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应得这么干脆。
方才她开口让叶珣放了这狐妖,不过是想暂时稳住这妖物,能拖一时是一时,以求寻找变数。
并未真的想让叶珣放了他。
“你不是说他夺舍,意图伤人,按律当杀吗?”
叶南徽顶着那狐妖要吃了她一般的眼神,将话问出了口。
“可你说要放了他。” 叶珣的目光平静。
随即双手结印,一道浅红色的印记飞入那狐妖额中,幻化成一朵红莲,“这法印入体,事情查清楚之前,它跑不掉。”
查什么?叶南徽一懵,见叶珣将禅堂之内的明火熄灭,提剑押着狐妖立于禅堂门前,定定看着她,似在等她上前。
叶南徽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过的搪塞之语。
“叶珣道长,此事或许别有隐情,不如先放了他可好?”
合着这位小道长是要查这莫须有的隐情。
叶南徽有些头大。
这事情怎么像是没完了似的。
她今夜出门,原本只是想了结原身与妖物之契。
怎么现如今还要去和这位修士一起去查这妖物的……隐情?
那边那狐妖显然是窝了一肚子火,正阴阳怪气地冲着叶珣,满眼幽怨:“叶道长方才的剑真利,差一点就给我捅了个对心穿。幸好幸好,我这具身体的心与常人不同,长在右边,否则叶道长你可就犯杀孽了。”
叶珣并未多搭理这狐妖作怪,只看向叶南徽:“你家离这儿远吗?”
“五里地,对我们来说自然不远。” 那狐妖比叶南徽答得更快,“对蓉蓉来说嘛,一个弱女子,大半夜跑五里地,啧啧...”
蓉蓉正是叶南徽上身女子的小名。
这狐妖的嘴忒碎了些。
显然叶珣也如此觉得,一个禁言术便又落在了狐妖身上。
随即他身后长剑出鞘,发出低鸣,稳稳停在脚边。
叶珣率先踩了上去,向她伸手。
年轻的小修士,实在是太似故人。
低眉错开叶珣朝她伸来的手,叶南徽踩上了那飞剑。
五里地,元婴御剑,一盏茶未到,便到了地方。
方一落地,叶南徽便从剑上下来,拉远了与叶珣的距离。
叶珣御剑很稳,但她还是不太喜欢。
“她们应该睡了。”
九幽附近,村落廖廖,这村落之中房屋也多空置,只有些老弱妇孺住着。
原身三口人分到的村舍不小,三间屋子,一个柴房,一个院子,住着挺宽敞。
往日这个时候,叶南徽该躺在屋顶上就着满天繁星入眠。
今夜有叶珣在,自然是不行。
那狐妖还没到。
一人一鬼坐在院儿里,一时无话。
叶南徽原本觉得静静待着也行,可叶珣的目光实在是灼人。
“叶珣道长到底为何一直跟着我?我确信从未与道长相识。”
她恶鬼附身,化神以下,不可能仅凭肉眼看破。
叶南徽懒得猜别人的心思,索性挑破。
叶珣的眸中闪过几分慌乱,呼吸也肉眼可见地乱了几拍。
目光却未移开半分。
“……”
“……”
四目相对,叶南徽自然发现了叶珣的反常。
原本不佳的心情,诡异地回转了些许。
自遇见这位叶珣道长之后,叶南徽多瞧一眼,就心烦一次。
永远不冷不淡的神情,波澜不惊的气势。
直到如今,这双眼睛闪过几分慌乱,不再是那副悲悯众生的模样,才霎时生动了些,也不那么像他。
“我……” 叶珣的长睫轻轻煽动了几下,随即微微低了低头,率先避开了叶南徽的眼睛,“……姑娘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姑娘,你身上似有邪祟,为保姑娘无虞,才……一直跟着。”
哟哟,还会说谎。邪祟?她自己就是邪祟。有什么可保护的。
叶南徽一时觉得稀罕。
难得生了点好奇。
他们修士一向讲究言行合一,这般蹩脚的谎话,是哪个门派教出来的?
“邪祟?”故意做出惊慌的模样,“方才虽见了道长收了那妖物,知晓了道长的本事,但邪祟这样的事,可不能信口开河,敢问道长师承何处,年岁几何?我对道长了解甚少,可不敢轻易相信。”
叶南徽说话时不自觉靠近了叶珣几分。
叶珣不动声色地往后扬了扬,微微吐出口气,刚要开口。
门口蓦地传来两声“绑绑”地沉闷声音。
只见那狐妖因着禁言术无法开口,用头撞了撞木门,眼神颇为怨念地看着叶南徽和叶珣。
狐妖在场,叶珣直了身子。
眼见今夜怕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叶南徽率先起身。
修行之人,虽不用如凡人一样需要睡觉,但也需一个安静的地方调息休憩。
便将叶珣安顿在原身阿弟的屋子里。原身阿弟今日外出行医,要在主家歇上一晚,明日方归。
至于这狐妖……
“先将他关进柴房里吧,纵然是有隐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是柴房,其实还放了许多别的东西,狐妖生性爱美爱洁,一进去,面上便是止不住的嫌弃。
叶南徽对给她惹了一堆事的狐妖,没什么好脸色,见它进了柴房,也就利落地锁了门。
回身对上叶珣的目光:“我知道它跑不了,关进去免得一早吓到我阿娘。”
“嗯,我知晓。” 叶珣并未有什么异议,跟在叶南徽身后回了暂时的住处。
“就不叨扰叶珣道长啦。”
折腾了一晚,总算是不用再见这张脸,关上房门,叶南徽心头一松。
走远几步停下,确认屋内之人气息已经平稳,才转身朝柴房走去。
土墙若无物,叶南徽连带这具肉身悄无声息地穿墙而过,方一入内,便对上狐妖颇为戏谑的目光。
叶南徽也没再装,替它解了禁言。
“原来你竟是鬼物。”
“我养了十八年的天生阴体,被你所占,真是可惜。”
论及此事,是叶南徽理亏。
“我附身时并不知晓这是有主之物,如今算我欠你,你我可签契以定因果来断。”
天生阴体难得,叶南徽占了去,便欠了这狐妖。
与之行妖鬼之法,签契定因果,继而根据因果大小,行事了结,也算公平。
这狐妖却摇了摇头:“我养这天生阴体有我的用处,如今没了,你便是让我即刻飞升,我也不情愿。”
叶南徽懂了,这是要坐地起价了:“那你要什么?”
狐妖瞟了眼叶南徽,发出轻笑,忽地上前,抚了抚叶南徽的脸。
“你不觉得这具身体和我有些像吗?” 狐妖娇柔的声音在叶南徽耳畔响起,不知从哪儿拿出面铜镜,映出两人的面容。
抬眼看去,恍若双生。
狐妖靠在叶南徽肩侧,幽幽地叹了口气:“杏眼琼鼻,一张芙蓉面,我可找了好久呢。”
“这可是为我家娘子准备的身体,。”
狐妖微微一笑,双眼合拢,单一只右眼却倏忽睁开,瞬息之间,周身气质却已大变。
不似狐妖妖媚,反倒是透出些文弱。
狐妖的……娘子?
叶南徽对上那只眼睛。
像是知道一切,她对着镜中的叶南徽微微颔首:“阿琅性子跳脱了些,姑娘莫怪。”
只是说了一句话,那只右眼的眸光便浅淡不少,连叶南徽肩侧的呼吸也时断时续,仿若命不久矣。
叶南徽侧身,抓住她的手,正要查看。
“不劳操心。”须臾之间,眸光流转,狐妖重新睁开了眼睛,从叶南徽手中挣脱,含笑道,“你方才所见,便是我的娘子,你和那修士皆说我是夺舍他人,可听说过狐妖伴生?”
狐妖伴生。
叶南徽听大妖说过,狐妖一脉,向来与人族关系匪浅,数千年前,甚至有人族与狐妖定契,供奉狐妖以求庇护。
因而便衍生出了狐妖一族特有的术法,以狐妖妖魂寄居人族体内,狐妖以人族肉身修行,反之哺以人族生机。
本是互惠互利,可一体双魂,难免争斗,最终下场难看,久而久之,便也绝迹。
“看来是知道。” 狐妖瞧着叶南徽的神色,爱怜地捋了捋肩侧的长发,“我家娘子生来体弱,与我相识时,已经病入膏肓,我为留我娘子性命,便用了此法。”
“可狐妖伴生之法失传已久,我也只得皮毛,为娘子续命后,这身子是一日一日好起来,可我娘子的魂魄却因与妖共存,一日一日衰败下去。”
狐妖眸中流露出几丝哀意。
“好在上天垂怜,让我遇到这具天生阴体,我以妖力续养它十八年,便是想将我娘子的魂魄引渡过去。借尸还魂。”
“你若怜惜你家娘子,何不将身体归还于她?”叶南徽听完不为所动,迅速找到话中漏洞。
狐妖并未立马辩解,先是卸下幻形之术,被叶珣捅出的剑伤重新浮现。
“这身体由我掌控已久,早就妖化,否则那修士一剑,普通凡人怎么安然无恙,还能自个儿跑五里地?”
狐妖指着那伤处,翻了个白眼。
被鄙夷了的叶南徽闭了嘴,转而问它图谋:“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那狐妖见叶南徽颇为上道,眸中精光一闪,并未直接回答:“我见你似乎并不喜那姓叶的修士。”
“那又如何?” 叶南徽反问。
没得叶南徽的回答狐妖也不恼,自顾自的道:“那姓叶的修士是个元婴,应当不是你的对手。”
“你想让我对付那修士?”叶南徽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狐妖眯着眼睛笑了笑:“若能诛了那修士魂魄,修士身体可比天生阴体更适合我家娘子。”
叶南徽没想到这狐妖胆子竟这么大,一时之间,只憋出了句:“……可那修士是个男人。”
你家娘子…
狐妖又白了眼叶南徽:“这不正好吗?我和娘子一男一女,有何不妥?”
叶南徽梗了一梗,无话可说。
“怎么样?你替我杀了那小修士的魂魄,我与你的因果就此了结如何?”
狐妖迫不及待。
杀修士啊,她手里没少沾过修士的血,对她来说,诛魂也并非难事。
不过……
“你一具天生阴体就想让我为你杀一个元婴修士,他与我无冤无仇,这买卖不太划算吧。”
见叶南徽松了口,狐妖便知这事成了一半,脸上笑意越发真切:“若此事能成,天生阴体自是不够,我还有一个消息。”
“仙山之上,镇妖塔下,有一具恶鬼肉身,于你们鬼物而言,可算圣物,我有这肉身的详细位置。”
她的肉身?
叶南徽心口一跳,面上却不露痕迹:“这消息有何用?仙山非我能闯,这消息我也辨不得真伪。”
狐妖笑得狡黠:“现下自然是闯不得,日后却说不准,至于真伪……”
狐妖抬手,一道仿若雷击的伤痕自他手臂上显现。
“六十八年前,我因故曾入过仙山镇妖塔下,机缘巧合曾闯入过那间暗室,见过那具恶鬼肉身,当真妖鬼大补之物,可惜——”
狐妖似想到什么,悻悻然敛去面上贪婪之意:“此雷痕便是证据。你应当能看出其中所蕴仙力,非仙山镇妖塔不能为。”
一阵沉寂之后,叶南徽开了口——
“好,我亲手杀了他。”
“杀掉那修士之后,你给我消息。”
——
数墙之隔。
朦胧月色透过纱窗渗漏进屋内,叶珣外衫褪尽,月光之下,他的上半身密密麻麻,爬满暗红色的符文,像是什么邪物。
只心口处有一点浅黄色花蕊,此刻正拼命汲取月色,泛出些许光晕,极力抵御那暗纹吞噬。
两股力量纠缠,斗得死去活来。
叶珣脸色惨白,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那道女声仿若还在耳侧。
“她想亲手杀我。”
他心旌摇曳,喃喃自语,语调格外轻柔。
眼里泄露出细碎的光,像是做了一场美梦,温柔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