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脱的女佣兵早已跑出小镇,来到最接近灵之森林的木屋。
“我该找个地方藏起来,不然会连累你的。”
罗丽丝挣脱了枷锁,神情看起来却没有多么高兴。被自己的同伴算计栽赃是很差劲的体验,连常去的酒馆老板都算计着她去死……
女佣兵下意识去摸腰边的铁剑,却摸了个空,她的表情充满迷茫。她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被这样污蔑,甚至到了必须去死的地步?
卡桑德拉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但是现在没有这么多时间去细细解释,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罗丽丝送到安全的地方,起码要让酒馆老板和愿意做伪证的佣兵一头雾水,误以为女佣兵已经被救离小镇才行。
她对此早有安排,当即握紧自己的手腕,又闭上眼睛,低声召唤那位结盟的森林祭司。
银色的辉光逐渐明亮,就像瑞奥尼斯的头发落在了臂弯边,几道光芒攀附上手腕,拼凑出一片叶子的形状,然后光芒骤亮!
夜晚的风突然急切起来,森林中成千上万的叶片统一向某个方向倾倒,像是浓绿的海洋中绽开一朵漩涡。一线眼熟的银白光芒就在这朵漩涡正中央,并以疾风般的速度向森林边缘移动。
卡桑德拉的头发绞断后长度仅及下颌,她在狂风中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仍旧执着地钉在木屋外面。她眯起眼睛,捕捉到那一道明亮的银色光芒:“瑞奥尼斯——”
“你最好真的有急事。”银发的祭司行色匆匆,脸色像草叶的晚霜一样冷,他打量卡桑德拉几眼,又偏过头轻嗅几下,“……有其他人?我看不到?有点意思。”
罗丽丝饮用隐形药剂的时间较短,目前还无法被任何目光捕捉到,但她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被发现也不奇怪,卡桑德拉对此并不意外。
她珍而重之地送上一瓶灌满的药剂:“隐形功效,肉眼不可见,我觉得这样的药剂对于狩猎季保护幼崽非常有效——如果你这次满意,可以顺便帮我一个忙吗?”
瑞奥尼斯不急接过药剂,他抱住手臂,银白如绸缎的长发在身后随风流淌,美得不真实:“你真是……狡猾地遵守交易规则,讲。”
卡桑德拉在身侧摸索了两下,才握住罗丽丝的手。她在皮肤接触的瞬间微微一怔,女佣兵的指尖很凉,指间全是狩猎留下的粗糙茧子,完全不像之前那样温暖干燥,罗丽丝没有挣扎,很乖巧地任由对方牵住自己。
她大概真的很难过,卡桑德拉沉默了一秒,昂头回答:“请您帮我将朋友藏起来,藏在灵之森林中,别让野兽伤害她,提供给她足够饱腹的野果和泉水——给我一段时间,我会把她接回来的。”
罗丽丝不会喜欢一辈子躲藏在森林里的,但那位饱含私怨又无比狠毒的老板威廉只要活着一天,应该就不会放过她与劳拉。丈夫是他牵制劳拉的手段,而朋友则能够牵制罗丽丝——
这种平衡或许保持了很久,但既然她来了,打破又有什么不可以?
银发祭司没有立刻作答,那双镶有黄金般美丽光环的血红瞳眸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他问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是彻底要站在这座小镇部分人的对立面了……不会后悔吗?你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好好生活下去了。”
谁又不想好好地活下去呢?难道劳拉不想吗?但是如果没有治愈药剂,杂货铺的女店主很有可能死在那个砸破头的酒瓶之下。
难道罗丽丝不想吗?如果她没有求助瑞奥尼斯,女佣兵可能已经只剩半具尸体,这还得取决于那一晚豺犬的胃口是否良好。
如果她捂住耳朵,蒙上眼睛,不去听不去看,让这些朋友延续她们原本的命运,那么逃避又安稳地活着有什么意思?她将永远背负着一层愧疚,在触碰药锅的时候,在进入森林整理草药的时候——
卡桑德拉想,她不要这样又聋又瞎地活着。
她正要措辞出一句谦逊又不冒犯的回答,眼前却一凉,那位美得不沾尘埃的祭司向她靠近,手掌虚虚覆盖住卡桑德拉的眼睛,他的呼吸也是微凉的,果然不是人类:“不用回答了,你的眼睛里有答案……我建议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其他人,这双眼睛都会被挖走的。”
卡桑德拉好气又好笑,她主动回退半步,避开了祭司的抚摸:“所以你答应了吗?”
瑞奥尼斯接过那瓶满满的隐形药剂,下颌简略一点:“人在哪儿?”
卡桑德拉忙不迭将还处于隐身状态的罗丽丝往前送,她亲自握着女佣兵的手,将她交付到自己的盟友手中。
这位森林祭司很有礼貌地避开了佣兵的手掌,只是牵住隐约是手臂的位置,然后朝森林的方向走去:“回去吧,晚安。”
每一片草叶,每一缕路过森林的风都在为他让路,银白的月辉柔和又圣洁,而祭司的长发却不比月光逊色,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树木灌丛中。
卡桑德拉的心落下来,她深长地喘了几口气,转头回到木屋,心脏却砰砰乱跳起来,她尝试着触碰自己的眼睛,睫毛密而柔软,眼皮细腻,微凉却光滑的触觉似乎还停留在那儿——
这里没有镜子,所以她当时到底露出了什么眼神?
劳拉将斗篷脱下来,她绷着脸拉开窗口边的挡板,果不其然发现一个空荡荡的药剂瓶。
罗丽丝被成功救走了,她长舒了一口气,今晚的故作紧张与口头承诺都是有成效的,前半部分计划成功。
她的丈夫还没有回来,在谈话的末尾,酒馆的威廉当然很礼貌地暗示劳拉,麦克还在酒馆里,估计今晚会大醉一场,不回去了,但是既然劳拉愿意将杂货铺的商契交给他,那么所有的前账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算是威胁还是奖赏?劳拉冷笑了两声,她往空荡荡的屋子里扫了几眼,将餐桌上那几朵蔫掉的玫瑰花丢出了门。
她年轻的时候太愚蠢,父亲严肃又喜欢体罚,一旦杂货铺的账与货品有什么问题,那个老人就会拿起马鞭,劈头盖脸一顿鞭子。
年轻女孩儿本该有一身漂亮的裙子,但她从来羞于穿上裙子,害怕露出那些没有愈合的鞭痕,所以很少参与镇上年轻姑娘们的草地舞会,这是遇到罗丽丝之前的事情了。
如果年轻的时候脸皮没那么薄,会不会遇到不一样的人呢?还是她运气真的太差,总是遇不上更好的男人?劳拉也曾经在婚后想过这些问题,她为自己选择麦克找了许多理由——
他总是打扮得很体面,他总是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他对那些草地上翩翩起舞的白裙姑娘们不屑一顾,他会给我带来鲜红的玫瑰……我该是爱他的。
劳拉点亮手提的烛台,走到卧房看了一眼玛莎,她的小女儿脸颊红扑扑,已经睡得香甜,或许在做一个嫁给王子的好梦。
她也曾经以为麦克就是那个合适的爱人,甚至在罗丽丝捣乱约会,劝她冷静多想想的时候不耐烦地打断朋友,我是爱他的,劳拉当时一遍又一遍宣布,就像握住足以保护自己的剑。
麦克是唯一会夸奖肯定我的年轻男士,他懂得这么多香料之间的区别,能够甄别贵妇与少女的偏好区别;他说我的笑容多么动人,让他魂牵梦绕;他望向我的眼睛明亮发光,充满甜蜜……
充满甜蜜?劳拉关上女儿卧室的门,情不自禁地苦笑,是掂量杂货铺商契的目光非常甜蜜吧。一座生意不错,客源稳定的商铺,一座足够居住的房子,一个愚蠢的,很容易被舌头上跳动的爱意哄骗的妻子。
对于根本没有多少钱,兜售香料全靠赊账与喝酒的商人来说,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可惜她那位严厉的父亲病了,神志不清,根本无法替女儿分辨丈夫的好坏,而她,最蠢的年轻姑娘——特地挑了个罗丽丝缺席的日子,欢欢喜喜和麦克在教堂结了婚,把杂货铺与自己都变成了那个男人的财产。
等到结婚后,这位满口甜言蜜语的香料商人说,亲爱的劳拉,我们该有个孩子,你不是爱我吗?我们生个孩子吧。于是玛莎出生了,她确实带给父母一些欢欣,可是对于玛莎而言,父亲是个陌生的形象,只能在酒馆里找到他。
后来玛莎发现,在酒馆里也找不着父亲,劳拉抱着女儿去问威廉要人,那位摸着漂亮胡子的老板只会露出神秘的笑容,向她们庄重保证,麦克绝对就在酒馆里,只是在品尝他的珍藏,不在外面饮酒而已。
大概就从那个时候起,丈夫欠下的酒账越来越高昂惊人,劳拉不得不动用杂货铺的营收去平账,甚至有时候还需要动用积蓄,她也尝试劝麦克不要再去酒馆了,但她的丈夫双眼通红,那双眼睛里不复明亮与甜蜜:
“臭娘们儿,你懂什么?我是去赚钱的!”
开始只是随手拿起的枕头,后来是赶羊的鞭子,劳拉有一种面对曾经父亲的恐慌感,她想逃跑,可是玛莎绊住她的腿,麦克总在酒醒之后崩溃,抱着她大哭,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做这种混账事。
不会再做这种事?烧火棍,酒瓶,甚至是家里的杯盆碗碟,脚踝,手臂,额头,肩膀,劳拉已经快对疼痛麻木了,她有时候会在逃窜的过程里产生错觉,以为自己面对的是早已死去的父亲的鬼魂,那副狰狞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父亲已经被疾病收割了性命,但是麦克还活着,除了酒醒之后大哭,他还狡猾地学会了捡起送玫瑰的老行当,每次粗暴的殴打之后,他总能在第二天清晨揪来一朵新鲜的玫瑰花,提醒劳拉他们还存在爱情,他们是结婚的夫妻。
“如果你先杀死他呢?”女扮男装的炼金术士昨晚就坐在这里问道,她的脸上是纯然的疑惑,眼睛像毫无杂质的冰凌,倒映出她内心的欲望。
劳拉坐在餐桌边,她直直地盯着那抹跳动的烛火,蜡烛在燃烧,滚烫的蜡油落在她的虎口上,但她已经习惯了更加剧烈的疼痛,现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这是犯罪,她从来没有犯过罪,但人总是要死的,寡妇并不少见,只要拥有孩子,很少有人逼寡妇改嫁,杂货铺也会回到她的名下。
喝酒太多的人是不是更加容易猝死?卖酒给他的人责任会更大吧?
劳拉沉默地看了烛火很久,突然一口气吹灭了它,黑暗笼罩住这个空荡荡的家,玛莎的呼吸声被隔绝在卧室门后。
现在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呼吸声,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