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未升,伴着潺潺而下的雨声,城市每个角落都氤氲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文苍路上的“拂白”,是陵市最受欢迎的网红婚纱买手店,以梦幻绮丽的法式复古风装修和vintage婚纱走红,近日开放的中式馆更掀起了一波新的热潮。
二楼临窗的位置有一处吧台,池雪找了个空位置,放下手中抱的首饰盒,查看微信消息。小秦:【放心老大,都处理好了。不过房东说下个月开始租金要上涨20%……】
她抽出纸巾擦去锦盒上的水渍,蹙眉再次拨打赵晴的手机号,搭在吧台上的手指不安地轻叩台面。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仍是无法接通。
喉咙中如同卡了棉絮,池雪咳嗽几声,神色难辨地切换到另一个联系人开始打字。【琳琳,我带来几件新样品,都是很贴合你中式主题风格的,如果有空咱们碰个面?】
很快收到的婉拒的回复:【不好意思呀亲爱的,我最近单子排的多,实在是太忙了,等闲下来我请你喝咖啡。】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拂白”如今水涨船高,寻求合作的商家多如过江之鲫,她对接的这位化妆师自然也有更多选择。
但池雪冒雨跑来一趟,不想就此放弃,思忖着继续敲字。剩几个字没打完,一阵极具存在感的争论钻入了她的耳中。
"我说了不同意!"
清新淡雅的国风背景乐被骤然打断,店内提着试妆打卡的客人们都停下动作,面面相觑地寻声望去。
汉服展厅区,一个脸色涨得通红的年轻姑娘怒气冲冲地朝身旁的男生嚷道:“何安源你告诉我,秀禾加披风那是什么鬼?不伦不类!我要办的是宋制仪式!”
戴着银框眼镜的何安源在周围人的惊异目光中神色自如,慢条斯理地跟女友解释道:“被被你先不要着急,听我说完。老家的长辈们多,他们都不懂汉服,你穿成这样很扎眼,我妈怕巷人闲话,才专门
和朋友跑到县城里订了最贵的秀禾,不如这周咱们回去先试试……"
余筱气恼不已地打断:“你明知道我准备了多久,从婚庆布置到礼堂酒店,现在只差礼服和配饰,我不可能接受秀禾加披风组成的所谓凤冠霞帔!”
“筱筱,”何安源叹了口气,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现在身体情况特殊,上次见面叔叔 姨还嘱咐,让咱们尽快把仪式办了。汉服穿脱繁琐,还要搭配沉重的假发凤冠,一上午身子会受不住
的。秀禾相对轻便很多,仪式上穿着披风拍照也很出效果,等到敬酒时候就摘掉披风,省时省力,也节约成本。”
有两位陪儿女试妆的阿姨很热心地上来劝架。
"哎呀姑娘,现在秀禾也都设计得很好看,你可以先回去试试嘛。"
“是呀,阿姨都是过来人,这当了妈妈后万事都要以孩子为主,婚礼仪式不过是走个过场,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跟婆家闹不愉快?”
穿着职业装的店员察言观色多时,适时微笑地附和:“小姐姐,您先生说的挺有道理,您可以再考虑一下。”
店中围聚过来看热闹的顾客越来越多,余筱扶着有些酸沉的腰,呼吸急促地想压抑自己的情绪,却越发失控,委屈的眼泪在眼眶翻涌澎湃,她小声喃喃道:“我不想考虑 ”
“筱筱,不要任性好吗?”
男友彬彬有礼地表达着不赞同,令余筱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反驳都像在无理取闹,她心中缠绕起一种室息的恐惧,像是在汪洋海面上漂流的失足者,找不到一根浮木。
"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先坐下吃颗糖?"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柔的询问。
余筱噙着泪水抬头,发觉面前站着位漂亮姑娘,灰色的连帽卫衣休闲裤,奶蓝色菱格面包服,没有刻意修饰,眉眼气质都格外亮眼。
她微俯着身子将一把木椅推到近前,又朝余筱伸出一只纤柔白净的手,赛雪的皓腕被宽大的衣袖遮去一截,露出的细嫩掌心中躺着一块透明糖纸包裹的草莓牛轧糖。
许久未见,余筱愣怔片刻,接过糖果在椅子上坐下,声若蚊蝇地道了句:“谢谢。”
“你的脸型和五官很适合古典妆造,宋制礼服典雅又不失庄重,是个不错的想法,”池雪帮她扶稳座椅,低声安慰道,“不过你婆婆也很贴心,一直在为你着想。”
筹备婚礼以来第一次听到肯定的声音,余筱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接话,另一旁忽然传来声嗤笑。
“真是位理中客,两边都不得罪。”靠在展柜边围观的一个身影直起身,她留着灰色挑染狼尾,不规则的黑色机车夹克搭配咖色工装裤马丁靴,若不是明显女性化的噪音,单一张雌雄莫辨的面孔恐怕会
被不少人认错性别,“余小姐,要我说你就该坚持自己的想法,只要高兴,穿泳装都没问题,如果连这点主都做不了,这个婚结来有什么意义,趁早掰了得了。”
店内显然有她不少同伴,几个妆容肤丽风格特异的年轻人跟着议论起来。
"我赞成,我婚礼上穿的黑色Lolita,虽然长辈不喜欢,但办的超开心,回忆是留给自己的!"
"婚姻本来就是一场巨大的诈骗,如果开篇连都骗不过自己,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听到这些话,不论刚才参与过话题的热心阿姨,还是男主角何安源,脸上都很不好看。
池雪注意到余筱情绪不高地低着头,有些不忍心,抬头看向她身旁,“何先生,其实汉服对身材的包容度很高,很适合余小姐现在的状态。最近天气转凉,大袖长衫中可以套些保暖衣物,也完全不显臃
肿。等到仪式结束,敬酒时再换上轻便的秀禾,这样既满足了她对婚礼的期望,也兼顾了你母亲的心意,两全其美。”
余筱沉默许久,抬头看向自己的男友,“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何安源推了推眼镜,刻意避开池雪的眼神,却分毫没有退让的意思,“筱筱你忘了,刚才试过的凤冠压得你脖子都抬不起来,婚礼上戴四五个小时能行吗?”
余筱捏着掌心的糖果,突然有些兴致索然,“没关系,我可以坚持……”
“那两位要不要看看其他发饰?”守在跟前的店员立刻觉醒销售本能,“有许多搭配秀禾的大冠也很精美。”
余筱愈发倔强起来,"我刚才看过,那些都不够大气庄重,仪式上的正冠不能马虎。"
何安源沉默下来。
池雪觉察到气氛的僵持,想了想,“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搭配,可以看看我带来的。”她把放在吧台上的锦盒抱过来,里面躺着一组绒花偏凤。
主冠上的牡丹雍容华贵,花枝袅绕,尽态极妍。另有一只羽翼斑斓的彩凤簪,口衔珍珠流苏,振翅欲飞。相较于传统重工的凤冠,这组绒花设计留白,搭配起来却精致出彩,毫不逊色。
余筱眼前一亮。
先前拱火的狼尾姑娘不知何时凑到近前,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宋代有簪花习俗,这组花冠搭配你挑选的宋制礼服,倒是相得益彰。”
余筱跟着化妆师去试妆时,屋外忽然炸响一声闷雷。
伴随着“哗啦”巨响,有一根粗虬的树枝擦着玻璃窗从高空坠落。池雪担心自己停在路边的车被殃及,快步来到窗前。冬日的雨天,色调是一种颓败的灰黄。
七横八竖的破碎树枝正落在她的车旁,那里还躺着一辆电瓶车。穿着雨衣的年轻母亲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抱着受惊后哇哇大哭的男童焦急哄劝。
有道身影从马路对面快步走来,将手中的黑伞撑到这对母子头顶。
极挑身材的黑色廓形大衣被他穿得冷隽拔俊,执着伞柄的手指色泽冷白,骨骼感明显。随着动作移动,伞下一寸寸显出内敛的眉眼,以及流畅明晰的下颌线条。
池雪怀疑自己看错,伸手在结满雾气的玻璃上胡乱擦了几下。
窗面短暂清晰了一瞬,又凝上雾气。但足以令她分辨清楚。
果然是陈妄书。
听说他现在就职于市医院的显微外科。似乎距离这里只有几百米。
她别过脸,端起先前买来的咖啡抿了一口。
冰冷的液体已经毫无温度。
苦的发涩。
小腹隐隐泛起酸沉。池雪皱眉缓了片刻,口袋中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电声。
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不好意思,我意外划到了你的车,方便的话可以见面沟通一下赔偿事宜。”刻入骨髓的清冽嗓音从电流中传来。
她脖颈僵硬地转头再次望向窗外。
银灰色的雨丝淋淋漓漓,仿佛众神指尖操纵命运的傀儡线,将俗世的悲欢高悬。
街道中已经没有了那对母子的身影。陈妄书不知怎么停在了她的车前,手机举在耳边,似乎是从留在车窗内的挪车纸条上得知的电话。
她挪动视线,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他的车,那样的距离怎么也不可能产生剐蹭。想必是准备替那对母子承担损失。
池雪喉头微哽,"……不用了,你走吧。"
电流那端陷入微妙沉默。影影绰绰的雨幕中,男人环视四周,倏然抬起头,若有所感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心脏仿佛中了一枪。
她慌忙切断电话。
马丁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声响。
“有空聊聊吗?”留着狼尾的姑娘歪头看向她,伸出一只手,“我叫Vera,是拂白的主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