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不打算多事,但华山长又觉得黄时雨既选择考画署,必然是心志坚定之人,于是斟酌道:“你考画署是为了什么?”黄时雨不假思索回:"我擅长此道,且真心喜爱,恰好还能赚取二两碎银。"
三者少一样,她都不会如此执着。
华山长又问:“倘若有人许你金银,锦衣玉食,你可愿放弃?”
自然不愿,否则早就是简允璋家的贵妾。
黄时雨音色清柔和缓,“先生,我挚爱画道,赚取钱财,是为了免饥寒走得更长远,但若仅为金银错失画道便是本末倒置。我心之坚,日月可鉴。”
"你倒是个小痴儿,所以你是不愿了。"
“是的。非至死地怎肯俯就他人。”黄时雨也有自己的小道理。她想要好日子,但并不追求不劳而获。华山长笑呵呵的,点了点头,“好,祝你得偿所愿。”黄时雨莞尔。
皇室宗亲风流多情,不知在民间留有几多露水姻缘,左不过金银打发了事。观肃王之态,隐隐有此念头,华山长不好明着揭穿,只能探探黄时雨口风。得到满意的答复,华山长也莞尔一笑。
为金银乞怜献媚,自甘坠入樊笼,永远成不了真正的画师,因为他们丢了画魂,就如国士失去风骨。这便是画署不收为奴为妾者的缘由。当然也有不少身不由己之人,并非自甘,但画署不是断案的公堂,也没功夫查证考生是否身不由己,只要沾了“奴”、“妾”字眼便不行。
倘若黄时雨贪权慕势,不论给肃王做外室、侍妾还是一晌露水贪欢,华山长都将对她无比失望。
观鹤半个时辰,黄时雨主动送华山长回舍馆。秋意微凉,老人家不宜室外久站,又瞧了瞧日影恐有秋雨,这么大年纪的人淋雨受凉可不是小事。
华山长知她一片孝顺之心,遂点头同意,一老一少骑上驴儿原路归返。
他叮嘱黄时雨,下次来此采风之前得去他那里报备,再一个,此地虽少有学子游玩但不代表没有,因而不可独行,必须带着丫鬟。黄时雨欣然道好,中途还折了根芦苇,轻轻挠着驴儿脑袋。小女娃正是调皮的年纪,纯真可爱。
华山长和蔼一笑。
仙鹤塘周围分布着几间错落有致的房舍,书院的粗使婆子大多聚集于此,她们平时就在附近打理书院的菜圃。这些妇人多数孤寡,能得以谋生离不开书院的善举。
黄时雨发现瘦小的华山长身影竟是如此高大,在日影下熠熠生辉,仙风道骨。达则兼济天下,说的便是华山长这样的文人吧。
这日前脚回到铺子,后脚秋雨哗啦时紧随而至,黄萱枝穿着蓑衣擎伞相迎,黄时雨将小毛驴交给琥珀,笑嘻嘻拉首姐姐的手,“我常常观察碧空和风向,攒下不少经验,料定今日有雨便提前归家的。”
想必姐姐正打算同琥珀一齐接她。
黄莺枝笑笑,许她一抹赞赏眼神,便将蓑衣油伞递与柳儿,任由妹妹拉手回了屋内。她亲自打水给妹妹洗手脸。
黄时雨擦洗干净立刻调里作画,小喘巴依然说个不停,“姐姐,下回我们一同观鹤吧。在玉山下待了三年我竟不知玉山这么大,风景此般美,不怪华山长说我眼界略窄,待我考进画罢,咱们就在京师定
居,多长长见识。"
黄莺枝迟疑道:“怎么还想着考画署,我记得你说为奴为妾者无门可入。”
黄时雨道:“这是旧令,如今早就更改,不然我能依简允璋嘛。”
黄莺枝释然,也有道理,以梅娘的痴性,不像是甘愿牺牲画道之人。简单来说,这也是个犟种。
黄时雨自学成才,学会了说善意的谎言。
晚间用过饭,黄时雨就带着琥珀在灶台忙碌,准备翌日的请安。
暂时摸不准思渊喜好,黄时雨就按照华山长的口味来做,用的材料也跟华山长的一样,绝无偏私。这回是芝麻糍和红豆酥。
琥珀的巧技全加在了针线上,灶上功夫委实寻常,所以一直都是添柴烧火打下手。不过她柴火烧得好,极会控制火势,反倒与黄时雨相得益彰。两人手里不闲着,嘴巴也不闲着,殷殷讨论今年初冬衣裙什么配色好看。
一切准备妥当,琥珀和柳儿才服侍黄时雨梳洗,各自就寝。
黄莺枝躺在被窝一动不动,睡得分外香甜。黄时雨略略惋惜,还想同姐姐多讲讲话呢。夜凉如水,她忽觉脊背寒意,回首寝卧的窗子已是大敞,漏了一地白月光。
窗子,方才好像是关着的。况且琥珀心细如发,断不会忘记。
黄时雨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密的小疙瘩,汗毛直立。碧纱橱青纱微晃,里面赫然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丐婆津津有味吃着攒盒里的零嘴,撩起青纱,对她笑了笑。
黄时雨如梦初醒,飞身奔向姐姐,掀开被褥,听一听心跳,还在,又探鼻息,平稳,剧跳的心脏方才没有冲破喉咙。她又奔进靠外侧的屏风内,柳儿和琥珀睡觉的地方。她们同姐姐一样,香甜熟睡,无知无觉。
黄时雨竭力镇定下来,“婆婆,你究竟是人是鬼?”
丐婆抚掌,“你真的很不一样欸,便是男子此时也应大喊救命呀。”“姐姐、琥珀、柳儿已变成这样,我喊救命还有什么意义。”
丐婆笑笑,低头兀自吃攒盒里的青梅。
黄时雨攥紧手心,一瞬不瞬盯着她,“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又问了一遍。
丐婆才从攒盒抬起头,似乎是在认真思考,少顷才道:“我是人。即便活得不人不鬼,但确实是人。”“那我姐姐她们……”“死不了,明儿早上正常醒。”"那我呢,你要对我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看看我的六十四卦还准不准。”丐婆吃着松子糖慢慢踱出青纱帐,“小姑娘,我的卦很贵的,他们九步一叩首请我,我都不一定算呢。”那时的丐婆还是天下第一相士。
她一步步走向黄时雨,"我白白给你算了一场好姻缘,你竟没有珍惜,我真的好失望呀。"
丐婆除了给自己算卦满盘皆输,还从未输过。黄时雨不按卦象走,真的很让人生气。
丐婆对黄时雨失望极了,在她脚下撒—把奇怪的铜钱,又跪地一枚一枚拾起,口中念念有词。黄时雨不认为自己可以打赢一个在大狱来去自如的诡异高手,便攥紧了手心,动也不动,任由丐婆打量。丐婆收好铜钱,又拿走了攒盒里所有吃食,才抹了把嘴,转眸看向黄时雨,"走着瞧。"丐婆从二楼的窗子一跃而下,轻盈如猫,无声无息。黄时雨转身跑出门外,用力拍黄晚晴的房门。
丫鬟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开门问发生了何事。黄时雨怔了怔,胡诌道:“借根蜡烛。”
丫鬟心道这么晚来借蜡烛,白天做什么去了。她耐着性儿翻出一根递给黄时雨。“谢了。”黄时雨接过蜡烛头也不回离开。丫鬟跺了跺脚,气咻咻关门。
次日破晓,满腹心事的黄时雨试探琥珀,“昨晚……你睡的好吗?”“好呀,连个梦都未做。”"没听见什么动静吗?"
“呃,没有,小姐是不是唤我的,我竟睡熟……”琥珀会错了意。"没有,我只是觉得你今日气色格外好看。"琥珀摸摸脸颊,不由展颜。黄时雨至此确定除了自己,无人察觉丐婆的到来。
主仆二人共乘一头小毛驴赶往书院。
她们体型生得纤细苗条,虽是共乘倒也不算为难驴儿。小毛驴四蹄哒哒哒,比单靠步行快许多倍。快的越多,她们才能越晚会儿起身。
琥珀轻轻扣门,黄时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两扇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不知在此间等候了多久的韩意淮。寒玉似的脸庞微垂,尚带洗漱不久后留下的皂香与不知名花木气息,微微湿润,几欲凝成了冰。
韩意淮撩眼看过来。黄时雨终于体会到了琥珀所言的“恐怖”,困意登时全无。
韩意淮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早啊。"黄时雨干笑两声,“早……啊。”他怎么起这么早啊?
“怎么,请安不进来?”韩意淮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黄时雨支吾道,"不了,我们还得回家喂驴。""银鹤,好好喂一喂黄姑娘家的驴。"“是,公子。”银鹤笑吟吟牵走了黄时雨的驴。
“不用这么麻烦哈……”黄时雨还想跑,手腕就被韩意淮攥住了。
他咬牙笑道:“还没用早膳吧,来一起,我这里的翡翠蒸饺和金丝燕窝八宝粥保管比府衙的更好吃。”她可是吃了整整一盘翡翠蒸饺的人。
黄时雨手足无措看向琥珀,琥珀也有点慌,两人手牵着手,而黄时雨的腕子又在韩意淮手里,二人像一串小蚂蚱,被他拽进了舍馆的东次间。
炕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碟牙箸,布菜的丫鬟们甫一瞧见肃王,便知可以摆膳了,于是鱼贯而入,眨眼就布置一桌热气腾腾香味浓郁的饭菜点心。
想来是不吃便走不了人。
黄时雨环顾一屋子丫鬟,又瞄一眼身边的琥珀,悬着的心稍稍放宽。她小心翼翼对桌而坐。韩意淮垂下眼睫。
黄时雨心事重重,硬着头皮陪思渊吃了一顿早膳,原以为就能脱身,不意又被他拽进了书房,这下她不愿意了,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要进去。
韩意淮见她眼角泛了红,心一慌,霸道的手便也松了。
黄时雨得以脱身。
韩意淮背过身不看她,悻悻走了两步,又顿住回首,“我们不是已经亲过,那就是情人了,你怎么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天菩萨,她哪里当没发生啊,就是因为时时记得才防着他呢。
黄时雨往后退了两步,"才没有亲过,什么情不情的,你休要胡言乱语败坏女儿家名声。"咬死不承认,料他也无凭无据。
韩意淮难以置信望着她。
“思渊公子真的很失礼,我想,我们应该换一种相处方式了。”黄时雨给他作个揖,牵着自己丫鬟的手儿离开了书房。
韩意淮乌黑的眸子轻晃,立在原地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