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年了吧。
遥想最后一次交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常规上的交集。如果非要论个相识,不如叫单方面的认识或许比较准确。
是的,在那个全国驰名,人才济济,人人心高气傲谁也不服谁的渝江中学,很难有人会不认识且不服顾启。
众所周知。
顾启,是一个形容词。
比如:长得有多顾启啊?成绩有多顾启啊?篮球打得有多顾启啊?家里有多顾启啊?
以此类推。
戚之星想想好像也不太准确,应该是她单方面的认识,以及有所得罪才对。
怎么说呢?
就好比认识他如同普通人认识屏幕里的名人,反之名人却并无法将他们一一对上号。
唯独不同的大概也就是,当年顾启应该是将她这个冒失的罪魁祸首勉强对上了号。
仅此而已。
“谁谁谁出家了?我在跟你说顾启,你在说谁啊?”
肖瑶好奇又疑惑的声音像一把无形的剪刀,咔嚓一下将她的视线于半空中剪断。
戚之星眨了眨眼睛,浓密的长睫覆下,默默收走目光,往桥下走去。
“那你说他怎么了?”她问。
肖瑶:“哦,我说他啊,回国了,据说是不走了的那种。他出国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秘密,不都说他多半是要定居美利坚不回来了,谁不为祖国痛失这么一高富帅人才而扼腕痛惜的捶胸顿足啊。没想到他居然回来了。你别说,得知这个消息那一刻我感觉咱大渝江的天都比往常蓝了呢。”
见戚之星那边各种声音纷繁杂糅,她暂时放下激动询问:“你那边怎么这么吵,你在哪儿呢?”
“在庙里,看到了应该是你说的那位让祖国扼腕痛惜,捶胸顿足的高富帅人才……”戚之星顿了顿,客观描述,“就,穿了一身僧袍,头发还没剃。”
“嗯,还很茂密。”
她踩着桥面石阶言简意赅地说到这儿稍停,微微掀眸,像是确认自己所言非虚,朝话题中人再次看了去。
树影婆娑下,顾启依然在看她这方,额前碎发下那双深邃的眼瞳蓄着浅阳的温淡,唇边牵着一丝弧度,摆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怎么,有一种,他在光明正大笑她做贼心虚的错觉。
“不是,你的意思是你在庙里看见顾启出家了?他专门,回国,出,家?”
肖瑶那震颤声像是被雷震子杵着天灵盖劈了一道巨雷,灵魂一缕烟地从头顶飘了出来:“他为什么出家?你为什么在庙里?我为什么突然听不懂母语?”
戚之星看了看手表,被时间穷追不舍地加快了步伐:“我要知道我就能中明天的彩票。可能就是带发修行之类的吧,现在不流行这个。”
“至于我在庙里这事儿就说来话长了,空了再具体跟你说。你就听我一句母语,我得赶紧赶回去加班。”
“好好好,你加班归加班,注意身体啊。”
“知道啦。”
“……”
戚之星挂了电话走下桥时终于弄明白了。
果然是错觉。
原来顾启是在看这桥上方圆百米的风吹草动和人来人往,并不是置于这其中,渺小的她。
嗯,这么看就很合理了。
眼下,他已收回了目光,“普渡”眼前人。
只因他那边的路上突然多了好些姑娘,她们像是说好了似的成群结队陆续经过他,讨佛缘一般,朝他颔首行佛礼。
络绎不绝犹如盘丝洞的蜘蛛精见着了温顺俊俏的唐僧,吐着“盘丝”渐渐淹没了戚之星的视线。
寺庙出口在另一边,戚之星下桥后一路行至分叉口,转身过小径时余光正好与菩提树那方交汇。
被层叠树木和来往香客遮挡大半的菩提树下,她的视角已无法再瞥见树下之人的零星半点,却能清楚的看见路过“女妖精”之中竟然还有……“男妖精”。
*
临近黄昏,在公交站台已经等了近半小时的戚之星低头盯着手机屏幕上依然无人接单的叫车软件,随即又抬头看向站牌上唯一的回城公交车排班表,在继续等公交车和让肖瑶来接她之间比较起来。
肖瑶过来的话大概要一个多小时,加上堵车不好说,但是等这最后一班公交车也要一个多小时,速度相对较慢,还要经停,也会有堵车风险。
如果没什么事倒是无所谓,等等就等等,权当吸氧清肺拥抱大自然了。
可她那一堆工作是打着点滴都必须连夜给熬出来的紧迫,实在是耽误不得。
就是难得周五,眼下又快到饭点,她不太想做出将刚上饭桌的肖瑶叫下来给她当车夫这么扫兴的事儿。
戚之星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
这菩山遗世而独立,菩镜寺人杰地灵偏交通不灵,不通地铁,上来全靠自驾和这一个半小时一趟的公交车。
出租车有是有,通常上山送客下山捡客,不会特地停留太久。更何况是这个连市里都难叫车的时间点,运气得爆棚成什么样才能叫到车。
而且,她的全部运气似乎在今天已然用尽。
或者,问问古嘉阳有没有空来接她。
戚之星睁眼,从手机里翻出古嘉阳的号码,踌躇间指腹上下滑动着屏幕,迟迟未点。
唉,算了。
要不,还是打给肖瑶吧。
与此同时,一辆幻影由远及近卷着道路两旁纷飞坠落润于地的花瓣映入眼帘,最终停在了她的面前。
戚之星手一顿,霎时愣怔。
并不是诧异于这辆车有多么的价值不菲,而是那一串连号7的车牌让往事流转。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家里被匿名拍走的车牌,她竟然还有缘再见。
驾驶窗缓缓降下,西装革履的司机大叔微笑满分的笑眼对上姑娘眼圈微红的双眸同样也愣了两秒,余光下意识瞟了眼车内后视镜的挡板,这才开口:“你是要下山吗?我可以顺路载你一程。”
戚之星潮湿的情绪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车内因风涌而出,是一股淡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寺庙香,视线也难控地随着这缕尾调从驾驶窗钻了进去。
瞥见了星空顶,却也无法窥探后座车主的一片衣角。
她深知这车的隐秘性有多好,只叹时光荏苒,无缘瞧一眼缘分的主角。
亦或许,后座根本无人。
“不用了,谢谢。”本能的警惕心远超好奇心,她礼貌拒绝。
司机摇摇头:“没关系的,天快黑了,看你一个姑娘家在这儿等车也不安全。”
一辆豪车平白无故的顺路,听起来似乎更不怎么安全还极为离谱。
戚之星正准备在不得罪人的情况下言辞坚定的回绝过去,后方一辆出租车及时雨一般驶入她的视线范围。
“谢谢您的好意,有车了。”
她向司机颔首道谢后转身招手迈步而去,途径后车门时下意识地瞧了过去。
站台旁正值花期的杜鹃花枝随风摆动,花瓣从头顶垂落,只看见片片艳丽漂浮于净如镜的车窗半空,于她面前飘零,随之缓缓落下。
后车座内,那双与戚之星隔窗对视的桃花眼,在她匆匆而过的纤瘦身影彻底消失后,默默收回。
仍处于难以理解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会拒绝劳斯莱斯而选择坐出租车的司机升起了车窗,透过后视镜缓缓降下的挡板,朝后坐之人斟词酌句:“现在回医院吗?顾董,还在医院等你。”
镜内那只扇骨般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开僧袍对襟绑带,深灰缠着冷白,指骨稍一用力,手背青筋微起似河流蜿蜒没入腕骨之下,禁欲感十足。
“等都等了。”
年轻低磁的嗓音沉朗如日照的金山,又如山间的遍野青葱,透着云淡风轻的慵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
戚之星坐上出租车后座,出租车司机全然不觉地夹着嗓子确认:“美女是去江南金融商务区,对吧?”
“对。”戚之星系着安全带应声。
副驾上比她先上车的拼车女生此时正低头,从她出现那一刻便控制不住分享欲的在微信里跟朋友疯狂现场直播。
——【我靠啊啊救命,猜我打车遇到什么了?】
——【你的后半生。】
【现在月老被财神抢KPI抢的都即求即发了?】
——【滚.jpg】
【我遇到了个美女。】
——【哇偶,月老可真是个包容的老神仙。】
——【去你的,我纯直钢铁好嘛!!】
出租车发动,司机师傅对副驾说:“那就顺路先去江南那边,再送你去政法大学行不?”
副驾的女生条件反射摁灭手机,笑着点点头:“没问题。”
话毕,她忍不住透过车内后视镜朝后座瞄去。
只见小姐姐偏头看向窗外,半开窗口灌入的风裹挟着沿路两旁下起了的一阵胭脂雨,拂过她巴掌大的脸上,低马尾被吹得有些松散凌乱,反而更显侧脸弧线精绝。
如此寡淡的衣服却被她穿的出尘脱俗,就像是天生自带故事感的画中人,自动柔焦一般,美的好不真实。
戚之星被风吹得有些泛冷,升起车窗,严丝合缝的那一瞬间正巧与那辆还停在原地的幻影擦身而过。
还没走,真的好奇怪。
“咱渝江的有钱人是真多啊!”
出租车司机的感叹叹回了一车人的注意力,副驾的女生点头如捣蒜,语气幽怨:“有钱人这么多,多我一个怎么了。”
戚之星听这社牛的话,没忍住勾唇一笑。
出租车司机作为广大的劳动群众代表也颇为认同:“那可不,多我一个怎么了。”
俩社牛这相声包袱势必不能掉地上,需要观众来响,四只眼睛不约而同地从后视镜里看去,齐刷刷落在了后座这位不吭声的“观众”脸上。
戚之星无奈捡包袱捧哏:“……对对对,是这么个理哈。”
难得车内气氛和谐,副驾的女生从微信转战到现实,抛出话题:“师傅,你也是来拜佛的吗?”
“嗐,我这一天天拉客哪有时间求神拜佛哟,上一次来菩镜寺算起来得十多年前了吧。”出租车司机语带稀奇,“倒是没想到现在这庙里放眼望去,全都是你们这些小年轻。”
“这不是日子卷的累死累活,只能在科学与法学之间选择玄学了。”女生老气横秋地叹气。
戚之星见后视镜内的目光,接着出租车司机的话询问了下去:“那师傅你是送客上来,顺便拜拜。”
出租车司机又瞅了眼后座的美女,回想起来时拉的那位帅哥,心中暗自感叹今儿真是捅了漂亮窝,一来一回拉的可真真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绝色啊。
只可惜那帅哥……
他“嗯”了声:“我今儿啊是碰巧在医院门口拉了个帅哥上来,也不晓得生了什么病好像很急的样子,还穿着病号服呢。我也不好问,瞧他那样吧寻思既然我这来都来了,也就给家人和自己求个健康平安。”
副驾的女生:“啊,不会是得了什么绝症吧?那好可惜哦。”
出租车司机:“是啊,还很年轻,瞧上去也不太像是会相信神佛的人。”
危卧病榻,难有无神论者。(注1)
戚之星听着前座两人颇为遗憾的对话,很是感同身受。
窗外山脉绵延重重倒退,青山向西的天际镶着橙红的边,落日迟迟不肯归家,倒像极了他们口中那位执意的帅哥。
“不过真有那么急啊,病号服都来不及换。”
“可能是想要尽量在菩萨面前显得虔诚吧。”
“……”
回城路途枯燥,相隔二三十岁的前座两人难得没代沟又投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老话长谈着生老病死。
戚之星却因为他们频繁提起病号服,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起在寺庙里遇见顾启的画面。
她在桥上那时的那阵大风带动了他的衣摆,影影绰绰掀起掩于暗灰下的一角。
视野盲区其实也看不太真切。
就大概,貌似,有那么些许像病号服的蓝白纹路。
只不过,他那精气神可不像病危之人。