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碗中的汤是稍有些浑浊的乳白色,秦越翻动汤勺把沉在最底下的红色的舀上来,发现是一串枸杞。
怀青就站在不远处,不靠近,也不回避。过分直白的目光好像正夏湿热的朝服,整齐地贴在身上。
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家伙。
明明吩咐过将人关在寝宫,一不留神又让他跑了出来。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能困住他的办法吗?
也许是有的,不过她并不确定。
秦越不信邪。她喜欢挑战非不让她做的事情。
确认过手里的汤只是一碗烧得有些粘稠的雪梨汤后,她将其放在了一边。
“有劳。还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听上去冷淡又疏离。
怀青:“陛下身边需要有人服侍。”他的嗓子似乎好点了,但也许也是不需要再伪装,渐渐从低哑变得清亮。说这句话时,他看起来很开心。
秦越敲着木桌的手指顿了一下,不由得恍惚了一瞬。
半晌,无奈道:“不用,这里用不到你,回去吧。”
她又说:“你的宫女,需要我帮你处理了吗?”
这件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秦越无法保证怀青的状态,要是一不小心泄露了什么,难免会被人抓住马脚。同样的,这也是一种温和驯养方法——虽然可能并不管用。意识到这点之后,秦越难免有些暴躁。
到底怎么做才能把他控制住呢?
杀也不行不杀也不行……祸害遗千年是真的。越是该死的人就越是难杀。
怀青看着她阴沉的面色,笑了笑,这张昳丽的脸笑起来真是冰雪消散万木回春,但这个笑容很短暂,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又因为过分阴湿粘稠的语气而变得让人战栗:“除了陛下以外,一切都不重要。”
秦越甚至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似乎要剥开她的衣服,一点点用舌头刮过。
真恶心。秦越眉头微皱。
自降生以来,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程度的冒犯。对于怀青而言,道德和廉耻无关紧要,秦越在他眼里就是一道随时可能被摆上餐桌的让他心满意足的菜。
秦越开始怀念起之前的“阿清”,阿清还是懂规矩的,很听话,可惜被她一刀捅了对穿,已经死掉了。人死不能复生,如今她已经十九岁了,也要学会节哀。
她有些可惜:“确实如此。世间万物尊朕为帝,当然要一切以朕为尊。”
自从高祖继位,天下归于人皇所有。皇帝接受万物的朝拜,宗庙供奉。秦越现在拥有的只是当年高祖的百分之一,只是个被锦衣玉食好好伺候的吉祥物罢了。
可她并不满足于此。脏的臭的她都看过了,皇权如同一团将人烧成厉鬼的火,要熄灭就会窒息,不阻止就会烧伤,秦越想成为那个举起火把的人,哪怕是再不详的焰火也会成为暗夜中的唯一的光明。
她不是善人,没有救济天下的良心。先帝遗传给她的只有一身染着贪欲的血,既然做了皇帝,她要拥有所有她应得的,哪怕愚弄天下被揭穿的下场唯有一死。
路漫漫其修远兮。再难都过来了,失败大不了一个死字,她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怀青……她果然还是想杀掉他。
克制住了拔剑的冲动,她说道:“你要待就待在这吧。”
六部的人手调派因为司马起被诛有所变动,得不显眼地将他们挪去应该去的位置;埋在镇南侯身边的棋子毙了两颗,暂时抽不出手来重新补上,只是淮南的真实形势恐怕是得不到了;宋锦尧已经康复,既然不想入朝为官,她也得给他找点事做,以免宋家脱离掌控。
事情一件件有条不紊安排好,在写到最后一项时,她的神经忽然抽痛。
她不得不给自己灌了口茶。然而茶碗举起,嗅到的是一股过分清凉的甜味,意识到这是梨汤而不是茶时,她已经喝下去了两口。
秦越:“……”
怀青对着她露出若有所思的轻笑:“陛下喜欢?”
秦越:“你怎么还在?”
他眨了眨眼睛,某一刻,他竟然给秦越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陛下让我留下。”
秦越定定地看着他。
他坐得不太远,坐姿很端正,白色的衣衫下摆一截浅青色的边,看着很眼熟。
秦越额角又抽了抽,向他走去,然后毫不怜香惜玉,捏住了他的下巴。
怀青脸上的笑容仿佛照镜子一般,一丝也不差地挂在脸上,有种照镜子般的相似。
秦越扇了他一巴掌,手指抚着脸上的红痕,笑容薄凉:“原来你是在模仿朕啊,好碍眼的笑,真想把你的皮扒下来。”
怀青的脸温顺地贴着她的手心,笑容不变,喉结甚至滚动了一下,“陛下不喜欢吗?”
秦越的眼神明晃晃地告诉他:她不喜欢。
太奇怪了,秦越只喜欢她自己。按理说,只要模仿秦越,他就能被喜欢了。怀青有些困惑,但秦越的气息使得他的头脑冲昏,已经无暇思考其他。并非是她袖子上的香味,而是更加深层次的,只能被他嗅到的味道,既让他反胃,又香得想让他吃掉。
但要是真这样做……他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喉咙会被她那把长剑划破也说不定。
瞧,她又想杀他了。
怀青保留了痛觉。这是几百年来唯一能让他感到清醒的东西。被秦越杀掉的时候,他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冰冷的刀刃穿进身体,搅动上一刻仍在正常工作的脏器,随即而来的是刺激的绞痛,舒适地要发出愉悦的喘息。大概只有死在秦越手上是心甘情愿的。
从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他一定要得到这个人。哪怕相见并不愉快,他也执着地讲自己的梦想付诸行动。吃掉太浪费了,他要好好将秦越保存下来,更想要和她融成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别想把他们分开。
被秦越惩罚,他收敛了笑意,真诚地问道:“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呢?”
秦越恶劣地抓着他的头发:“与你无关。”
头被扯得后仰,怀青依然看着她。他不会眨眼,看久了会觉得恐怖。
秦越松开他,他又得寸进尺,过来拉秦越的袖子:“我会一直看着陛下的。”被掐得冒水光的眼眸微微往上勾,“陛下也要好好看着我哦。”
仿佛深情的眼,秦越从中看到了属于妖物的贪婪,她冷漠地回答:“看你本事。”
怀青低笑起身告退,没忘记带走那盏被秦越灌了两口的雪梨汤。
他关上殿门,秦越就逼着自己把刚刚吞下的雪梨汤吐了出来。
还是放松警惕了。她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有些疲惫地吩咐:“去宣监天司。”
不一会儿,周监正脚步轻盈,往下拜:“昨夜夜观天象,知陛下有事要传,请允微臣替陛下分忧。”
周监正不过二十有余,面若好女,气质清澈。秦越讨厌他这张脸,监天司的官位比她的皇位还牢固,每当看见周监正,她就会生出一股郁卒之气。
“既然你明白朕要宣你,也明白朕找你何事吧?”秦越刻意刁难。
周监正拱手:“先代监正入梦,提示臣奉上一物,或许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碧青色的玉佩,送上秦越面前的桌几。
“此乃高祖所留监天司的珍藏,距今已有五百多年历史,来源已不可考,只是相传是在淮南一处所得玉石雕之。”周监正道:“此玉佩有养心静气之效,据记载,高祖正是因为取得了这枚玉佩才统一四海。”
秦越冷笑了一声:“你是在暗示朕无能,需要靠这枚死物才能坐稳王位?”
周监正跪下,“微臣不敢。”
半晌,她从袖中取出那枚耳坠,扔在了桌上。
米珠在坚硬的木板上弹动,跳到了玉佩之上。
两抹大小不一的青融为一体,浑然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