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徽死了十二次,第一次连死后也不得安宁。
无数记忆纷涌而至,万千思绪裹挟,挣脱不了,浑浑噩噩,像是又过了一生。
在随楼砚辞出九幽之后,他们曾在人间停留两年。
那时她初入凡尘,见什么都新鲜,体内妖魔挤压的煞气之毒也未曾发作过,并不急着跟楼砚辞回仙山,时常甩掉楼砚辞就跑,东瞧瞧西逛逛,让楼砚辞好一通找。
恶鬼入人世。
楼砚辞生怕她兴致一起,便吸人阳气。
呵,可笑。
她是九幽恶鬼,她有肉身,能在白日青天行走,哪能和寻常鬼物一样,见人就吸?
彼时她话说得不算流畅,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十分有损她作为九幽恶鬼的威仪。
若是要与楼砚辞解释,那是相当麻烦。
索性随心所欲,反正楼砚辞本事大,总能找到她。
人世间很热闹,她见过许多没见过的东西,小泥人儿,鲁班锁,滚灯,九连环……
看那些人族小孩儿玩儿得开心,她也手痒,可惜那些人族小孩儿十分胆小,一见她露面就跑。
慢慢的,她便更喜欢往茶坊去,一开始是坐在房顶之上,看人来人往闲聊,后来便喜欢听茶坊里的说书人说书。
听得久了,见听说书的人族都会边听边品茶。她也从房顶上下来,点了壶茶水。
那茶汤呈浅绿色,看着好看,却并不好喝,泛着丝苦味儿,细品才能品出回甘。
简直是自讨苦吃。
上来的茶,直到说书人收摊,她也没再喝一次,意犹未尽地听完,她施施然起身准备离开。
却被店家拦住,要她给银子。
“该付多少?”
楼砚辞出现得恰到好处,替她付了银子。
那时她才知道——
人间有趣,但需银子。
她入人间只能看看热闹,但楼砚辞却能带她吃红烧排骨、吃糖炒板栗、买花灯、听说书、买话本儿、买好看衣裳……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听书时日不短,学得很快。
于是当即便和楼砚辞妥协。
就这么在人间消磨了小半年的光景,楼砚辞也并未着急带她回去。
相处的时日久了,她也对楼砚辞的个性了解几分。
他虽不爱笑,话也少,但却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起初她防备着他,不肯开口说话,相熟了愿意说话时,也说得磕磕绊绊,颠三倒四。
楼砚辞并未如大妖说得那样,因此而笑话她,认真地听她说完,还会细细告知她人间种种风俗。
那时魔族的新魔尊刚刚出世,仙山与妖魔之间的关系其实颇为紧张,不少宵小之徒便趁机作乱。
楼砚辞在人间没少捉妖捉魔捉鬼。
有些小妖趁着世道纷乱,竟想着食童男童女,来提升修为。
这样害人的小妖落在楼砚辞手上,自然是一剑一个,楼砚辞除妖降魔,向来是道心之坚,从不受蛊惑。
除去了妖,将孩子从妖窟里接出来,这些个小娃娃受了惊吓,哭闹不止,抱着楼砚辞的大腿不撒手。
楼砚辞只能先将这些小孩儿带了回来。
只是等被领回来,见到她以后,这些小孩儿哭得就更大声了些。
也不能怪他们。
她从面容上看就并不好相与,面色苍白,眉目间带着未化的戾气,楼砚辞出去得早,也未来得及为她挽发,乌黑的长发及腰,乱糟糟散落下来,红唇似血,活脱脱就是那画本子里写的艳鬼。
一口一个小孩儿的那种。
七八个小孩儿齐声哭闹,仍谁来了也受不住,她堵着耳朵,思索着要不然直接将这些小孩儿一个一个打晕来得更快。
想得正出神,那边楼砚辞却已经拿出一堆她玩儿剩下的,拨浪鼓一类的小玩意儿,分给了那些小孩儿,等哭声渐止,才过来为她编发。
“今日怎么还未出去听说书?”
楼砚辞开口问她。
入人间之后,得了肉身的恶鬼也学起凡人,闭着眼睛入睡,睡到日上三竿起,就溜达出去闲逛。
叶南徽看着渐渐编好的长发,心里十分满意,却不想让楼砚辞知道自己是在等他回来。
“起来得晚了些。” 她轻轻挑眉,通过镜子看着楼砚辞的脸,“你们修士除妖还要负责哄孩子吗?”
“总不能放任他们一直哭。” 楼砚辞手极巧,边为她编发边耐心回她,“守护天下苍生,于我而言是应尽之责,不限于除妖降魔,护幼尊老亦是责任。身负众望,不敢辜负,力求尽善尽美。”
楼砚辞做得自然是挑不出什么毛病,那些个小孩儿爹娘前来领人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抓着楼砚辞的手,磕头道谢的模样,看得连她都有些动容。
飞速擦了擦眼里的泪珠,以免被楼砚辞看见,否则有失恶鬼威仪。
楼砚辞似乎已经见惯,将他们扶起来送走,全程倒还是那副不悲不喜,略带悲悯的模样。
拿漆刷了,到了年下都能直接抬去游神。
越是这样叶南徽便越爱逗他。
“楼小仙君~”
有时赶路不得已歇在野外,楼砚辞闭眼修行,她实在无聊,便掐了野草,一手撑在楼砚辞膝上,一手用野草去拨弄楼砚辞的眼睛。
楼砚辞逼不得已睁开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她。
那双清亮的眼睛映出她的面容。
“你明日给我换个样式编发吧。”
她没话找话。
“好。”
寡言少语的仙君已经习惯她的骚扰,好脾气地应下。
“那明日进了城,我想再置办身衣裳。”
“好。”
“据说无暮城的鱼做得最好吃,你明日陪我去尝尝?”
“好。”
“楼砚辞,我想亲你。”
“好。”
微风适时拂过,耳边发丝随之而动。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眼底浮现的怔愣,和他后知后觉微红的起来的耳尖,笑得像只偷到腥的狐狸,尽是得意。
又用野草轻轻又撩了撩他的下巴尖,像是成功地逗到了一只美貌的小狸猫。
叶南徽得意地拉开距离,欣赏楼砚辞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色。
偏头看了看,又将衣袖里藏着的红色小花别到他的衣领处。
若是此刻楼砚辞能笑一笑就更好了。
那才称得上活色生香。
——
要不说楼砚辞修行到位,这般被她逗弄也没生气,第二日还当真为她换了新的编发样式,也为她买了新衣,带她去吃了无暮城赫赫有名的糖醋鱼。
就这样且吃且喝且玩儿地又过了一年,她体内的妖魔煞毒开始控制不住。
楼砚辞为她以仙法强行压制后,很快便计划带她回仙山。
人间两年,她也知晓像她这样的恶鬼,是不受人族欢迎的。
所以她一边吐血一边趴在楼砚辞背上问他:“楼砚辞,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隔了很久很久,才听楼砚辞回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并无错处,为何不能活?”
哦,原来是楼小仙君发了善心。
晕过去之前她蹭了蹭楼砚辞的肩头,迷迷糊糊地想。
可惜仙山的人便没有楼砚辞这般善心。
好不容易入了仙山之后,仙山长老要以仙术封印她体内的恶鬼煞气。
一个逆天命而活的恶鬼,谁知某一天会不会失控,一旦失控,若是伤及无辜仙山弟子的性命又怎么了得。
叶南徽其实也能理解,且她本就有求于人,自然也没权利挑三拣四些什么。
可没了恶鬼煞气,便如同修士没有了灵力。她从九幽中拼杀而出,煞气是她立身之本,她总会不安。
且封印煞气,比她想象中更痛一些,那些仙印一道一道像是火烙印在肌肤上一样,印在她的魂体之上,术成之时,她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上来的一般,只能瘫在地上喘息。
她下意识想找楼砚辞,但从地牢出来以后,楼砚辞便被山主重新招入了刹那殿,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
于是她只能独自入了仙山学堂。
学堂里的都是些练气期的修士,年纪正轻,约莫十六七岁,再小点儿的也有十三四岁的,皆身着仙山特有的月白色仙袍。
而她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黑发披散及腰,肤色苍白,额间还有一道红色封印。不用细看,便与他们格格不入。
面无表情地穿过一众弟子,叶南徽走到学堂最前面,一个孤零零的位子坐下。
这是仙山长老为她特指的位置,腹背受敌,最合适她不过。
“仙山弟子,尤其是外门弟子,他们中不少家人,都是死于妖魔鬼怪之手,且鬼道一脉,食生灵阳气而活,你入仙山后,其中种种恩怨怕是会牵连到你的身上。”
上仙山之前,楼砚辞便与她说过。
那些取人性命的恶鬼,多是人死后所化,细究下来和她这种九幽天生所化的恶鬼十分不同,与她有什么关系,这怨恨栽到她身上,也不太公平了一点。
可仙山不是个能时时刻刻将公平的地方。
特别是周遭有人想你去死的时候。
入仙山的第三年。
“恶鬼,去死吧。”
面前之人,满眼怨怼,手中利器已经在她身上扎了十二刀。
她认得他,这个弟子自第一天望向她的眼神就很是不对。她便留了个心眼儿,偷听了好几天那些爱聊闲天儿的弟子的对话,才知道这个男弟子全家六口人,五个都死在厉鬼手上,他是唯一逃出生天的一个。
此生最恨妖魔鬼怪,誓要将其除尽。
而她作为恶鬼却有肉身,这男弟子不知着了什么魔,认定是她使了什么别的鬼魅伎俩,占用了别人的身体,一心想杀她。
忍了三年,弟子试炼时,才终于让他逮到机会。
“山主和仙君受你蒙蔽,我却不会!”
那男弟子满眼赤红,将她按住,最后一刀对准了她的心口。
她额上封印大亮,拼命挣扎,体内煞气才在封印的镇压下泄露出些许,成功将那弟子手中的利刃打脱出去。她眼疾手快,又趁着那弟子不备,蓄力一脚踹开他,狼狈地起身,想要逃离。
但身上十二个血洞痛得却让她半步难移。只能勉强站在原地,冷眼看着那弟子,心想,哦豁,这下好了,上趟仙山,命没续到,反而要先死一步。
可老天眷顾,她命不该绝,那男弟子看着她起身,竟没有扑上来,眼中反而渐渐溢出绝望,竟连滚带爬地捡回那利刃,连带着恨意,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
“既然做人不行,那我也便化作厉鬼,为我亲人报仇雪恨!”
血溅了一地。
匆匆赶来的仙师和其他弟子,入目便是一个死了的修士,和一个浑身是血,满脸冷漠实则懵圈的恶鬼。
她当场就被拿下。
楼砚辞也来了。
他说:“只要你并未做过,仙山会还你清白。”
她信他。
确实,最后也的确还了她清白。
只是她被重新押送进地牢,严加拷问,反复搜魂,整整一年,才确认她确实与那弟子之死没有什么关联。没死在里面,算她命硬。
出来以后,风言风语也没停歇,到处皆传她逼死了一个练气期弟子
你们人族发癫就算了,还要败坏恶鬼名声。
她憋了一肚子气,其后数次轮回,每每想起此事都会生气。
如今,也许鬼死后,生前记忆也会如同人一样,走马观花地闪现,此刻除了生气,身体里还涌动着痛意。这些她在仙山时所承受过的痛意一点一点清晰。
而那个身死的男弟子未曾刺进她胸口的那一刀,在经年后由楼砚辞执剑,狠狠刺下。
眼中水光渐起,楼砚辞的面容一点点在记忆里模糊,渐渐只变成一道身着月白色仙袍的影子。
忘了也好。
她此次借春意长眠,但愿睁眼再不见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