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刚上小学的莫婷，一起来就听到楼下客厅传来父母回家的声音。
“宝贝——”母亲扬声喊道。
莫婷打开房门走出去。
妹妹却比她先一步冲到母亲怀里，母亲高兴地把妹妹抱入怀里，转了几圈，“猜猜我们买了什么？”
“糖果！”妹妹被逗得笑出来。
“不对，再猜猜。”
“玩具！”
母亲从大袋的购物袋拿出一件可爱的粉红色外套，对妹妹说，“锵锵！是我们所有人的冬天衣服！”
这几天降温了，父母就去逛商场买新的衣服。
作为omega的妹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衣服，高兴得直拍手蹦跳，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小孩子的可爱，“新衣服！新衣服——”
母亲蹲下来摸妹妹的头顶。
莫婷默默站在房门的边缘，看着她们亲密地大笑。
以前，母亲口中的宝贝是她。
现在莫婷只能疏远地看着，寂寞让她心头的位置空荡荡。
父亲上前揉了揉她的头顶——她忘记了很多童年回忆，但这一刻她痛恨自己为什么看得这么清楚，那像施舍又像敷衍的表情。
母亲把购物大袋掏到最底。
父亲的贵牌大衣，母亲的手包和皮毛围巾，妹妹的新衣服堆起来像山一样，甚至连外面寄宿的alpha姐姐都有三件毛衣——
但最后，里面一件都不属于莫婷。
母亲这才看到她远远站着，不由得惊醒似的哎呀了一声，“忘了买阿婷的。”
因为她是中间的孩子。
因为她是beta没有信息素，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操心。
莫婷还穿着几年前快要把棉芯磨光的外套，一出去上学就冷得发抖。
明明是亲生的孩子，看起来却像捡回来的。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抱歉啊阿婷。”母亲蹲下来，抓住莫婷的小胳膊，“我们下星期跟你去商场买一件羽绒的衣服，好吗？”
光是这丁点碰触，立刻就让她原谅母亲一半了。
“下星期是我的家长日。”莫婷小声说。
“那我们就先去你的学校，再去逛商场好不好？”母亲笑着哄她，用夸张的语气奉承着，“我们最了不起小beta，是不是拿了第一啊？”
“……嗯！”小莫婷立刻又高兴起来，骄傲地抬起小胸膛，连眼睛都带上了光彩。“我考了第一名，那天会上台拿奖。”
她去的只是家附近的公立学校，甚至连校服都没有，但她一直都很争气。
母亲亲了她的额头一下，亲昵地说，“那我们可得穿得漂漂亮亮的，去阿婷的家长会了。”
莫婷被哄得晕呼呼的。“你們真的會來嗎？”
“那当然，你也是我们的宝贝。”
“……妈妈，我好喜欢你。”
……
可是，那一年她家并没有人去她的学校。
那天，小莫婷特地一大早起床。
她揉着眼睛走到客厅，却看到父母都换好了体面的衣服整装待发，一手抱着妹妹。
“小雨学校的家长会到了，讲座会说omega上学的注意事项，跟成长期心理学……”
“还有家长要做的信息素管理——”
“那我们一定得去了。”
父母在低声交谈，显得忧心忡忡的。
母亲一回头看到莫婷，就略带责备地问，“阿婷，你怎么出来了？别吵醒小雨，她好不容易睡了，你快回去读书吧。”
“你们要去哪里？”小莫婷困惑地问。
“我们要去妹妹的保护设施参观。”母亲低头收拾东西。
为了防止突如其来的情热期，青春期前的omega，都必须在极为昂贵的专门保护设施里上学。
妹妹穿着幼稚园的西装小制服，脚上是白袜裤和皮鞋，可爱得像洋娃娃一样，正靠在父亲怀里睡觉。
莫婷愣愣地说。“可是，你们答应了陪我的……”
“抱歉阿婷，我们得去妹妹的学校，来年再去你的学校吧。”
“对，今年对你妹妹来说很关键。”
父母分神解释道。
莫婷忍不住说，“你们去年也是这样说的！”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去年说过“要是她考了第一，下年就去她的家长日”。
所以她日夜期待，再多的作业和小测，都没办法阻止她成为老师眼中的好学生。
妹妹撕她的作业玩，她就夜晚偷偷开小灯补上。
这一年她不会坐在校门口前，等着根本不会来的父母。
可是她明明应该知道，只要妹妹哭一声，他们就会立刻抛下她奔向妹妹……她却忍不住相信和期待。
她感到像被背叛一样，眼睛开始发酸。
“儿童omega的荷尔蒙隔离衣呢？带了吗？”
“带了。不要紧，附近没有alpha。”
“我们也让alpha大女儿去上寄宿学校了，阿婷是beta，不会影响到小雨的。”
他们上下忙碌地检查着。
莫婷就像透明人一样，站在他们面前，却没有人看到她。
“爸！妈！”她抗议的大声喊道。“你们还要陪我去买冬天的衣服，你们忘了吗？”
母亲只是抽空蹲下来，敷衍地亲了她的脸颊一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别闹了。”
“你这么想要衣服的话，妈就帮你网购一件，款式还多点选择。”母亲有点不耐，但还是勉强笑道，“阿婷乖乖的好吗。”
“可是我想要你们……”小莫婷不买帐地瞪眼，拉住母亲的衣角。
“现在不行，阿婷你不要扯妈妈，妈要抱你妹妹……”
“你答应过我的。”小莫婷的声音带着执拗，也隐隐带着哭腔，“你今天就要看我拿奖，要陪我去商场。”
“你多大的人了？”母亲终于失去耐心。
她轻轻的为沉睡中的妹妹梳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对莫婷说话却带上怒气，“就不能体谅一下爸妈和妹妹？别像个几岁的小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客厅立刻就静下来了。
莫婷睁大眼睛。
半晌，她放下手中的衣角，还有桌上小学二年级的成绩单，安静地转身独自跑出了家门。
“等一下，阿婷！”背后传来母亲愣住的声音，“……你今年多大了？”
这个问题让她更伤心了。
父母为了精确预测妹妹的信息素周期，连妹妹的年龄几岁几个月都会算清楚，但是自己的……
莫婷停在大门前没有回头，“我七岁了，妈妈。”
外面下雪了，冰凉的雪花落在鼻头。
她难过得一声不吭，只是一步一脚印地跑向小公园，但不一会她就冷得瑟瑟发抖，脸颊冻得通红的。
她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你在哭吗？”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莫婷惊讶地回头，看到一个黑发乱糟糟的，眼眸金色，五官粉雕玉琢、漂亮到像堕天使的小男孩——
昨天深夜看到的男孩。
但他今天手上没有血，一身干净保暖的衣服，隐隐散发出洗衣粉的香味，他看起来可爱得像商场摆在橱窗的洋娃娃。
她一瞬间居然无法感到害怕。
“原来没有哭啊。”小男孩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像是才注意到她身上只有一件毛衣，“你很冷吗？”
以小孩子来说，他拥有冷漠到怪异的表情，没有感情起伏的询问，显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
“……嗯。”她忐忑地点头。
“那给你。”
小男孩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身上的羽绒外套脱下来，披到她的身上。
他的外套跟莫婷在商场看到的有些不同，质料更光滑，做工更精良细致，看起来厚厚的却不沉重。
而外套的里侧布料，仍然带着一丝体温。
“谢、谢谢？”莫婷有些受宠若惊，小声地说，“但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这种衣服我还有很多。”小男孩却平淡说。
他全程没有在意身上的雪花，只是用无机质的眼神，专注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她的动作——
就像在没有感情地拆解机械部件，解构里面的原理。
莫婷不知道他有没有观察到满意的结果。
可能第一次有人如此专注地看她，可能是身上的体温太温暖了……她突然觉得，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会杀掉小麻雀。
说不定那天她只是做了一个恶梦。
于是她伸出小手，稚气又好奇地说，“你是新搬来的吗？我之前没有见过你。”
“我的名字是莫婷，你要跟我做朋友吗？”
小男孩直勾勾地看了她一会，然后也慢慢地开口，“好。”
……
莫婷早上起来的时候，愣了好一会。
她居然小时候有过一个玩伴，但她完全忘记了？
这个想法让她一整天都在苦思冥想，不自觉地散步到学校草地的树荫下，坐在长凳看着湖景。
所以完全没有留意到，她思考的那个人走到她身后了。
“你昨晚走得很匆忙。”陆骞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在她旁边坐下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莫婷乍然回头，他无声无息的身影靠得很近。
她是直接从beta宿舍的后门小路走过来的，湖边的长凳很隐蔽，从大路看过来会被树干完全遮盖。
为什么他会知道她在这里？他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可是她没有听到脚步声。
……是巧合？
莫婷感觉到一股瘆人的凉意，莫名想起窗下的那道视线。
“没什么。”她含糊地说了一声，思考着怎样试探不会得太明显，“学长，你昨晚……在餐厅待了多久？我没有看到你上尾班车。”
“哦，我让朋友开车载我回学校了。”
“之后呢？”
“之后……阿婷，你在对我查岗吗？”陆骞凡笑了，用深邃的眼神看她，彷佛她所有的心思都暴露无遗。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他问。
莫婷面对陆骞凡的话，突然不知所措起来。
有些事情不说出口，就好像能当成是从未发生过的臆想。
但现在大中午人来人往的，也没什么害怕的地方。所以她还是有些忐忑地问，“学长，你有跟着我回宿舍吗？”
“什么？”陆骞凡有些好笑地说。“你觉得我是那种大晚上去跟踪别人的变态？”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脸上的笑容像被冒犯后强行挤出来的。
她狐疑地直直看着他，仔细地搜寻他脸上的破绽，但什么都没有找到。
……好吧，也许就是她多心了。
“你们在聊什么？”正好阳星经过看到两人。
“没什么……”莫婷有些讪讪地说。
她总不能说，自己在怀疑万人迷学长在偷偷跟踪她，是吧？市场内大概要被所有人笑死了。
陆骞凡看向阳星的眼神不咸不淡的，说不出好感还是恶感，但阳星却很自来熟，一下子凑到两人面前。
阳星很感慨地说，“大名鼎鼎的心理系学长啊，对了，你会什么心理测试吗？”
陆骞凡看了他一眼。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屋树人绘图测验吧，听说过吗？”
莫婷有听说过。
这个是用以诠释个体的心理和投射作用。
测验者要在三张白纸上分别画出“屋”、“树”及“人”——投射出个人心理状态，把潜意识释放出来。
陆骞凡像是不经意地提起。“对了，阿婷，你会画人吗？”
莫婷还没有回答，阳星就兴奋地赞美。
“阿婷画画可厉害了！”阳星说，“她几年来都是建筑系的第一名，画图不行可当不了第一。”
“……也没这么夸张。”莫婷被夸得有些害羞。
“那来画我怎样？”陆骞凡对她说，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纸和笔，“不用很仔细，只是简笔画就行。”
真奇怪的要求，而且还有些自恋。
但莫婷正好没事做，就接过他手上的白纸和铅笔，在上面画起来，笔尖擦过纸张的表面——
嚓嚓嚓嚓……嚓嚓……
居然给人一种很疗愈的感觉。
而且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好像这不是第一次她在陆骞凡面前画画，而他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神很专注，几乎像盯着自己拥有的宝物一样。
莫婷不由得有些走神，感觉很不自在，一股怪异的电流窜遍背脊，再涌上脑海，带着微微苏麻的感觉——
她不确定，那到底是心动，还是觉得危险。
于是，她的指尖有些急迫地舞动，下笔也越来越快了。
不一会，一张简单的人像就出现在笔下。
“这画的是谁啊？”阳星好奇地凑上来看。
“就是陆学长啊，不像吗？”莫婷拿起纸张，有些疑惑地说。
“啊，倒也不是……”阳星疑惑地说。“就是身材和发型倒是挺相似的，但脸看起来完全不像吧。”
“别要求这么多！我本来就是画建筑的，完全不擅长人像啊。”莫婷没好气地说。
她一转脸向着陆骞凡，有些尴尬地想要把手中的画丢掉。
“不好意思啊，学长，这个就算了，我画得不太好，以后再给你画别的……”
“不。”但陆骞凡却飞快地夺走了她手中的画。
他盯着画看的表情严肃到令人诧异，然后郑重地收起了它，“谢谢你，阿婷，我会好好保存这幅画的。”
……这么夸张？
莫婷迟疑的说，“……呃，谢谢欣赏？”
“ 算了，不说这个话题。”她扭头看了一眼时间，站起来就说道。“我要去上课了。”
“阿婷，你今晚有空吗？”陆骞凡叫住了她，“我们一起去挑你的期末舞会裙子，这是舞伴应该做的吧。”
他立在草地的挺拔身影看起来充满魅力。
他黑色的短发边缘染上湖泊粼邻的的微光，但他的金黄色眼睛……是被污染的河流的颜色，沉淀着她看不透的暗礁。
“我不……”莫婷准备拒绝。
“第二次了，阿婷。”陆骞凡突然淡淡地说道。
不管是俯视她的眼神，还是他高大的身躯她面前投下的一片阴影，都在展示作为alpha的强势，“我不太喜欢别人对我说不。”
他的语气不重。
但不难让人听出里面突兀的不悦，让人难以呼吸的气势涌出来。
她不合时宜的注意到，他的手心很宽大，一手就能扼住她的脖子——
莫婷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她怎会这么想？
“明明是你先来靠近我的。”陆骞凡充满压迫感地上前几步，嗓音低沉地在她耳边说，似乎困惑又嘲弄，“3号网球场，那天你是为了我而去的，不是吗？”
“那天……！”他知道？
莫婷歇力掩饰，但还是不自觉地有些慌张。
她那时候的暗恋就是见色起意。
虽然说不上什么罪过，但那些小动作被正主抓包，还是令人觉得羞耻和无地自容。
“我……我只是路过！”莫婷一下子都忘记了防备，只是结结巴巴地回答，脸颊烧热得像火。
然而，也许陆骞凡已经注意到她的表情了，他的脸上开始露出异常满足的微笑。
“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体贴地说，唇畔勾起柔和曲线，“你主动来找我，你知道我有多欣喜若狂吗？”
“欣……”欣喜若狂？
有必要用到这个词吗？莫婷吞咽了一下口水，“……你不介意？”
“让我想想。”他假装沉思了一瞬，“我们今天一起去挑晚礼服，这件事就一笔勾销吧。”
“……嗯。”
莫婷不太确定自己应该怎样反应，就低低应了一声。
“你上次漏了这个，把它拿去上课喝吧。”陆骞凡把凳上的柠檬水递给她，强健浑厚的肩膀压过来，动作也很强硬。
“……谢、谢谢。”莫婷硬着头皮伸手接过去。
陆骞凡太诡异了。
每一次的接触，莫婷都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总是出现在莫婷意想不到的地方，无法捉摸的阴暗，默默滋长的恶果，甚至他隐隐透出一种怪异的情绪，就像是一根拉紧的弦，随时会断裂崩溃。
如果可以，她不想跟陆骞凡接触。
——买裙子、跳完期末派对的舞会。
然后就不再跟他联络好了。
莫婷暗暗下定决心，趁着陆骞凡离开后，她犹豫了一下，就把一口都没有喝过的柠檬水扔进垃圾桶。
虽然辜负这份好心有些不好意思，但她肚子里隐隐约约的直觉，让她不太想喝他递来的东西。
“阿婷，去上课？”阳星正好经过，开朗地笑道。
“对，听说今天的晚课要去小镇参观……”莫婷抱住书本回答他。
她没有看到的是，陆骞凡并没有走远。
他默默站在垃圾桶前俯视着被扔掉的柠檬水，还有跟她走在一起的阳星，眼神冰冷得可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