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诀看着面前热气翻滚的茶益,温言:“白羽沅越狱出逃一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加之问天府也好,隐邺盟也罢,早已与云天派结下仇怨,我不过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罢了。”
“哈哈,你这孩子就是太谦虚了!”付朝摸着胡子笑呵呵道:“行事稳重,干脆利落,除了你,我可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裴诀微微一笑:“您过誉了。”
“…灵州城之事虽已了结,不过眼下时局,可谓一波末平,一波又起啊。”付朝抿了口茶,长叹一声:“今夜千秋盛宴之事,想必你已经听子修说了?”
此言一出,裴诀当即一撩衣摆,跪地拱手道:“别有用心之人暗中作祟,我却未能随侍于您身边,护您周全,还请您责罚。”
“快起来,这是干什么!”付朝边说边将裴诀扶起:“你这孩子,旧伤尚未痊愈,何必行此大礼?”
裴诀抬眸:“您放心,明日我便前往永逸王府调查此事。”付朝点了点头:“……小裴啊,依你之见,此事乃何人所为?”
裴诀眸光微闪:“听子修所言,千秋盛宴开宴前夕,林凛总督曾与昌平长公主发生过口舌之争。”
一阵寂静。
良久,付朝缓缓道:“……你可知道,林凛身死,意味着什么?”裴诀没有接话,显然是在等付朝继续讲下去。"十二年前,我曾递呈过一份奏书。"
“那是我这辈子写过最长的一封奏书,洋洋洒洒五千余字,写满了凌霆勾结司夏国,率九万天驰军意图谋反之事。”裴诀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多亏您明察秋毫,才能救紫宸万民于水火之中。"
“……明察秋毫?”付朝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做官做了大半辈子,写过奏书几千几万封,可唯有这一封,五千多个字啊……尽是荒唐之言。”
“为了这五千个字,我整整三日没有阔眼,绞尽脑汁,夏思苦想一我年轻的时候四海为家,漂泊流浪时更曾为了一碗粥做出过千字诗,写出过万字文,可到头来却因为区区五千字落魄至此,是不是可笑极了?”
裴诀仍旧没有接话。
"而这五千余字的构陷之言中,半数都是林凛奉我之命与司夏国合谋做出的伪证。"
听得此话,裴诀缓缓抬头——浓墨般漆黑的眸底闪过一瞬的猩红,不过很快便消逝无踪。
"……您为何要这么做?"
他的声音很轻,平静清冽,却冰冷异常。
付朝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起身,望向窗外,那双略显浑浊的眸子竟不知何时映出了一抹光亮:“算起来,我也在紫宸生活了六十余年了。”
“我小的时候啊,紫宸也很小,山河破碎,满目疮疾,我抚遍了它的每座山,淌过了它的每 条河,我眼睁睁石着它跟我起,在磨难中缝补,在风霜中洗涤,终于迎来了一位贤明的君主,一步一血地走到了今日的海晏河清。"
"……这是我梦了几千几万遍的盛世景象啊。"
"它来的太艰,太难,太不容易。"“所以为了守住它,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付朝深吸一口气。
“凌霆啊……年轻有为,正气凛然,是个好孩子。”“可就是因为太年轻了,所以才不懂这治国理政与为人处世一样,过正易歪,过刚易折啊。
说罢,付朝转身看向裴诀:“我知道,十二年方施抱病而终,先帝出于愧疚,这才纵的白承泱愈发放肆乖张,甚至明知她蓄意抢夺传国玉玺,却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王争位那日,她递出传国玉玺助白夜澜登基,算是彻底投靠在了白夜澜麾下。"
“而当年暗中助林凛与司夏国密谋往来之人,正是白夜澜。”
说罢,付朝顿了一顿:“如今白承泱借白夜澜之势明哲保身,若林凛身死,旧案重提,于她而言,显然是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林凛身死之事,在我看来,应当与她无关。”半晌后,裴诀轻声道:"那么依您之见,此事乃何人所为?"
付朝负手而立,缓缓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像是恍然回神:“无论如何,林凛乃霜余城总督,他死了,获益最大的……显然是冥麟阁无疑。”
此言不假。如今冥麟阁树大招风,被朝廷视作最大隐患,但俗话说得好,远水救不了近火——东豫城与霜余城相隔十万八千里,就算朝廷有心打击,也不过隔靴搔痒,无甚威慑。而霜余城总督这个位置,乍一看似乎对冥麟阁构不成什么威胁,实则却是朝廷用来监视冥麟阁一举一动的最佳棋子,走好此棋,一击致命也绝非毫无可能。
“话说回来……小裴啊,冥麟阁那边进展如何了?”
裴诀道:“三日前我已与剑宗长老苏尘取得联系。依他所言,只要左相府愿助冥麟阁铲除末名派,那么尊宣王之事,他们必将全力以赴。”
……是吗,真是好一笔等价交易啊。”付朝笑了笑:“不过眼下局势,白夜澜与末名派过从亲密,铲除当朝国派……哪儿就有这么容易?”
裴诀应声:“您不必忧心,关于此事……我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闻言,付朝眸色一亮:“哦?说来听听?”
裴诀道:“您只需请奏白夜澜,以相府名义广聚天下英杰,于东豫城的纪峰塔召开一场比武大会。届时请未名派代为主办,从而弘扬紫宸尚武风气,同时亦可为半年后的封神比武养足声势。”
顿了一顿,他道:“至于其他,您无需操心,结果……定会让您满意。”
付朝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你这块良才美玉……我这个老头子何德何能?”
裴诀微微一笑:“您谬赞了。”
付朝抿了口茶:“对了,那个叫季音的小丫头……可查清楚了?”裴诀道:“如您所料,魔教中人。”……
付朝一顿:“没有其他的了?”裴诀抬眸:“您是指……”
付朝闭了闭眼:"年龄相仿不说,眉眼处……更是有六七分相似啊。"
裴诀道:“您忘了,您曾同我讲过,十二年前,您亲眼见过凌苑与凌惜的尸体。”
此话一出,付朝脸上的神情明显平和了不少,只见他抚着胡子,缓缓道:“也罢……不过既然是隐患……”
裴诀道:“老太爷,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来看,此人与司玄的关系非同一般,与其斩草除根,不如…”
付朝笑道:"我知道,她替你解了毒,于你有恩。"“既然如此……”
他看向桌上那盆含苞待放的睡莲。“……那就让她死得漂亮点儿吧。”
窗棂外,夜色深浓,后花园内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阵风吹枯叶的响动。付朝叹了口气:"行啦,听我絮絮叨叨这么久,你肯定也累了,早些回房休息罢。"说罢,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记得,与冥麟阁的书信往来,千万不要让子修发现了。”“若是让这孩子知道我与杀害栀年的凶手同谋议事……”付朝笑道:“只怕从今往后啊,咱们家就没有清净日子了。”
裴诀点头:“您放心,我定当谨慎行事,绝不会让他有所察觉。”
付朝叹道:“……小裴啊,你是不是也非常好奇,为何我明知栀年的死与冥麟阁有关,却仍要与他们做这笔交易?”
裴诀没有应声。
只见付朝缓步走向那幅被装裱在书房正中央的挂画——时隔多年,被定格在画中的祝毓一如年轻时的模样,活力明澈,温暖明媚。
裴诀看着画中那身披鹅黄大氅的女子:"……莫非此事与祝皇后有关?"
“……世人皆唤她祝毓。”付朝神色一顿:“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叫作叶攸宁。”叶攸宁,冥麟阁前任阁主司徒越的妻子。
亦是司玄的母亲。
次日清晨,左相府的膳房内,季音正与付子修一同视死如归地盯着面前的蒸锅,眉头紧皱。不知过了多久,付子修缓缓开口:“……女侠姐姐,我有个问题。”季音:“问。”
付子修:"为什么做丸子会用到蒸锅?"
听得此话,季音当即甩出了手中那团黑漆漆的东西:“因为菜谱上就是这么写的。”
一看菜谱,付子修神色突变,立马后退三步:"我的妈呀!这是什么?!酱腌菜谱?!"
季音拿起一只铁勺:"哼,等着瞧吧,我的‘白玉丸子'就要大功告成了!"
付子修咽了咽口水,又赶紧往后退了五步:“女……女侠姐姐,我闻着这味道不太对劲啊,要不……咱们换个菜做吧!”
“不行!”季音晃了晃铁勺:“在冥麟……呃……在我的家乡,过生辰必须要吃这道‘白玉丸子”,寓意无论年岁几何,都要保持一颗孩童般的玲珑纯粹之心!”
付子修看着蠢蠢欲动的锅盖,当即抓起菜板挡在自己面前:“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习俗?!”
“哎呀,习俗嘛,因地制宜,五花八门……好吧,其实这道菜的寓意是我瞎编的,但我每年过生辰的时候,我师姐都会给我做这道菜吃,所以肯定是很好的寓意就是了!”季音边说边凑到蒸锅前:“好啦,白玉丸子……准备出锅!”
下一瞬,“嘭”的声音响彻了整个膳房!
蒸锅,炸了。
一炷香后,付子修带着一队侍从整整齐齐地站在距膳房三丈远的位置上,手里还叮呤咣啷拿满了水桶锅盖。他看着烟熏火燎的膳房,扯着嗓子喊道:“女——侠——姐——姐,不——行——就——撤!”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便在滚滚浓烟中于众人面前缓缓显现。
“咳咳咳……撤?我是那种…咳咳咳……会临阵脱逃的人吗?”季音一边扇着浓烟,一边将盘子递到了付子修面前:“怎么样?嘿嘿,白玉丸子——大功告成!”
付子修:"……女侠姐姐,虽然但是,你们家乡的白玉丸子为什么是黑色的?"
季音咂嘴:“不懂了吧,这是我自创的白玉丸子改良版——黑玉丸子!”
此言一出,院子里登时响起了阵阵哄笑之声。
季音承认自己脸皮不薄,但锅碗瓢盆这些东西她确实是第一次碰,眼下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嘲笑,难免有些发窘,挤了个笑容,旋即将盘子往身后藏了藏。付子修见状,立马清了清嗓子——那群仍在窃窃发笑的侍从瞬间闭上了嘴,不做声了。
"呃……女侠姐姐,虽然我不知道那位永逸王殿下是怎么得罪你的….…"
付子修边说边上前一步,瞥了那盘“黑玉丸子”一眼,赶紧咽了咽口水:“我的意思是……咱们要不要换一种没这么残暴的报复手段?”
季音满脸不解:"报复?什么报复?我哪里报复他了?我这不是做菜请他吃吗?"
付子修道:“做菜当然不算报复,但是女侠姐姐……你这很明显是请他吃最后一顿啊!”季音撇了撇嘴,不由得回忆起昨晚找付子修借膳房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