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听风动
张月盈尚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外间便传来了新消息。京兆府尹带来的仵作发现了沈鸿影中毒的端倪。“传!”张月盈朝小路子点点头。
厢房外间已摆上了一张紫檀木屏风,隔绝了屋外的视线,张月盈于太师椅前落座。
“今日之事,有劳府尹操劳。”
"分内之事,不敢言王妃殿下之谢。"京兆府尹抬手介绍,“此为我们京兆府的仵作,姓楚,云州生人,乃验尸辨毒的一把好手,便是她发现了殿下所中之毒源于何处。”京兆府尹使了个眼色,屏风外传来窸窣响声。下一刻,一个身影越屏而出,紧跟着京兆府尹焦急的喊声:“楚仵作,襄王妃面前不得无礼。”
清风拂面,一个青衣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头盘单髻,插着两支荆钗,掀裙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叉手对张月盈道:“民女与王妃俱是女子,并无回避的道理,再者当中有些细节,还是当面禀报说得更清楚。"
"女子为仵作,倒是难得一见。"张月盈面露欣赏,历朝历代仵作均被视作贱业,男子愿意做的都少,更别提女子操此业了。
楚仵作不卑不亢:“家中世代仵作传家,民女不敢妄断家族传承。请王妃容禀,襄王殿下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枝蒿。"
与傅老太医的判断一致。
“而此毒的来源便在襄王殿下最后饮用的那杯酒上,民女用家传的法子仔细验过杯壁、残余的酒水中均有此毒。若要获破此案,必得从这杯酒的经手之人上着手。”屋内屋外均为之一静,这最后经手此酒杯的,可不就是另外两个王爷吗?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道:“既有线索,就有劳府尹查明真相,上禀天听了。”
京兆府尹咽下一肚子苦水,拱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
说完,他连忙退出此地,留下手下人继续查证,自己亲自御马夜奔至皇城,赶在宫门下钥前,入福景宫向皇帝奏禀案情。
因事涉三位皇子,皇帝下令,案件转由大理寺主审,宗正寺和宫正司从旁协助。
赴宴宾客终于被开释归家,襄王府却空了大半,才分入王府的内侍丫鬟均被宫正司带走。接连审查之下,发现端酒和管酒的丫鬟本是出自黄美人阁中的宫女,因黄美人降位,裁撤人手,被撵回了尚宫局重新分配入王府,并于二人的贴身首饰空管中搜到了白色无名粉末。然而,二人在供词中却言明她们受驱使于皇甫德妃,为其探听黄美人所居漱鸣阁的消息。
这下好了,无论哪个人都洗不清嫌疑。翌日,皇帝于垂拱殿下令,勒令皇甫德妃与黄美人闭宫,楚王和成王禁闭府中,不得问政。皇帝与太后赐下礼物若干,天使频频出入襄王府。然毒虽去,襄王仍未醒,圆善大师令人送了位姓谭的青年医者至王府,用药后一夜,襄王终于苏醒。而后,傅老太医与女婿许太医以医术不精为由请罪告老,谭姓青年因救治有功,得以补位进入太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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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五年,八月初十,雨过天晴。
自八月初八夜半起,京城落了整整一日的雨,阴雨霏霏,
雨丝交织,绵绵不绝,激起蒙蒙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
残留的雨滴自瓦檐倏尔滑落,扑通坠入桂花树下亮晶晶的水洼。
旭日初升,鸟鸣啾啾,灯台上红烛燃尽,蜡泪淌了一地。
沈鸿影悠悠转醒,入目是一顶白底墨梅的罗帐,鼻尖萦绕是淡淡的药味,与从前不同,屋内还有一股恬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压倒了药味。
他拉起衣袖,露出臂间两个发黑的针孔,心中了然。谭清淮应当已经来了。
谭清淮出自黔州医毒之家谭家,谭氏之人擅医更擅毒,传闻可解天下所有剧毒,曾供职于太医院中,只是过去数年,所有族人均隐世于深山,从不出世。十余年前,沈鸿影第一次离京,便是秘密前往黔州求医,许下重诺,方换得了谭家派出谭清淮伴随他身侧。屋内无人,沈鸿影挣扎着披衣起身,未走出几步,忽而驻足。
耳畔传来一声娇哼。
他循声望去,窗边矮榻上如意纹锦被隆起了一团,即使在睡梦中,那一团也嘟嘟囔囔,一点儿都不安分。沈鸿影鬼使神差地靠近,低头垂眸。张月盈侧躺在矮榻上,额前碎发勾在脸侧,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颤颤巍巍,投落一片阴影,朱唇轻抿,呼吸酣然绵长,两腮睡得绯红,仿若一朵春睡海棠。沈鸿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襄王中毒生病,她这个襄王妃自然轻松不了,大约是为了方便看顾自己,才睡在了此处。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离开。
“米糕,米糕,不要跑,姐姐要抓住吃了你哦。”张月盈嘴角含笑,嘴里嘟囔着梦话,显然在做一场好梦。突然,她一个翻身,右手直接攥住了沈鸿影的手腕。“抓住了。”少女呢喃道。
沈鸿影的手陡然僵硬。
少女的葇荑又滑又软,掌心生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仿佛一个如春风十里,一个如凛冽冬寒。他欲要挣脱,动作间,张月盈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沈鸿影别过眼,手指颤颤巍巍去够她的袖口。“这米糕怎么那么冷啊。”
张月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倏地惊醒,打了个哈欠缓了缓,抬眸对上沈鸿影淡漠的目光,低头一看,慌忙收回手,悻悻道:“殿下,你.....醒了?”她努了努嘴,手足无措,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圆善大师送来的那位谭大夫可真厉害,傅老太医都没办法,他一来,殿下您就药到病除了,您可要好好谢过人家。"张月盈眼珠一转,说起谭清淮来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沈鸿影看出她的目的,并不戳破:“我与清淮相交多年,不在京时,皆是蒙他看顾身体,谢自然会谢,不急于一时。”
“原来如此。"张月盈垂眸,心中却疑惑谭清淮为何不住王府,而是借住东山寺,直到沈鸿影中毒,才匆匆赶来。“说起来,我还要谢过王妃,多谢王妃这两日照顾。”沈鸿影言辞一转,落在了张月盈身上。张月盈摆摆手,道:“殿下言重,分内之职而已。殿下早先便给了我庄子银两做酬劳,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要忠人之事,我自然要看顾好你。再说.....你是成亲当天就死了,甭管愿不愿意,我又要背上一条克夫的名声咯。”张月盈出生日即是母亡日,父亲早死,虽是尽忠殉职,早年间却也不乏私下有人说她克父克母的,沈鸿影这一倒,外头又有了类似的说法。
沈鸿影怔愣一瞬,未料到竟连累了她。“若如此,是我有福不堪受。”他道。张月盈的眸子轻轻一缩,抬起眼,打量沈鸿影片刻,说出的话却很煞风景:“我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没福气的。"
“那便谢过王妃吉言,我定活得长长久久。”张月盈顿时无语,鼓了鼓腮道:“殿下昏迷两日,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因何中毒吧。不过为着您的事儿,京城局势已然大变。”
沈鸿影苦涩一笑:“大概与我那两位皇兄有关吧,不然我一个闲散王爷在京城激不起什么风浪,果然是天家无兄弟。”
张月盈见他失落的模样,也觉他可怜的紧,便将京城这两日的变动讲予了他听。
“殿下还须长点儿心才是,被人把毒都喂到嘴边了都不知道,白白遭了这两日的罪不说。”"是我之过。"沈鸿影叹了一声,"只是二皇兄三皇兄亲自来敬酒,我不好拒绝,若是拒绝了,传了出去,经旁人的口舌一说......."
“此非殿下之过也。"张月盈忽然开口打断:“有过的是那些生出害人之心的人,而非未曾防备的苦主。有人穿行于市井,却被人无故打了一拳,难道还要怪那人生得羸弱看起来就好欺负?另外,殿下当然可以拒绝楚王和成王,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他们真顾及兄弟之情,难道还会计较一杯一酒不成?再进而言之,殿下你时时难道就为别人的口舌而活着吗?”
“有些酒,既然不想喝,就不喝。有些事,既然不想做,就不做。人生在世,纵使百年,不过须臾三万光阴,为何苦乐还要由他人呢?"
俄尔,四壁幽静,沈鸿影凝视着张月盈,眼神略空:“你便是如此吗?”
张月盈未觉有异,身子向前坐了几分,继续侃侃而谈:“嗯.....大部分时候做得到,但有时候也不行,都是因为有些人实在太气了。不过,为他们不开心,一点都不值得。我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可以,当场就让他们还回来。若是不行,亦可以徐徐图之,早晚要让对方尝尝恶果,再讨些好处回来,哄自己开心啊。总之,绝对不能随意将过错归于自身,憋在心里,没病都会有病。喜乐由己,爱恨由己,舒心顺意,便是最好不过的日子了。”沈鸿影微怔。
清矍的青年眸色幽深清澈,忽而探出手,修长的指尖微触少女飘忽的散碎发丝。
空气凝固。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薄薄一层洒下,漏入窗棂,散落在张月盈身上,染出淡淡的光晕。
风乍起,撞醒了檐下护花铃。
叮叮当当,响彻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