你的手怎么回事?”
云漓把右手往衣兜里藏得更深了些,还是被医生抓个正着。
原来她半个手掌都划破了,玻璃渣星星点点嵌在里面。
血迹已干,像斑驳的红色地图,乍一看触目惊心。
云漓连忙侧过身子,挡住父母的视线,小声交涉:“医生,等看过他,我立刻去包扎。”
“不行,感染怎么办?现在就包。”医生把她带走了。
刚到急诊大楼,路过前台,云漓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问一下,南嘉路车祸受伤的人是不是送到你们这了?人现在在哪?”
居然是安茜。
她穿着一件丝质衬衫和完全不搭调的棉麻裤子,显然是情急中胡乱套上的。
平常最讲究一丝不苟的发型,此刻也乱糟糟的,几缕不安分的碎发在头顶上乱翘。
“安茜。”云漓扬声叫她。
安茜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她,立刻飞奔过来。
“真是你!你没事吧?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云漓摸出手机,才发现没电了。
看到她这后知后觉的表情,安茜简直想锤她一下,又知道她刚死里逃生,不忍下手,只好猛锤自己大腿。
“行吧祖宗,手机没电就没电,你人没事就行。”
她陪云漓来到处理伤口的小隔间,见云漓手上血迹斑驳,难受得直吸冷气。
云漓倒是很平静。
直到医生把消毒的镊子伸进她的伤口,取出最大的一块玻璃,她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你怎么知道车祸的事?”
安茜挪开视线,根本不敢看她的手。
“我睡前刷附近的笔记,有人拍南嘉路车祸,说伤者两男一女,已经送医院去了。”
“我一看,南嘉路不就你家楼下吗,那辆库里南又特别像段清叙的车,发笔记的人只P掉了一半车牌号。”
“你俩电话还打不通!我躺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根本睡不着,可不得赶紧过来看看。”
云漓笑了下,摸摸安茜仍在发颤的脊背。
“谢谢你茜茜。我没事,就手上划了几个小口子。”
安茜还是拳头硬了:“肇事那王八蛋酒驾是吧?人在哪个病房?没撞死他吗?”
云漓还没开口,医生抬头看安茜一眼:“心情可以理解,但可别在我们医院闹事哈。”
“哦哦,不好意思。”安茜乖乖放下手。
午夜时分,急诊大楼依然灯火通明。
夜晚的医院令人陌生,灯光冷白,照亮了金属色的器械和刀具。
狭小的隔间内,医生专注地操作着镊子,口罩后响起克制的呼吸声。
没过多久,托盘里的带血玻璃渣越积越多。
安茜不敢直视的地方也越来越多。她索性一转椅子,问起云漓今天的经过。
“哎,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跟段清叙在一块?你俩今天见面了,他送你回家?”
安茜挺想不通:“结婚的时候还不温不火的,怎么一离婚,你俩这关系反倒更近了。”
这话说完,云漓没有应声。
伤口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强烈,明明刚才还一直麻木着,此刻却忽然疼了起来。
她咬了一下嘴唇,心想,她只伤到半只手,段清叙身上全是玻璃。
“漓漓?”
见云漓不作声,安茜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云漓这才回神,双眸黯淡:“我们没在一起。我根本不知道他去了我家。”
一包完绷带,云漓朝医生道完谢,快步回到先前的手术室。
房间已经空空荡荡,一个收拾器材的护士告诉她:“他们回病房了。三楼B区,你去找找。”
找到病房时,云檀升和闻嫣都在里面。
他们已经帮段清叙买好了过夜用的东西,还有些吃的,全堆在床头,给病房添了几分烟火气。
三人正在聊天。
云漓一进门就看到他。
男人靠坐在病床上,薄白皮肤没什么血色,唇色也淡得吓人。
左肩还包着绷带。
他身上原本有股与生俱来的锋利和矜冷,此时却都被伤势削淡了不少。
靠在那里,像一抹清淡的朝雾,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
感觉到她的视线,段清叙抬起眸。
病房的氛围霎时一凝,好像有一盏看不见的聚光灯,焦点落在他和云漓身上。
没等云檀升做出反应,闻嫣已经起身。
“那我跟你爸就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顾小叙。”
她走到女儿面前,小声说:“医药费已经付过了。他父母一时回不来,有事你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云檀升摸不着头脑:“不是,漓漓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这么晚了,她待在这也……”
后面的话没说完,闻嫣直接把人拖走了。
安茜站在病房门口,朝段清叙招了招手,算是打个招呼。
“事情我都听说了,你还挺护着漓漓的。早日康复。”
说完也走了。
云漓没想到她走得这么快,紧赶慢赶道:“我帮你叫个车——”
安茜很潇洒地扬了扬手背,头也没回。
云漓从医院走廊里收回视线,见段清叙仍看着她。
男人穿着浅蓝白条的病号服,身子微侧着,额前黑发低垂,在薄白的卧蚕处落下一层淡色的影。
唇畔虽没有明显笑意,眼睛却似微微弯着,依然显得温和。
自从领完离婚证,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看到他这样,云漓觉得熟稔又陌生。
她刚才找病房的时候,腿脚利索得根本不像受伤的人,安茜都追不上她。
现在找到地方,双脚却像钉在了病房门口似的,怎么也迈不动步。
段清叙抬起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床边,嗓音温淡。
“过来。”
只是句很普通的话。
云漓却想起,她上中学的时候,假装有题目不会做,让段清叙给她讲,他也是这样的语气。
她忽然鼻子一酸。
怕露出端倪,云漓慌忙挪开视线,走过去,胡乱地坐在云檀升坐过的椅子上。
见她没坐床边,段清叙眸底黯了黯,目光最终落在她藏进口袋的手上:“手怎么了?”
“没事。”云漓把手背到身后,问,“你今天怎么会去南嘉路?”
段清叙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
他后知后觉问了句:“我的车呢?”
“江辰看着去送修了。”云漓说。
段清叙换了个姿势,没有伤口的那条右臂搭在床沿,随口道:“车上有个东西,我去巴黎出差给你带回来的。”
所以他过来,是为了给她送东西?
云漓完全没想到这个原因。认识这么多年,段清叙从来没有主动给她带过什么,连生日也不例外。
震惊暂时盖过了其他情绪,她怔了怔才问:“你这两天总发消息,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看到你前几天发的朋友圈合照了。”段清叙说,“你旁边的人,背的都是那个牌子的包。”
他应该是在给她留面子,没把后半句也说出来。因为那天云漓背的是个帆布包。
她一时哭笑不得。
“他们都背那个牌子,是因为那就是品牌方的局。”
“我不用背他们的包,是因为他们想让我帮忙参谋一个快闪的展,我还在考虑。”
“这样。”
段清叙点了下头,乌沉眸底微微一动,荡起一点恍然的波澜。
云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轻轻叹了口气,又弯起唇角。
晚风卷过大树,枝叶沙沙作响。
夜已经深了,窗外黑蒙蒙的。但月亮又大又圆。
悬在夜空里的一抹淡金,像糖葫芦上那层甜润的糖壳。
“今天是十五吗?”云漓问。
“应该是。”段清叙说。
他天生音色薄淡,将温馨的意象也镀上几分清冷:“下个月就是中秋了。”
云漓望着月亮又看了一会,忽然毫无预兆地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段清叙微怔,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意思:“嗯?”
噩梦般的画面袭来,云漓避无可避地回到三小时前的场景里,手指一下变得冰冷,心跳也加速了。
但她还是尽可能地用冷静的语气,更具体地问了一遍。
“你当时,为什么要撞上来?”
明明我们已经离婚了。
明明……你对我没有其他的感情。
闻言,男人水墨般清隽的眉眼,晕开一层后知后觉的雾。
段清叙的眉心轻轻蹙起,似乎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这还有为什么?”
“我答应过爷爷,要好好照顾你。”
这个回答在云漓意料中,她却垂下眼眸,又多问了一句。
“就是因为爷爷?”
紧跟着她垂眸的动作,段清叙也低下头,捕捉着她的视线。
“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也是。”
有什么念头终于尘埃落定,云漓弯了弯唇:“今天多谢你了。”
其实她知道,段清叙就是这种人。
如果今天不是她,而是段荣杨,或者他认识的其他亲人朋友,处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境地。
他都会上来救。
云漓从兜里拿出那只已经擦干净血迹的手表,递给他,语气是以假乱真的轻松。
“喏。这表质量还挺好的,我检查过了,一点都没坏。”
段清叙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他的手很好看,指骨清冷,指节修长。手里的表散发出幽幽的蓝宝石光泽。
室内光线昏暗,同样的光芒也从他眸底流过。
云漓看着那片像海底幻境一样的光,心里的念头影影绰绰地闪动着,也像一座海市蜃楼。
她想,如果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而只是把他当成哥哥,当成家人,她肯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
夜更深了。云漓启了启唇,想说,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变得面目全非。
“很疼吗?”
她听见自己问。
段清叙看着她。她面庞白皙,唇瓣微抿,缠着绷带的手悄悄藏在身后。
看似清浅的眸底,有一抹将现未现的泪意。
她好像从小就是这样,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倔强,也不锋利,因为她的锋芒只针对她自己。
其实麻药的劲刚过,从左肩绵亘到胸腹的小伤口,正争先恐后地彰显着存在感,疼痛细密又庞杂。
但段清叙摇了摇头,唇畔扯出个清淡的笑意。
他说不疼,没什么特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