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成说走程序需要一天,还真差不多用了整天。
周玉英被请到厂长办公室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不是当事人的王念一家该上班上班,该上学的上学。
随着太阳的缓缓西下,天空颜色越变越深。
"他们应该不会来了吧?"
王念搅动了下石锅里咕嘟冒着热气的碎米粥,收回目光:"叫孩子们吃饭。"
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孩子们欢呼一声,忙不迭地端菜端碗,生怕王念反悔又让他们等。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刘超仙也跟着往竹林方向看去,忽地眼睛一亮:“是周大夫。”
并排走来的一对男女正是周玉英和孟成。
“就等你们吃饭呢!”王念挥手,施向明连忙叫孩子们:“多拿两个碗筷。”
“我就说王念肯定等咱们吃饭。”周玉英带笑地横眼孟成,不解气还用胳膊肘使劲撞了下:“好在我没听你的。”“我看你早上没什么胃口,晚上就煮了点海鲜粥。”
“还是你惦记着我。”
看两人表情王念就知道下午这事处理得很满意,周玉英甚至还有心情回宿舍换了件浅绿色碎花布拉吉。
孟成憨笑着挠挠脸:“麻烦王同志了。”
“不麻烦,就是两副碗筷的事儿!”王念笑着,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又架起蒸笼多热了几个馒头。
“….…”
事实证明她此举再正确不过,孟成饭量对得起将近一米九的个头。
七个馒头三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抹嘴又是憨笑。
"王同志整的馒头是真好吃,自从调来南方我是好些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馒头了!"
“羞不羞。”周玉英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掠过抹不易察觉的柔软:“都吃完了孩子们还怎么吃。”
孟成变成不好意思的憨笑。
这两人……有情况!
王念左看看又看看,决定有机会再悄悄问周玉英,当人面打趣……要是感觉错了要出大问题。“周大夫的事情处理结果出来了吗?”施向明适时问起正事。
孟成叹了口气,缓缓摇头。
周玉英说得直接:“蛇鼠一窝。”面上鄙夷之色明显,而后着重点出:“明年初厂领导班子换届选举,所有人都口径统一地希望我不要将此事闹到省城公安局去。”
“你们厂子的罗厂长……”孟成摆了摆手:“谁都不想得罪,就是个和稀泥的角色。”
不知道是外界政策变化影响还是上了年纪之后只求安稳,罗永德这些年在厂子决策上越发保守起来。
施向明对其深有体会。
去年研发组改进了卧式车床的刀架结构,提出运用到厂子车床上时却屡遭推脱。理由是厂子近期订单多,不可能停机供工程师们用做实验。罗永德那句多做多错少做少错成了唯——句施向明得到的真话。
那时候他就知道罗永德已经起了退休的心思,眼下只求不要犯错,能安安稳稳到退下去。
孟成又说:“他们讲人情讲困难,就是希望玉英能在厂子范围解决这件事,我们不同意,之后……”
“他们就以档案还在厂里为由,威胁我呢!”周玉英接。
若周玉英一意孤行要将此事闹大,以后她想要转走档案……话没说明但大家都听很清楚。只要厂子不同意调走档案关系,周玉英以后想回安怀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他们没能一直威胁下去,政治部副主任谭明接到上头电话,已经调出我的政治档案、"
几位领导看过政治档案之后,那脸变得比天还快。
开头觉着一个安怀市治安部的孟成管不到长生沟,没想到后来又出现个司令……王念摇头:"我已经猜出事情走向了!"
市公安局带走涉嫌敲诈勒索军干部家属的秦副科长一干人等,证据还需上传到中南军区进行审查。
431厂无权干涉所有调查,并且将会在不久接到份以批评整改为主的红头文件。
周玉英放下筷子,忽然拍了下王念肩膀。
"我今晚就要和孟成一起离开长生沟。"
“这么仓促?”王念惊讶,知道周玉英会走,可没想到会走得如此匆忙。
“爷爷说让我务必把玉英完完整整送回周家,要是我一个人回去,恐怕连周家的门都进不了。”
“这个地方我是一天都不想呆了。”周玉英权当没听见梦成的揶揄,继续说道:“孟成正好要回安怀,我和他一路也能省点事。”
这几天是彻底寒了周玉英心,连调离的时间都不想等,直接提出了辞职离开。
“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王念回握周玉英的手,露出个笑容:“以后咱们还有的是机会见。”
周玉英笑着点点头,表情这才算好看些:“差点都忘记你们也要回安怀了。”
再依依不舍,离别也总会到来。
王念没想到今天这顿暖胃的粥成了送别宴,吃完饭孟成和周玉英就要跟随市公安局一起启程。
“一路保重。”
挥手送别渐渐消失在黑夜中的车子,刘超仙终是没忍住悄悄抹了把眼泪。先是得知周玉英要走,后来又从张立业口中得知王念一家也要走。而且她没想到,调令会来得如此快。
刘超仙以为怎么着走程序也得小半年,要离开也是半年之后的事,慢慢告别总还来得及。可世事总是难料,消息才刚传出来,最先来得竟然是早眼馋王念家房子的那些人。“你们找谁?”
才刚打开门,刘超仙就瞧见有人在走廊边探头探脑,有人还伸手抚摸起灶台上镶嵌的碎瓷片来。"你好。"那人咧嘴一笑,指指隔壁:“我们就是提前来瞧瞧屋子,没别的意思。”
“人家不是还没走吗!你们瞧什么屋子。”刘超仙没好气地大声质问,一点都没给日后有可能是自己邻居的几人好脸色:“别在这拦着我烧火做饭!”几人悻悻地转身离开,听见几人嘴里还没个干净,刘超仙端起洗脸水就泼到了门口。
“闹心。以后要和这种邻居打交道!”
张红蹭地站起来关上电视,老实回到书桌前装着写作业。张贵强赶忙移开视线,生怕下一秒妻子的怒气就降临到自己头上。“咱们厂里没多少人比得上王念妹子。”
胡婆婆这几年眼花耳聋越发严重起来,今天竟然很清楚地听见了儿媳的牢骚,还意外地表示了同意。“我都想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刘超仙又说。
“人家那是奔着好前程去,咱们的前程在厂子里……和他们不一样。”胡婆婆心里明镜儿似的。施向明回安怀那是高升,前途不可限量,一家子走得自然高高兴兴。他们要是离开431厂,那只能等厂子倒闭那天。对他们来说……那和天塌了没区别。
“我就是发发牢骚。”刘超仙抹了下眼角,垂头丧气地坐到门口:“就是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着,心里怎么都不得劲儿。”过日子不就讲究个高高兴兴,自从和王念成为邻居,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和她说一说就能好。
这一走,以后就是想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哎!”张贵强也忍不住跟着叹了口气。
施向明这一走,研发组将何去何从还是个未知数,按厂子里现在的行事作风,多半要被裁撤。
隔壁一家离开对他们家影响确实大。
“怎么隔壁还没动静?”刘超仙坐了会儿,看隔壁房门紧闭,有些疑惑:“平时应该早起来了。”
"王念妹子老早就去信用社了,"
“信用社?”
信用社要么存钱要么去取钱,刘超仙随即也就明白王念这是要把存的钱取出来,厂区信用社和安怀市信用社并不流通。但也这意味着王念已经在做离开的准备。
"……"
其实刘超仙就猜对了一半,王念是去信用社取钱,但不完全是因为要离开。“你这什么意思?”
王念从信用社回来直接进了刘超仙家,随后递了叠钱给她。
“是给珍珍那孩子的。”王念笑,把钱塞到刘超仙手里后用力合拢:“你先别忙着拒绝。”刘超仙动了动嘴,又安静下来。
“珍珍那孩子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我直接给她那么些钱,肯定要被冯亮抢去。”
吴珍珍看似对他们离开没表现出难受,其实王念晓得这孩子心思重,私底下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在冯家天天睡客厅的人,哪有地方能藏钱。冯家何况还有个好吃懒做的冯亮,一旦被发现半分钱都别想留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
“珍珍是个小姑娘,未来只怕比葫芦头还会遇到更多的麻烦。”王念叹气:“以后要是遇上什么困难,这钱至少能起到点作用。”远了的工作谈对象不说,就是眼下珍珍开始发育,段荷花都舍不得给孩子买件背心。
后来是王念发现珍珍老弓着背走路,所以才带她去商店买了两件内衣。
小事尚且如此,大事根本别想指望上亲妈。
“你放心,我会照看着珍珍。”刘超仙忙承诺:“以后就让她上我家来吃饭,我家两个孩子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王念点头:“珍珍以后只能麻烦你了。”
“别说那些,刚才有人来看你家房子。”刘超仙提起那些人还觉着气愤:“肯定是消息早在厂子里传开了。”
"他们爱看就让他们看呗,反正也不是我家屋子。"王念倒是无所谓。
人走茶凉在方方面面都能体验得到。
“就是你这一走我心里总空落落的。”刘超仙拍拍胸口,满脸郁闷:“没了你我以后还上哪占便宜去。”
王念笑:“眼下就是你展达便宜的好时机。”
七年时间,屋里置办的锅碗瓢盆细数下来也有大堆,还有屋里的家具家电也都带不走。
“都不带走?”刘超仙惊诧。
王念屋里的家当就是放现在那也得让不少人眼红,光是家电都能值不少钱。
"带不走啊!"
屋里哪样东西不是王念亲手置办,可安怀离这两千多公里,就是想带也没法子弄走。“卖给回收站,多少能回点。”刘超仙建议。
王念摇了摇头:“家里不能带走的东西都给你,施向明和我是一样的想法。”“那怎么能行!”刘超仙激动地晃了晃身体。
“别激动,我说得是不能带走的,能带走的东西我还是得带走。”
而且这还只是其一,王念把人按着坐下,忽然压低声音:“你跟张哥说,明天就去房务科申请移房,施向明和房务科那边已经打过了招呼。”刘超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房子与其让别人糟蹋,还不如你来住。"
刘超仙:"….…"
那些来看房子的人肯定是听到消息赶忙来看看有没什么便宜可以捡,哪怕只有个碗也是好的。“哎……”刘超仙又是长长叹息一声:“你这么交代,我总感觉你明天就要走了。”王念也有些惆怅起来。
七年前第一次走进新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现在要离开却变得如此简单洒脱。
调令一送到厂子里,安怀市设计院那边就专门派了人来督促完成手续交接。有设计院的人在,手续办得极其顺利。
收收捡捡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启程离开的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嫂子,要带走的就这几个包吧?”
设计院负责来接人的小黄跑前跑后,只几趟就把行李袋全装上了车。“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回来看看我们。”竹林前,刘超仙哭得双眼通红,又使劲握了下王念的手。王念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昨天回红旗大队已经哭过一场,王念的嗓子都哭得哑了,现在眼泪光是蓄在眼眶都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
“嫂子,一路顺风。”孙秀梅说。
“向明,一路顺风。”张亮和黄秋红只是笑着摆手。“有缘再见。”张贵强说。
“婶子,一路平安。”吴珍珍笑着挥手,就像送别一个过几天就会回家的长辈那样稀松平常。
“再会!”
再多不舍,最终只能化作一句祝福留在所有人心底。
帮个月前是王念目送周玉英的车子逐渐开远,而这回轮到他们消失在其他人视线里。远到已经看不到人,王念这才转回身体。那些人里,或许有一大半这辈子都将是永别。伤感稍微平息,王念又担心起在后车的几个孩子:“那几个臭小子不会把车给拆了吧。”
“妈,你看那个是不是葫芦头的妈妈?”
车子在供销社前稍微停了停,施向明打算下车买些火车上吃的干粮。前座的施宛忽然指着正从供销社里走出来的李素芬。
而此时后车的葫芦头和施书文也正打闹着往供销社里走,施飞英跟在后边跟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妈,葫芦头哥哥真的不跟咱们走吗?"
“葫芦头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只能尊重。”
经过几天慎重考虑,葫芦头还是决定留在长生沟读书,王念得知后也只能尊重孩子决定。
不过颇让人欣慰的是,葫芦头不打算读技术学校接老钱班,而是打算去长生坡读高中,等考上安怀市内的大学再名正言顺来和全部人团圆。
只要有了这个目标,大家就还会有再团聚的一天。
李素芬显然也看见了葫芦头,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只是却又忽然被个突然冲出来的小女孩所打断。
那孩子欢快地叫着妈妈,手里还举着零食,一下子抱住了李素芬的腿。
所有的话最终化成个笑容消散在微风中。
而就在母子俩似是陌生人般错身往各自不同方向离开的同时,供销社里又走出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女人。
面容明明就二十来岁,可身形却像是四五十。
黄小慧自从因难产差点死在产房后,整个人以非常快的速度变得苍老衰败。
而腹中的孩子最后却也没能保住,因生产时间过长还是窒息而亡。
这几年,王念再没听到关于她和谢华的消息。
黄小慧停下来,朝施书文多看了几眼,最后目光落到活泼的施飞英身上。
目光中有羡慕也有痛苦,就这么静静看着几个孩子跑进供销社。最后视线投向吉普车,稍做停留后黄小慧叹了口气往路上走去。她或许知道车子里坐着的人是谁,却还是没有勇气走上前来说一声再见。王念在车里也目送着这几个曾经在她三线厂生活里占据了浓墨重彩一笔的人渐渐走远。“走吧!”
耳旁只剩下施向明轻声跟司机说话的声音。
***
安怀市火车站。
一天两夜的火车落地,火车站台上嘈杂的声音听在耳中都仿佛塞了团棉花,王念甩甩脑袋,感觉整个人还是头重脚轻。施向明搀扶着王念胳膊,又招呼孩子们站在原地先等等。
"等人走了我们再出去。"、
大城市已经逐渐取消了介绍信出行,现在出远门走亲访友和打工都变得容易许多。
加上安怀又是华国发展行列前茅的城市,来追逐梦想的人更是摩肩擦踵。
这个小小站台就仿佛整个城市的缩影,相当拥挤而且……时髦。
王念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灰扑扑的确良衬衣,再看看身旁女性各种颜色艳丽的裙子,瞬间有种乡下土包子进城的感觉。
“妈,我也想穿好看的裙子。”施宛和王念也有同样的感觉。"接我们的人在车站外边,我们走。"出站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施向明才牵着王念手往出站口走。
这些年安怀的变化太大,车站早已扩大翻新,光是出站口都有六个。
一家子连问三次路,终于在热心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三出站口,并且在出站口找到了设计院派来接他们的人。
小姑娘身穿红色波点短裙刚过膝盖,一双红色高跟皮鞋特别引人注目。
要是在431厂,这样的穿着绝对会成为许多人的议论对象,可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姑娘穿着却再平常不过。
“施总工您好。”女孩子落落大方地伸手和施向明握了握,随即很热情地来抢王念手里的行李袋:“您是施总工的妻子王念女士吧?我是蒋玉婷。”
王念笑着点点头:“蒋同志你好。”
蒋玉婷微一怔,脸上笑容保持得相当完美:"王女士叫我小蒋就行。"
发展迅速的安怀现在已经不流行叫同志,而是直接称呼名字加女士,以彰显对女性的足够尊重。蒋玉婷听到的瞬间还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五六年前。
"车子就在外边等着。"
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面包车停在出站口外,司机一看接的人到了,赶忙打开车门麻溜地跑下来迎接。王念手上的行李都被接了过去,趁蒋玉婷放行李时拐了施向明一手肘。“到底是什么职位,怎么还专门有人来接?”
施向明说职位是工程师,但设计院的重视程度完全不像是个普通工程师会有的待遇。
“先回去休息。”施向明只是微笑,一脸神秘,
"妈,我好困啊!"
最初的新鲜劲过去后,施飞英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抱着王念腰眼睛就要闭不闭的。“回去先休息休息,下午我再带你们去看房子。”蒋玉婷回头对几人笑笑。八十年代的安怀跟新定市就像是两个时代,干净的街道上小汽车多如牛毛。道路宽阔,人流如织,繁华得令人移不开眼。"好高的房子。"
施宛好奇地数着路两边高楼,虽说有些是殖民时代留下的旧建筑,气势上却仍就不输半分。“那栋房子在我小时候就有,现在都改成百货大楼了。”施向明兴致勃勃地说着记忆里的东西。可终究记忆还是跟不上发展,面目全非的街道对他而言也陌生得如同初见。蒋玉婷也非常热情地介绍着车子经过的每一个地方。"
上一世再宏伟的天际线王念都见识过,现在的安怀对她而言也就比新定好上那么些。
更多感触其实还是来自于这座城市就将是这一世落地生根的地方。王念歪头,缓缓靠上施向明的肩头。“不知道我们家会是什么样子?”
"等看到就知道了!"施向明笑笑,目光落到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上。蒋玉婷从后视镜里偷偷打量一家五口。后座上的两个大孩子在最初新奇过后已经昏昏欲睡。
中间的王念靠在施向明肩膀上,夫妻俩旁若无人地诉说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猜测。而他们怀里,最小的孩子已经安稳地睡着。这应该是很幸福的一家子吧……蒋玉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