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珣笑了声,不答反问:“你觉得可以吗?”黄时雨受他堵噎,如何也答不出“可以”二字。
直觉是不可以的。
纵是戏文里唱的恩爱夫妻也都是形影不离,而她与简珣已经离的不能再离。完全不符合感情要好之人的行为逻辑。
黄时雨稳了稳心神,为自己找补道:“我就随意问问,反正……你觉得哪里合适便去哪里。”说话的同时一骨碌坐起,撞开简珣,兀自穿上報鞋。
躺着聊天的姿势好奇怪。
俯在上方的简珣使她感到害怕,莫名的紧张。至于害怕什么,紧张什么,她也说不清。
简珣坐在原地没动,眼眸黝黑莫测,“梅娘。”"干嘛?""睡觉的话,你不能,赤足。"
黄时雨愣住,习惯赤足睡觉的她,自恃身边伴着琥珀,便躺在书房小憩,根本没想那么多,直到此刻被简珣警告,才萌生羞愧。不该当着他的面下榻的。是她轻率了。
可他也……真的很讨厌。
“谁让你趁我没注意乱瞟的,下流。”骂完一句,黄时雨愧悔不已逃走。
简珣苦笑。
黄时雨回到寝卧老老实实穿好鞋袜,汲取这次教训,将来在任何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譬如画署舍馆,也不可大意,彻底改掉不爱穿袜的坏习惯。
简珣站在隔扇外,轻轻敲了敲。屋里的丫鬟瞧见他进来,都悄然退出,连个通传的人都没,一时间寂若无人,他只好自己敲敲内寝的隔扇。
原以为梅娘会请他进去,没想到她自己走了出来,已然从头到脚穿戴整齐。簇新的衣裙,衣料也都不错,可惜不是他送的那些,而是她自己带来的。
如今的黄秀才,对这个女儿愈发大方,衣饰脂粉的份例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黄时雨一心攒钱供自己画道,才甘于简朴,不讲究穿戴。
但进京画考则不同,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她一个异地他乡来考试的姑娘,难免遇上个把尖酸的,得体的衣饰便是 种门面,不叫人随意小瞧去,亦可谓最直接的自保手段。
可不管怎么说,黄时雨的行头与简珣为她置办的相差甚远。也正因相差巨大,她更不能碰。成套的珠钗宝石,怕是比她命都贵。即便简允璋不会索赔,她也拉不下脸受用。做人总得有点底线。
梅娘换掉常服穿自己的衣裙竟也毫无违和之感,反更浓淡相宜,素雅犹若新月春桃。女大十八变,他的梅娘似乎又长大了些。简珣目光微微发直,又狼狈地移开。
“是我不好,不该拘束你。再说,我也是个不爱穿袜睡觉的人,又凭何要求你必须穿。”他盯着月牙几上的山茶说话。山茶旁的黄时雨不意他竟是来道歉的。忽然就不生气了。
“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从前房间只有我和丫量,我散漫惯了,如今这个毛病是得改。你是成年的郎君,我不能在你可能看见的地方赤足。”她实话实说。
简允璋若心存恶念大可不必提醒她,反正他又不吃亏,直言便是希望她不再吃亏。
梅娘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简珣心里暖暖的,轻轻拉起她衣袖,"走,我带你出去逛逛。"黄时雨怎能不心动,这可是京师。她假意客气一句,就被简珣拽出了房间,双脚不停拨动方才追上他的流星阔步。
琥珀追过来为黄时雨戴上帷帽,简珣道:“我会看好梅娘,你们不必相随。”丫鬟又不会骑马,倒不如带福喜福生方便。
“坊与坊之间的街道允许骑马,比起马车视野开阔,亦可俯瞰街市,你想不想试试?”简珣问。黄时雨迟疑了下,“可是我只骑过小毛,也行吗?”简珣道:“我教你,肯定行,很简单的。”
福生福喜早就挑好三匹骏马立在香雪居门口待命。一匹青白花色,一匹通身雪白,还有一匹玄黑如墨缎四蹄却雪白。它们比拉车的马儿更为威风高大,在黄时雨眼中宛若巨兽一般的存在,于是乎,她怂了,怯怯往后退了一步。
简珣嘲笑道:"胆小鬼。"
黄时雨并不吃激将法,“它们那么高,马背都快超过我鼻梁,我爬不上去,就算爬上也很容易摔落,到时不论摔死摔伤皆得不偿失。你是坏人,你想怂恿我做危险的事。”
简珣扳鞍上马,十分受教:“娘子教训的是,谁怂恿你做危险的事,谁就不是好人,不过我除外。”
他只想哄她共乘。
丫鬟小厮不由偷笑。
黄时雨蹙了眉心瞪简珣。
简珣驭马来到她身边,俯身伸出手,“过来。”她当然不可能乖乖听他的话。
黄时雨转过身,冷不丁身体被人捞起,她惊呼一声,天旋地转就骑在了马背上,整个世界仿佛随之匍匐,变矮了。
她却像只掉进冰窖的小麻雀,浑身梆硬,动也不敢动坐在简珣怀中。简珣一臂揽着她,一臂策马前行,笑道:“你就当它是长大的小毛。放松,放松,腰再软一点。”
这日,简珣花了两刻钟使她冷静放松,又花了一刻钟陪她适应狮子骢的速度。狮子骢是三匹马儿中相对“娇小”的一匹,青白花色。
渐渐地,黄时雨就觉味出骑马的快乐,人也不由自主舒展。但心里乐开了花,小脸却板起,"下回你再霸道行事,我可不饶你。"“好。”简珣无不应她,“那现在觉得好玩吗?”“好玩。”
“银台夕照,居关叠翠,清泉石上居,你想先看哪一个?”黄时雨毫不犹豫, "我想看清泉石上居。"神往已久的画阁。
“嗯。”
她已经学会了扶住马鞍保持平衡,甚至自己抓缰绳,得了趣就益发狂妄,“我想自己单独骑。”那么怕死的一个人,在马背上竟雄起了。实则半是雄起半是知羞,共乘仿佛坐在了简允璋的怀抱,为了教她如何发力,他的手时不时握住她的腰肢,提醒她放松。
少年人硬坦又温暖的胸膛,以及结实修长的腿无不令她着了慌,太没边界感了。总觉得简珣在有意无意引领她涉足一条禁忌的深海。沉醉马术的黄时雨,不得不拼命警醒。
“不能单骑,那我先不骑了。”黄时雨下定决心忍痛割舍。
简珣在她身后道:“真不能,不信我再快些,你就知道马儿多危险。”
她不信。
简珣猛然夹马腹,勒缰绳扬了扬,狮子骢咻地起飞,黄时雨“啊”的一声惊呼。
乌衣子弟怀抱佳人纵马畅游,羡煞多少春闺绣楼,正是年少意气风发时,这一年的简珣触摸到了幸福,他想永远拥有。
也是这一年,文极诗社因他的加入而名声大噪,昨日新作的词赋被竞相传阅。
原本只足几家读书的少年郎突然兴起所办,大家引经据典,对月领古今风流,各抒情怀,没想到写下的词赋一篇比一篇精彩,被家中姐妹摘抄,姐妹又与国座分享,事不凑巧,其中一个姐妹简琳芸,也
就是长房的嫡女,她的闺蜜是懿阳公主。
懿阳虽骄纵却也不是不学无术的金枝玉叶,反倒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于诗词歌赋更有一番才名,如今读到简允璋的词赋岂能不惊为天人。
自那日怦然一瞥已是三月有余,原以为相思无解,如今却与他的词赋重逢,儒雅内敛又不失少年的傲气,懿阳潜藏心底的爱慕登时如浪涛翻涌,思念难捱。换做从前,她定会立刻去寻母妃拿主意,现在却迟疑了。女孩子情窦初开,仿佛一瞬间就长大且懂事,懂了很多从前不留心的事,现在留心自然就会懂。
倘若告知母妃,过不多久三皇兄也会获知。
而一旦=皇兄知悉必会管束她,又想到母妃只听三皇兄的,懿阳念头 转,脚步也转了弯,径直回到自己宫殿,派遣 名机灵的小内侍前往丹凤门打探父皇踪迹。
皇帝正在摆驾御花园。
御花园的珍花坛,砌了三层,常年摆满稀世品种,当下正是赏菊季节,花房就把新培育出的八种稀世名品摆了上来。
既是观赏花中四君子之一,皇帝也就附庸一回风雅,没有带上莺莺燕燕,而是陪伴母后,随行的还有两位皇子以及十二弟。
一家人其乐融融。
花房的掌司惯会来事,为了这一日的氛围感,专门与内官监、银作局、御膳房通过气,以确保赏菊这日一应器皿无不与菊相关。
一行宫婢内侍簇拥皇帝浩浩荡荡迈入御花园,遥遥就见锦幡荡漾,而园中也是筵开玳瑁,褥设芙蓉。
皇帝入目便是天光晶映下色彩空明的花海,一朵朵大如瓷盆,当中紫龙卧雪与绿云最为壮观,在民间已经达到了一朵十两金。
皇帝龙心大悦,当下就命花房每种挑两盆送去母后的永寿宫,又赏了皇子和十二弟绿云紫龙卧雪各一盆并西湖柳月两盆。
韩意淮与众皇子连忙叩拜谢恩。
“免了免了,又没有外人在场,别动不动就跪。”皇帝性格随和。
太后总觉得阿淮此番回京有所变化,细究一番却又说不出哪里变了。
韩意淮谈笑自如,相伴母后皇兄。
肃王殿下生来高贵,受尽呵护追捧,怎甘心为一个民女柔肠寸断,寤寐思服,所以他将小木头抛诸脑后,不仅要忘了她,哪怕她反悔,他也不会再回以真心。
他头脑清醒,认定低声下气的事只做一次就够。
皇帝内唯充盈,偏今年的选秀准备得早,已经来不及取消,于是官中就多了十几位美人。他大手一挥先后赐予呈子、宠臣若干个,如今亲弟弟就站在旁边,正是精力旺盛腰力甚好的年纪,那不得多赏两
个。
皇帝笑道:“这两位秀女出身书香门第,才貌不俗,十二弟留着将来做个侧妃也挺好。”韩意淮没想到皇兄今日兴致这般高,又是赐花又是赐美人,那他也不能扫了皇兄的兴,当即应好谢恩。王府这么大,多两个女人少两个女人并没差,但他还是忍不住求饶:“皇兄的恩宠臣弟感恩戴德,只是往后可莫再往臣弟这里塞人吧,美人如花,养起来委实浪费银子,臣弟心疼。”
皇帝哈哈大笑,“往后你便是想要,朕也没有多余的赏你。”
三年一次的采选现今要改成六年一次。
选秀劳民伤财,选进宫也伤宫里的财,而皇宫的女人已经足够多,所以更改选秀制度实乃明智之举。皇帝虽风流倒也算一位明君。
何况在时人眼里,风流并不是一个男人的缺点。俊美多情的韩家男子非但不愁娶媳妇,还甚为抢手。
一场伴随天伦之乐的赏花宴结束,韩意淮服侍母后回宫,新得的美人则服侍他回王府。不论美人还是稀世名品的绿云紫龙,在肃王眼里都不过是见怪不怪的赏赐。器皿物件将会纳入王府藩库,由专侍精心维护,保持原貌,而美人是活的,给间小楼或小院就能存放,她们自己会吃会喝,每个月还有月例,只要他这个男主人在,就不会将她们饿死。
韩意淮意兴阑珊打量跪在榻下为他按摩的美人,脑子就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木头。
小木头的手也是这样的柔软,嘴唇更软,香香的,是她天然的体香。
那样香软的唇舌,令他流连忘返,凭着本能索取,越来越深,若非及时停下,可能就会要了她。现在却有一丝后悔。
假若当时生米煮成熟饭,或许就不会有现在的失落。事后再砸足够的好处,就不信她不顺从。
世上哪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即便有,也定然是出价不够多。她拒绝他,无非是因为太呆了,完全不懂他的出价,更不懂做他的女人有多少好处。
然而没有发生的事多思无益。
事实就是他奉上真心与白银,甚至侧妃之位以求鱼水之欢,她都不愿意。她怎么可以不愿意…..
少年人一旦知慕少艾,就避免不掉冲动。
肃王殿下想着那个人,就有了一丝悸动。金鹤察言观色,悄然对身后摆摆手,身后的侍从立即随他弯腰告退。肃王没有阻止,便是默认了。
为肃王捶腿的美人,不意恩宠来得如此之快,当下呼吸渐渐急促,兴奋与紧张无不令她微微发抖,竟让肃王会错了意。
韩意淮淡淡道:“你不愿?”
美人惶恐,跪直了身子,“妾愿意!妾心甘情愿属于殿下……”看吧,正常的女人怎么能不愿意。
韩意淮沉默,攥住美人的手腕,俯身将她抱上榻。
然后面无表情的解自己腰带,美人羞涩不已,缓缓伸手,主动帮他解,明明乖巧又懂事,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却不知为何,肃王殿下忽然扫了兴。他拆下腰带摔在地上,懒洋洋往后一靠,“算了,退下吧。”
美人花容失色,又解不出哪里出错,登时委屈不已,可怜巴巴望着闭目养神的肃王。肃王睡着了。美人颤了颤,终是含泪福身退下。
小憩片刻,韩意淮忽然睁开眼,“金鹤。”金鹤应声而入,"殿下有何吩咐?"韩意淮道:"更衣。"
“是。”金鹤立即吩咐小内侍备水,亲自伺候殿下洗漱更衣。
韩意淮换上亲王常服,朱红色的衮龙袍。本朝亲王、皇子常服颜色大多为红,只有皇帝的衮龙袍才可以用明黄、赭黄。
肃王殿下一把夺过金鹤递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大咧咧疾驰朱雀大街。金吾卫打远望见翼善冠和衮龙袍,便纷纷退让,肃王殿下一路畅行无阻。
闻遇才登过肃王府没几日,今日就被肃王亲自找上门。还挑在了午休。
“殿下,您似乎有点失礼。”闻遇睡眼惺忪,半披及腰黑发,面色不虞,拢了拢宽大的睡袍。他因公数月未休,如今好不容易闲赋在家竟还要应付小王爷。
韩意淮手握长鞭,挺秀身形赫然立于庭院正中央,“我改主意了。”闻遇挑眉:“什么主意。”韩意淮冷声道:“今年画考的主考官,我可以。”
画署乃至石上居已经不止一次邀“陆宴”出任画考主考官之一,皆被不宜露面推拒,如今“陆宴”本人,肃王殿下,竟亲自登门要求主考官一职。
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闻遇慢悠悠道:“殿下恕罪,您若实在喜欢,我把她弄去石上居打杂,您随便玩儿,但画署真不行。”
韩意淮狠狠挥了下皮鞭,“你,也太小瞧本王与她,区区画署,也配本王以权谋私?”
连自称都变了,与他说话已开始用“本王”,想来是真的动怒。闻遇唇角微扬,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殿下息怒,借一步说话,您想怎么着,拿个章程我看看。”
韩意淮哼笑一声,“莫说她不是我的女人,即便是,若无真才实学,我也不会允许她进画署。”但他得让她知道,她无情拒绝的,深深崇拜的人——都是他。
他就是陆宴。
不论是后悔还是死不悔改,他都想再遇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