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西泉门只住了一位女先生,年约四旬,乃书院的音律老师,为黄时雨准备的厢房共有三间屋子并两间耳房。房中家具齐全,只欠缺些帷幔纱帐软枕坐褥,不过都无需她操心。
因简珣的丫鬟和小厮已先一步安排上了。待琥珀等人赶到,眼前雪亮,但见满室窗明几净,正间的银制镂空小香炉子里正馨烟淡淡,馥郁相宜,左右一水儿整齐的绢纱茧绸帷幔、织锦软枕、翠纹坐褥。琥珀面色微动,如此周全,不难看出悉心布置过。她指点柳儿随自己归置二小姐惯用的物件儿。素秋笑盈盈走来,手脚麻利地帮衬。
“正间茶桌上的一套甜白瓷是我家少爷专门为二小姐备下的,一次也未用过。”素秋柔声细语,末了又补一句,“这趟匆忙忙的,琥珀姐姐若是发现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吩咐福泽来我这里取。’
福泽是简珣留下的十岁小子,同柳儿差不多大。琥珀连忙应谢,告罪道辛苦素秋妹妹。屋子本就收拾妥当,又有素秋帮忙,余下的细致活柳儿也做不了,琥珀怜她年幼,便允她出去玩。柳儿喜滋滋跑去了门口,同福泽玩抽陀螺。福泽差几天就满十岁,身上挂着个婴戏纹的斜挎包成年人巴掌大小,塞得鼓鼓囊囊,装满了零嘴儿。他抓了一块松仁糖递给柳儿,柳儿怯生生接了,就不再认生,同他围着陀螺转。
时下家风好一些的大户人家对未成年的小厮丫头既严厉又优待,严厉在学习规矩上,优待在吃食用度上,以便他们长得健康皮实,减少病亡的发生。福泽的零嘴许多是柳儿见都没见过的,味道之美都能把舌头吞下。
不过她一点也不羡慕,馋归馋,她还是最喜欢自己的二小姐。
因为二小姐待她好,且也会给她吃铺子里顶好的零嘴儿c
她把自己的糕点分了福泽一半,福泽开心地吃了。这厢黄时雨在简珣地目送下,迈着轻盈步子往舍馆走去,柳儿一瞧见她立刻跑过去相迎,福泽也跟在后面。也不是第一天知晓简珣身边的下人一个比一个好看,但福泽的模样还是令黄时雨暗暗地讶异。一旁的素秋将黄时雨一闪而过的异色纳入眼中,柔声道:“少爷和夫人并非以貌取人之人,只是既遇上了才免不了发善心。‘
解释地很委婉。
黄时雨似懂非懂,阅历丰富的琥珀则一点即透,只不过碍于人多并未好说什么,直等晚间仅剩主仆二人相对,才给黄时雨娓娓道出内情。
原来底层的孩子,似柳儿相貌不佳者反倒算另一种走运,而小福泽这样的基本活不到成年。至于为何活不到成年,琥珀耻于开口,唯能尽量含蓄道:“不是所有大户人家都家风端正、清贵自持,总有那么一部分吃饱闲来无事.....将主意打到小厮身上,尤其貌美雌雄难辨的。"
福泽便是这种长相。
若无简家将他买去,将来就不定要落在什么脏人手里,受尽折磨,极难长命的。
且福泽的价格相当昂贵,对于仅仅将他视作男仆的主家来说,无疑是亏的。
黄时雨总算听懂了八/九分,并抓住了重点--美貌下人若未投靠好主家,大多生不如死,简珣买下他纯属善举。与以貌取人无关。
她不禁为方才暗起的微许唏嘘生愧,又感叹简家家风之正。
次日黄时雨拜见了舍馆主人楼先生。这位女先生不善言辞,显得有些沉默寡言,性格却是少有地坚毅,与丈夫感情不和便自请下堂立了女户,既不靠娘家也不靠夫家,独自养活自己十余年。黄时雨从她身上瞧见了几分姐姐的影子,故而萌生亲切之意,专门多蒸了一份梅花糕,遣琥珀送了过去。楼先生也回了她一篮子木樨花,香气袭人。廿四那日,她便别了一朵楼先生送的木樨往华山长的学馆去了。
出院子之时恰好遇到了正在练八段锦的楼先生。黄时雨清脆地打了声招呼,“楼先生早。”音色清透,尾音带着点少女特有的软糯。
楼先生目光落在黄时雨鬓间的花上,不由含了几分笑意,“早。‘
这日还未踏进学馆就见华山长的小厮一溜小跑迎过来。“黄姐姐,山长正在红檐亭子与友人用膳,点心给我吧,他老人家说一-你若是放不下《文公散集》可自行去学馆等上片刻。”
黄时雨连忙道了句"好”,便与小厮作辞而去。她独自在学馆里四处打量,面北朝南,十几张黑漆桌椅,擦得锃亮,东西两侧各开四扇大窗,窗下置一盆鲜花,竟无一雷同,淡淡的花香墨香若有似无地萦绕鼻端。这样的房间光线通透,冬暖夏凉,年初才建好,简允璋就在这里念书。
视线穿过窗子就能望见红檐亭子里的华山长,以及穿了蜜合色对襟长衫的友人,长衫的下摆开叉露出了细密的裙裥,是华丽的暗绣百裥裙边。
这是一位相貌不俗的贵妇人。
年近七旬的华山长和三旬的贵妇,方才小厮怎么说来着,“与友人用膳”,这二人不论年纪、性别乃至身份.....看起来都南辕北辙。
不过一想到自己与简珣......不也是看起来毫不相干,但就是朋友呀,黄时雨便理解了。
那贵妇长了一双犀利的丹凤眼,似能感应到什么,倏然转眸看向黄时雨的方向。
即便相隔甚远,黄时雨都被她的气势所摄,不由离开了窗沿,乖乖坐到了华山长座椅附近的圆杌子上。不过只坐了一刻钟便被小厮请去红檐亭子。距离一近,贵妇通身咄咄逼人的气势竟愈清晰。在此之前,黄时雨仅从简珣那里体验过,但他素来让着她,偶尔凶恶,也只须臾,从未真正的去唬她。贵妇则不同,打量她的眸光不怒自威,如刀片锋利。且这种打量是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除了“威”再感受不到其他情绪。
华山长摸了摸稀疏的胡须,对友人道:“这便是那个会做糕点又爱书的小丫头,兰霜乳茶虽是假的,不过用料还算实诚,味道也真的很不错。"
黄时雨一阵冷汗,又羞又尬,原来不止金主一人知晓她家卖假茶。
可她也无奈得很,谁知道那兰霜究竟是个什么茶。“黄二姑娘,这位是闻大人。”华山长含笑道。一个女子被称为“大人”,也就是女官了,这涉及了黄时雨的盲区,对于"“女官”这个词的具体概念一无所知,但反应不算慢,立即给闻大人板板正正地见礼,“见过闻大人。"贵妇轻笑一声,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与华山长顽笑道:“乡间野坊之物竟也能得你这么高评价,想来真有几分水平,不过,我若没记错,你统共也就喝过那么一次兰霜茶,还是一年前。"
华山长面色不虞,“说得好似你喝过很多次似的,哦,你确实经常喝,那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我若在画署三不五时进一趟永寿宫,也能喝!"素来老成持重的华山长竟跟个孩子似的与人争长论短。黄时雨看呆了。
这位闻大人见怪不怪,慵懒地拂了拂广袖,目光重新瞥向黄时雨,问了几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譬如今年几何,可识字,高堂贵姓。
黄时雨心神惊晃,面上却出奇地镇定,只揣着手和缓而清晰地-
一作答
当听见“母亲姓周”,闻大人眼底明显地闪过一线失望,赏了黄时雨一枚银质书签,客套地夸了句点心不错,便不再多说什么。
好精致的赏玩.
黄时雨接过书签,再次施礼应谢。
这里便没有她什么事了,她知情识趣地告退,好在华山长没令她等太久,总算让她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文公散集》。
黄时雨小声地问华山长:“听说兰霜茶乃洛南名茶,听您意思似乎又只在永寿宫,所以.....能喝到这种茶的是不是都是进过宫的人?"
华山长点点头,“基本可以这么认为。'“茶农采三月兰霜上贡,同年九月的则可以作为御赐之物赏公卿勋贵,因而坊间流通的皆为九月兰霜,以牛乳煎之味道略淡于三月,但也可称之为兰霜乳茶,不过你家用的却是红萝。”
其实泽禾这种地方能用上红萝已很良心了。黄时雨赧然强笑。
华山长浑不在意,“没说你家不好,味道算我喝过的所有红萝里顶尖的,再说一分价钱一分货,倒也不算奸商。’
华山长真是个宽宥之人。
黄时雨暗下决心以后得多孝敬他。
鹿锦书院的华山长受雇于朝廷,享朝廷俸禄,进过宫不算稀奇。
可是金主,年纪轻轻的,无官无爵,是怎么混进去的呢?
他看起来并不像内侍.....黄时雨摇了摇头甩掉不切实.. ..
际的猜测
别说他不像,即便真的是,也不会来书院啊。黄时雨估量他多半是某个世家子弟。不禁感慨小小泽禾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一个个都是京师里的贵人,就连要告她的裴员外京师都有人。就她不是京师的。
且说这位造成了黄时雨诸多困扰的裴员外,已来到了繁华的京师,
裴员外的亲表哥裴大人,官拜吏部从五品员外郎,当值的官署就在皇城内里,皇帝一句召见那提着衣袍小跑着就能过去的,可见吏部离皇帝有多近,仅次于翰林院。但裴员外没搞明白一件事,官署离皇帝近,不代表本人就能亲近皇帝。
在吏部上衙一辈子也没见过圣颜的大有人在。再说回这位表兄裴大人,裴大人的发妻姓简,乃安国公远房庶出堂兄的侄孙女的嫡女,拐了不知多少道弯,但好歹姓简。
于是裴大人婚后出了京师便以简氏女婿自居,倒也能唬住不少眼皮子浅的。
原则上来说他确实也算简氏女婿,但若在京师这么强调只会图惹人生笑,故此才会出京师标榜。裴大人十分精明。
不意蠢表弟裴员外当了真,在泽禾呼风唤雨,搅动风云,历年惹过不少是非,如今却不知大祸临头,惹到了真祖宗。
裴员外肿着两汪眼泡,凄凄惨惨扑进了表哥书房,道不尽满腹委屈,中年丧嫡子,好不哀惨。他跪求表哥做主,好将犯事的秀才之女拿下大狱,治一个过失杀人之罪。
只要人在牢房,他就有一万种法子针对,先让狱卒排队糟蹋一番,再活活饿死,对外便称突发恶疾猝死,料那穷秀才也不能把他怎样。
他抱着表哥的腿哭道:“那秀才挂着小三元老师的名头,其实就教了简允璋两年而已,算什么正经老师,狗县令却怵他怵得要死,全然不见平日里受贿的胆魄,只会对我和稀泥。表哥,如今我只有你了,求你为我做主啊!'裴大人宽大的衣袖下骨节早已攥得发白,嘴唇略微发抖,眼睛直直瞪着裴员外。
他说道:“往日,你虽然没脑子,却也是个会看眉眼高低的人,我竟没想过你在泽禾作威作福年久,把最后这点也丢了。’
裴员外愣住,脖子一紧,就被表兄抓着衣襟提起,只听他咬牙切齿道:“你的脑子,是不是除了水便是粪坑,有没有想过县令多番和稀泥的用意,怕是都要明示了,你竟没有一丝觉悟,连你都知黄秀才只是个穷秀才,那县令一县之长又岂会怕他!'
是呀,县令怎么会怕黄秀才,却偏偏不给裴员外面子,这到底是为何呢?
裴大人气急败坏,将裴员外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他双目金星乱迸,口鼻开了染色铺子,终于打出了那么一丝灵感,哭嚷道:“简家,是简家,简允璋尊师重道,高义过人,与黄秀才师生之谊非比寻常.....裴大人慢慢停下了拳头,面无表情盯着泥猪似的表弟,这些年,表弟被酒色掏空的不是精/血而是脑子。他感到疲累,只一个字一个字道:“回去之后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把案子不动声色销了,切莫再去招惹黄家,以后你还能继续在泽禾耀武扬威。"裴员外捂着泪汩涌出的鼻血,眼泪也奔涌而出,"黄,黄家凭什么.....’
”就凭简少爷看上了他闺女。"
简允璋还未娶妻,自然不便公开贵妾,除了县令其他人不知晓也很正常。
不过但凡有点脑子一来二去也猜得出,唯有裴员外顿悟不出。
不仅如此,他还到处赌狠撂话要弄死简允璋的贵妾。裴大人忽然之间连骂也不想骂了。
裴员外身子一软,歪倒在地。
黄时雨倒是开心不已,终于看完了《文公散集》。期间华山长不停催促“到时间了到时间了”,她厚着脸皮捂住耳朵,华山长气得嘀嘀哝哝,却还是回答了她每一处疑问。
这是个嘴硬心软的老爷爷。
从学馆回西泉门,要经过一方鱼池,规模虽不如天水观的,景却造得分外有韵,又因此处距离东泉门极近,故而遇到金主也在情理之中。
黄时雨一双明眸从鱼池抬起,发现了金主,完全没多想,当即笑弯弯地打招呼:“思渊兄!"韩意淮撩眼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